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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二章

  歐陽三郎氣勢洶洶踢走前男友之時,那位紅衣少年依然坐在月明橋頭的竹椅上巴巴兒等著。昨兒衙役大晚上滿街貼告示、封了多家青樓南風館之事, 他已聽說了, 故此頗為焦急。從日出等到日頭偏西, 遠遠望見有個仆人模樣的彪形大漢牽馬過橋。


  這漢子在橋上就已看著他了,來到近前打了個千兒。“請問這位公子, 可是在等四老爺麽。”


  紅衣少年微笑道:“不錯。你是他派來的?”


  “不是。”漢子搖頭,“公子不用等了。”


  紅衣少年臉色一黑:“為什麽不用等了。”漢子遲疑良久, 仿佛不知怎麽開口。紅衣少年咬了咬牙道,“有事你隻管說,不用蠍蠍螫螫的。”


  漢子輕歎一聲:“昨晚,四老爺派人拐走了忠順王爺新買的一名公子。”


  “我知道, 東籬院的解憂。”紅衣少年滿臉不高興, “人家哪裏是尋常公子。”


  “王爺大怒, 命揚州知府吳遜封了全城的慶王府旗下買賣。”


  紅衣少年哼到:“他倒得寵, 興師動眾的。”


  “事兒鬧得比預想大太多, 還驚動了端王府和錦衣衛。”


  紅衣少年又哼一聲。


  “萬般無奈,四老爺將解憂還了。滿城的封條也撕了。”


  紅衣少年抿嘴。“那不就完事兒了麽。”


  “半夜裏,世子從鎮江趕來。”


  紅衣少年皺眉。他自然以為是貼封條之事驚動的世子。“四老爺可是挨了責罰?”


  漢子低聲道:“今日巳時六刻, 四老爺被世子殺了。”


  紅衣少年一懵。半晌摸摸耳朵:“你說什麽?”


  “世子砍了四老爺的首級送去忠順王爺客棧裏。”


  “你哄我!好端端的為何會殺他!”


  “小人沒哄公子。不知緣故。”


  紅衣少年雙眼通紅、渾身發軟,捏住雙拳道:“上午可出了什麽事。”


  “解憂的相好大早上去找過他,被罵了一頓踢出來。解憂恨他分明能救得了自己,十幾年都不肯動手。”


  “解憂不是早就認了命的?”


  “從來不曾。”


  “那與四老爺什麽相幹!還是你在哄我。”


  漢子一歎:“橫豎事兒已經跟公子說了。小人告辭, 這馬留給公子。”轉身拉起馬韁繩係去橋頭。


  “站住。”紅衣少年森然道, “說實話。”


  漢子並未回頭:“公子。咱們無冤無仇, 我何苦騙你。你若不信,隻管去打聽。忠順王爺住的那客棧,夥計頗為嘴碎。王爺聽說是人頭,連看都沒看。倒是蕭四虎當場命送回去與屍身合葬。下午入的土,就在城北門外。也沒人燒紙錢,可憐見的。”


  紅衣少年咬牙:“你帶我去。”


  “小人沒送棺材,不知地點。請義莊的人縫合腦袋,他們肯定知道。今天下午的新墳也就那一座。”漢子拱拱手走了。


  紅衣少年又呆坐會子,跳上馬就跑。


  來到北門詢問守門的,今天下午確實送了個棺材出城。隻不聞吹吹打打,也沒人披麻戴孝。又趕到義莊打聽,果然有身首異處的屍身來托他們縫合。此時天色已黑。紅衣少年跟義莊借個燈籠到墳前一看,墓碑上寫著名字“王小四”——薛蟠以為這是信口胡謅的化名,不曾想竟是真名。


  紅衣少年依然不信。遂稱聽說死者是他哥哥,舉著火把雇些農人把棺材挖出來查看。確是其人。乃在棺前靜坐一黑夜一白天。次日黃昏,站起身拍拍灰土走了。


  揚州已經不關城門多年。他直奔新龍門客棧,求見歐陽公子。夥計倒是不嫌棄他灰頭土臉,隻告訴道:“公子來遲了。王爺今天中午走的,歐陽公子也一道跟去金陵,小裘少爺也陪著。”


  紅衣少年咬咬嘴唇:“聽說昨兒有人給王爺送來個人頭,可是真的。”


  “哎呦,你也知道那事兒啊!”夥計八卦心驟起,“可嚇人了!虧的王爺沒看,是蕭大俠看的。王爺說,為了點子小事也值得一條人命?滿心不高興。”


  紅衣少年尖聲喊:“既是小事為何要封鋪子!”


  夥計瞄了瞄他:“封鋪子不過是耽擱賺幾個錢罷了。人也還回來了、禮也賠了,都已經完事了!好端端的又殺人作甚?沒的造孽。阿彌陀佛。”


  紅衣少年怔了半日:“歐陽公子既是王爺的人,為何會帶著小裘少爺。”


  夥計笑道:“歐陽公子是王爺幫小裘少爺買的,買來就放了,不是他的人。若是他的人,有十萬個膽子也不敢跟野男人跑。你看蕭四虎那麽高的功夫、還是綠林總瓢把子,敢跑不?”


  紅衣少年點頭,輕聲道:“故此也不算大錯。”又問,“那王爺為何逼著吳知府大晚上折騰?”


  “前腳買的人、後腳給拐回去。王爺顏麵往哪兒擱?”


  “王爺如何知道是誰拐的。”


  “不明師父掐手指頭算出來的,說歐陽公子有大難。”


  紅衣少年大驚。“不明和尚會掐算?”


  “咦?這不是盡人皆知麽?平素他不肯算,會大大的折損功德。”


  “這次為何肯算!”


  “歐陽公子身在那種地方,無時無刻沒想著逃跑,他很是欣賞。”


  紅衣少年驚呼:“他欣賞解憂想逃跑?”


  夥計嚴肅道:“這叫不屈服於命運,很勵誌的。唯有這種人能推動社會齒輪前進。不然,咱們現在還在茹毛飲血呢。不明師父雖損了些小功德,因救下有靈魂之人,反倒得了大功德。”乃笑道,“那和尚就是個商賈。虧本的買賣他何時做過。”


  紅衣少年整個人都不好了。半晌他又問:“何謂有靈魂之人。”


  “例如那些滿心隻想著主子的奴才,親友也不要了、是非也不問了,世上唯有主子是天,這樣的就是沒有靈魂之人。歐陽公子那種,靈魂極重,救下他的功德比救旁人大。”


  紅衣少年喃喃道:“早先不是這麽說的……”


  夥計問道:“誰不是這麽說的?”


  紅衣少年呆怔怔的坐了許久,忽然仰天大笑。許久笑罷,朝夥計作揖道:“我姓周名子旦,還望夥計大哥記得這個名字。快則一科,慢則兩科,我必名標金榜。”


  夥計咧嘴一笑:“我記住了。祝周先生狀元及第、光宗耀祖!”


  “借夥計大哥吉言!”


  “可否請公子替小店題詩一首?來日您高中榜首,小店臉上也有光彩啊!”


  這周子旦微笑道:“拿筆來!”


  夥計忙不迭捧出文房四寶。周子旦一揮而就,投筆便走。夥計在後頭高喊:“恭送周先生~~”悄咪咪咧嘴一笑——他要的不是詩,是名字和筆跡。


  周公子回到四老爺的棺材旁又坐了一宿。次日去城東買了塊地,請人搬出王小四的棺材重新安葬。自己則借宿在左近農人家中,每日墳前燒紙,卻從沒掉過一滴眼淚。此為後話。


  另一頭,金陵眾人黃昏時分回府。歐陽和小裘暫住薛家客院。既然歐陽對自然科學感興趣,晚飯後薛蟠直接把他丟給趙茵娘進行科普。


  小裘本想陪讀,薛蟠拎起他後衣領子就往外走。小裘大聲喊“哎呦作甚”。


  薛蟠沒好氣道:“你說作甚。貧僧跟老裘大人說,金陵有位本事高強的大夫可替你切脈,才把你弄來的。”遂直帶到小西院托姚大夫看看。


  姚大夫皺著眉頭打量他幾眼:“東家從哪裏弄來這麽個酒色之徒。”


  薛蟠歎氣:“貧僧也不想管他。不留神欠了他個人情。”


  姚大夫百般嫌棄開始把脈,眉頭擰成兩個死結。望聞問切好半日,搖頭道:“糟蹋了。”


  “哎,早先的您就別管了。他就是個爛攤子,能收拾成什麽樣兒都行。”


  小裘忙說:“大夫放心,我都聽您的!您讓吃什麽藥我都吃,您不讓喝酒我就不喝,您不讓去青樓我也不去。”


  姚大夫滿臉不信。薛蟠道:“有人管得住他。”


  “對對,有人管我!”


  姚大夫這才說:“也罷。你底子實在薄得離譜,須得慢慢調理,外加食療。鍛煉也得慢慢來,過急易折。”


  遂斟酌著開了個方子。除去煎服的藥,還有藥膳、慢跑、五禽戲等等。又仔細叮囑許久,引經據典有理有據。小裘敬服得五體投地,連聲讚歎從沒遇見過如此有學問的大夫。


  從小西院離開,小裘羨慕道:“不明師父,你從哪兒弄來這麽位神仙似的大叔。他為何不自己開醫館?”


  “小朋友,你要知道。學醫的人分兩種。猶如種菜的也分兩種。”


  “哪兩種?”


  “學醫的,分為以治病為主、也就是大夫,和以研究病理為主、也就是醫學研究人員。種菜的,分為菜農和植物學家。菜農為了給大夥兒餐桌上添營養而辛勤勞作,植物學家琢磨菜的生物特性。歐陽兄弟將來說不定會往古生物和植物學方麵發展,姚大夫做的便是醫學研究。開醫館有許多瑣碎日常,姚大夫不擅長也不耐煩處理。貧僧給的薪水比開醫館多得多,還能給他省下許多精力來琢磨藥材。若需要參考實際病例,可以去附近醫館坐堂。”


  “我雖沒大聽懂,你這和尚仿佛有點子學問。”


  “請把仿佛二字去掉,謝謝。”


  遂送他回趙茵娘生物課堂。


  晚上收到鴿信,寫著紅衣少年的消息。薛蟠知道那群小倌皆有來曆,可“周”實在是個爛大街的姓氏。他既然被王小四選作內線,肯定是枚極其重要、不容出錯的棋子。


  次日,薛蟠帶歐陽三郎回棲霞寺。小裘跟著湊熱鬧、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包袱。二人先識了主持大師和兩三位要緊的和尚,順利租下兩畝菜地和幾間屋子。歐陽知道那菜地本是僧人自己種的、沒必要租出去,深施一禮並不多言。


  薛蟠說要領他們去買甜點,小裘忙說:“我帶了!”說著打開包袱,裏頭是兩盒點心。“從你們家廚房取的。”


  “裘少爺!沒必要小氣成這樣吧。”


  三人去菜園子見甜食控師兄。小裘已做好心理準備這位很胖,隻沒想到那胖。看見甜滋滋的龍須糖桂花糖,師兄笑成一尊彌勒佛。拍胸脯說“包教包會”,當即去園子裏認菜。


  趁小裘拍師兄馬屁的工夫,薛蟠向歐陽三郎道:“貧僧還有樁要緊生意,明兒就得回轉揚州。”就是婉太嬪那樁綠林生意。“你可有需要貧僧轉告的。”


  歐陽三郎搖搖頭:“沒有。”


  “打了忠順王爺的旗號,慶王世子不敢明著找你麻煩。有件事貧僧還是得問。你早先可曾做過跟人結下深仇大恨的差事,比如殺人越貨。有沒有被察覺身份。”


  “殺過人,偷過機密消息,沒有被察覺身份。”


  “慶王營中,有誰知道那些事是你做的。”


  “隻有他,和四老爺。”


  薛蟠點頭:“王小四已死。你前男友真心喜歡你,危害你之事但願他不會做吧。而且他也怕慶王府出事,貧僧已答應救出一位小主子。沒人猜得到你在種菜,所以還比較安全。自己謹慎些。再有……”和尚看著他微微愁眉。


  “師父待我恩重如再生父母,有話隻管明言。”


  薛蟠搖搖頭:“算了,等弄明白再說吧。”


  “師父放心。但凡有半分危險,我必不會拖累……”


  “打住!”薛蟠連念兩聲“阿彌陀佛”。“就是怕你犯蠢貧僧才猶豫要不要說開。但凡出現半點風吹草動、奇怪的不正常的,你必要立時親自來告訴我。不可拐彎抹角、不可僥幸多捱兩天。許多事拚的就是時間。你搞不定的貧僧能搞定,貧僧搞不定的王爺能搞定,王爺搞不定的還有人能搞定。貧僧打從上輩子起就不知道修了多少bug。明白?”


  歐陽三郎紅了眼圈子:“是,我明白了。”


  “最後給你交個底。”薛蟠低聲道,“貧僧有位師父,就姓歐陽,且與你同鄉,且鼻子跟你長得很像。”


  歐陽三郎驚愕。


  “你若不是他親戚,咱們就哥倆好。你若碰巧是他老人家親戚。”薛蟠冷笑兩聲,“慶王就算真有坐上龍椅的一日,貧僧也必把他掀下來。”


  呆了半晌,歐陽三郎忽然說:“我……池州是我祖籍,我本滄州人氏,大抵與尊師……”


  猜到了……歐陽家的相貌遺傳不算強悍,武學基因倒是牛的很。薛蟠拍拍他的肩膀:“貧僧那二貨師父也祖籍池州、滄州人氏。眼下要確定就是,你究竟比他低幾輩。如果低兩輩,你得喊貧僧師叔。昨晚上那位法靜師叔,你得喊他太師叔。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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