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薛蟠最終還是決定把建築工程隊和土豆熟手同批派往濟州島,兩隻信鴿撲棱著翅膀飛走。
半葫蘆島上, 盧慧安和小朱收到消息, 說薛蟠臨時拍腦袋、想起土豆適合在彼島生長且能當主糧。遂以開墾土豆地為誘餌, 忽悠了一批佃農上船。若實驗能夠成功,便可省下許多糧食、讓他們自產自吃便好。這兩位皆對農事沒什麽概念。他們素日吃過土豆,隻當是種尋常菜品。沒多想、也沒多做指望。
通州比半葫蘆島更早收到鴿信。薛家在通州修建了出海港口。拿著忠順王府的招牌哄當地官員, 說過走私大宗貨品要使,並分他們些小利。十分隱秘, 無人知曉。薛蟠送陶瑛出征回來,預備派往濟州島的的第一批工程隊和土豆熟手當即受命悄然開往通州、整裝待發。這些人是精挑細選的,早已做過諸多培訓。比如軍訓、近身格鬥、濟州土語。也早都研究過彼島的地圖和沙盤。到了那邊在何處修建屋舍、何處開墾荒地、何處弄幾小塊菜地,工程隊如何修路、如何修碼頭,皆提前做了極其詳盡的規劃。
船隊靠港後沒出岔子, 諸事平順如演練。工程隊和農人很快找到擇定地點, 放鞭炮開工。此時陶瑛的海盜軍已從濟州島北麵出發,殺入朝鮮半島。而船隊卸下人貨後也轉頭返航,後續還有很多人和東西要運過來, 源源不斷。第二批出發的,便有民兵保安隊。誰都不知道最終會送上來多少人。
另一頭,趁著春和景明、林花似錦, 京城貴女四處遊園賞花。這幾年,先太子妃信圓師父頗閑, 命人在靜慈庵中種植了許多花木, 如今開得紅紫繽紛好不熱鬧。各色人等少不得拿賞花做借口, 時不時過來打擾。
這日,忠順王妃楊氏探望信圓。進了庵堂一看——二皇子妃、三皇子妃、五皇子妃領著人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加上信圓自己,隻差江南的四皇子妃甄氏就圓滿了。幾個宮女嬤嬤臉上或譏誚或假笑,神情還沒來得及斂去,顯見方才正唇槍舌劍打得熱鬧。乃笑道:“誰下帖子請的?倒齊全。”眾王妃紛紛站起身見禮。
信圓離座請她上坐。楊王妃擺擺手道:“不必管我。你們妯娌想必有要緊事,隻管忙你們的去。聽說竹林子裏頭開了一地的野花,我自己逛逛。若好,下回帶燒烤架子來。”
信圓忙說:“王嬸可饒了貧尼吧!貧尼那點兒林子地方也不大,沒有攤得開的空曠處,煙都沒地兒散去。”
楊王妃笑道:“我瞧了再說。”轉身便走。
信圓急得團團轉,再不耐煩聽妯娌們廢話。奈何這幾位雖最會看眼色不過,今兒悉數裝憨,依然占著庵堂繞彎子打機鋒。
又鬧了許久,楊王妃冷不丁回來了。霎時如鷂子進林、百鳥啞音。楊王妃拿眼睛溜兩眼,挑眉道:“這仗打得夠慢的。”
二皇子妃笑道:“王嬸說什麽呢。”
楊王妃道:“先頭我過來,正趕上宮女們橫眉立目、嬤嬤們冷嘲熱諷。依著常理,不多時宮女們就該退回營中、嬤嬤們短兵相接,再然後諸位侄媳婦依序接手。”又張望一圈兒,“看樣子,你們也才剛開始指桑罵槐,少說得一炷香的工夫慢慢愈演愈烈。我是特意趕來看信圓師父怎麽攔阻撕破臉的。那可是技術活兒,錯過了還不定何時能再現。”
一語未了,五皇子妃梅氏掩口而笑。
楊王妃瞧著她:“你和你的奴才從我上回進來便是一副置身事外、引風吹火、打太平拳的模樣,你也是誠心來嗑瓜子兒的吧。”
五皇子妃忙欠身道:“王嬸看錯了,信圓師父沒預備瓜子兒。”
“這就是信圓師父的不是了。”楊王妃轉頭向信圓,“連瓜子兒都不預備。”不待旁人接話,她自己歎道,“也是。你一個出家人,還要招待這麽多貴客,還不知給不給香火錢,怪可憐見的。待會兒我讓人給你送二十斤瓜子和二十斤花生過來,莫失了佛門體麵。”
信圓委屈道:“王嬸也忒小氣。你素日來貧尼庵中吃的茶水都不止這麽點子錢。您瞧我這門口的台階,連青苔都沒長一顆。四十來斤東西夠誰吃的?”
楊王妃再歎:“想也知道你虧損得厲害。那就每樣五十斤吧。我再多送你五十斤黑芝麻做點心,不用謝。”
信圓嗔道:“做完了,過幾日王嬸來吃?”
楊王妃眉開眼笑:“既如此,多謝啦~~”
“貧尼在反諷,王嬸沒聽出來麽?”
“哎呀你王嬸素來不大聰明。什麽典故啊反諷的,如何聽得出來?”
五皇子妃雙手捂住嘴,費了老大力氣依然忍不住笑,幹脆趴在案上、腦袋緊緊埋入臂彎。
誰知楊王妃驀然收起笑容,冷冷的來回看了其餘兩位王妃幾眼,忽又笑道:“信圓師父,好賴我是你長輩,說幾句實話你莫不高興聽。你落發出家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早該踏出三界外、不入五行中才是。成日介隻與些公主王妃、誥命小姐往來,如何能精進佛法、體悟經文?京中釋家昌盛,春天也是善男信女進香拜佛的好日子,各大廟宇多有高僧講經說法。你不如趁機學習學習,也強似守在庵中渾渾噩噩。”
信圓忙合十頌佛:“施主所言極是,貧尼記下了。”
楊王妃點點頭,正色道:“你歲數也不小了,該知道些輕重。”
信圓再拜。楊王妃遂撇脫走了。
她這麽一折騰,眾位王妃皆不好意思再留,紛紛告辭。信圓也懶得送她們,隻坐在堂前發愣。
有個心腹嬤嬤走近跟前低聲回到:“師父,方才忠順王妃看見老奴,半大的聲音道——這小姑子也讓……給迷了眼。再不抽身,那幾位將來不論誰上去,焉能給她好果子吃。不如尋個借口閉門謝客,或是搬去山中小庵的好。還種什麽花花草草,巴巴兒送給人借口騷擾她。”
信圓苦笑:“誠心說給我聽的吧。”
“多半是。”
信圓一歎,半晌又苦笑:“我哪裏是不想抽身……”因搖了搖頭,再發會子愣,命人去查何處有高僧講經。
這一二年,靜慈庵早已成了要緊地方。沒本事安插探子的人家,也少不得收買幾個做雜活的嬤嬤姑子。今日之事又沒遮掩,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很快都知道了,各自閉門評議。
信圓拿到了張單子,是奴才們查出京中做佛事的廟宇庵堂。遂決定依著單子,兩天後前往天寧寺聽講經。
到了日子,信圓緇衣布鞋下了馬車,如尋常僧尼般向旁人打招呼,安然聽法。聽完安然散去……當然是不可能的。誰不知道出了家的太子妃要來聽法?沒看見尼姑的數目比和尚還多?大夥兒都強忍著打瞌睡,隻盼台上那位老和尚快些絮叨完,貧尼等想借機跟太子妃套套近乎、或是套套話。故此,散場時信圓被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結實。她身邊帶的人雖竭力護著她朝外走,終擋不住人群如潮水,寸步難行。
人既多,不免有膽大的。有個老姑子眼看太子妃要離開自己跟前,情急之下伸手去抓信圓的衣袖。一個人做了,旁人不免跟著做,頃刻間信圓的袖子衣襟上扯了十幾隻手。兩位老嬤嬤同時怒斥,才將姑子們喝退。唯獨信圓自己知道,有枚紙團子被不知何人塞入了她的衣袖。
回到靜慈庵,眾人稍稍鬆口氣。一位嬤嬤輕聲問,原打算後日去牟尼院的、還去麽?信圓擺擺手道:“我累了,明兒早說。”遂回到屋中,連衣裳都懶得換,和衣躺下。皺著眉頭將服侍的人打發出去。
乃從衣袖中取出紙團子展開,看上頭寫著:牟尼院後山有八十年老鬆,求鬆下石旁偶遇。沒有署名,隻畫了隻黑白色的熊。信圓輕輕吸了口氣。賈元春離京出嫁前特來見過她,悄悄告訴她這種叫熊貓的動物、是金陵薛家的標誌。躺了會子,將紙團子塞在枕頭下,喊人進來換衣裳。又命取茶爐子,她要獨自烹茶。遂趁機將紙團子焚作灰燼。
吃完了茶,信圓打開門告訴嬤嬤們,後日依然去聽經。
兩天後,信圓來到城西門外牟尼院。坐著聽老姑子說法,渾然沒聽進去。前後左右皆是伺機奉承之人,信圓有些煩悶,看了心腹兩眼,沒聽完便悄然退出。兩個庵中的姑子跟上來服侍。信圓隨口問可有清淨無人之處,姑子們忙領她去了後頭的偏殿。信圓進門呆坐會子,小姑子進來看茶。
信圓悶悶的問道:“你們這兒有什麽花木……算了,成天看花兒什麽趣。可有老樹沒有?”
小姑子忙說:“我們庵後頭有座小山,山上有株古鬆樹,乃前朝所種。老師父說,有近百年了。”
信圓心中好笑,八十年倒也算得上近百年。乃站起身:“走,去看看。莫驚動旁人。”小姑子連聲答應。
自打從天寧寺回來,信圓明擺著心情不好,成日懨懨的不跟人說話。她隻命那小姑子領她單獨去,讓跟著的人悉數留下。嬤嬤們雖不大願意,也不敢有違。一時到了山下,信圓讓小姑子替她指路、在此等候,自己要獨身上去走走。小姑子也不敢多言,眼睜睜看著她踱步而上、拐過彎子不見身影。
來到老鬆旁,有個中年和尚正在大石頭上打坐。信圓頌了聲“阿彌陀佛”。
和尚起身還禮,含笑道:“信圓師父好大的膽子,您也不怕貧僧是假冒的。”
信圓微笑道:“貧尼信得過不明師父。”
和尚道:“貧僧法號覺海,在應天府棲霞寺出家,師從不明法師。”
信圓點頭:“原來你便是覺海師父,久仰大名。”
覺海道:“貧僧不宜久留,長話短說。前幾日接到家師來信,說高人占卜、信圓師父恐有劫難、危及性命。唯趕緊遠避京師方可躲過。”
信圓大驚!不明和尚的神棍形象太深入身心,她沒法子不信。
覺海接著說:“事出緊急,已不得工夫慢慢鋪陳故事。家師說,師父隻扮作讓忠順王妃一眼點醒夢中人之態,胡亂演上一出漏洞百出的戲目,掐算下進紫禁城報信再返回出來的時間,趁人不備溜走。忠順王妃會派人暗中保護師父。”
信圓惶然道:“隻是……我去哪兒?”
覺海微笑道:“師父忘了,你妹子兄弟都在鬆江府麽?杜萱校長如今威風八麵呢。到了那邊諸事好辦。師父的要緊物什,杜校長可正大光明打發人來取。你不過是個業已落發出家多年的前太子妃,縱然離京、他們也不擔心你能做什麽。再說,師父身邊不乏錦衣衛,幹脆帶著走都使得。”
信圓聽見“錦衣衛”三個字,皺眉道:“那個姓畢的如何。”
覺海道:“家師瞧著,杜校長依然惦記他,二人也有日子沒相見了。”
信圓輕歎一聲:“貧尼明白了,多謝你師父。”
覺海合十行禮,無聲溜走。
信圓轉身返回,那領路的小姑子依然等在原地。二人又回到仆從等候之處。信圓說沒心情聽經了,這就回去。
才剛踏入靜慈庵山門,信圓告訴嬤嬤自己方才在山上偶感風寒、從此時起閉門謝客。
又過了兩天,信圓越來越煩躁不安。乃去香山上擇了處僻靜小庵,不與任何人商議,立時搬了進去。因搬得匆忙,隻帶了些要緊的隨身物件,多數東西還留在靜慈庵。
抵達小庵當晚,因折騰得厲害,跟來的丫鬟嬤嬤們皆累的七葷八素、很快沉沉睡去。忠順王府的護衛悄悄打開信圓的窗戶、跟她打了個招呼。信圓早猜到今晚必有人來聯絡自己,強忍著沒合眼。遂心下有底。
初來小庵頭兩天,信圓仿佛安生幾分。從第三天開始她又不踏實了,裏裏外外的轉悠、煩躁易怒。
到了第五天,用罷早齋,信圓忽然說有人想害死她。眾人相勸“師父想多了”。信圓隻坐立不安,喊心腹收拾小包袱。她要往大高玄觀避難,這會子就走。大夥兒隻當她魔怔了。苦勸不住,一麵打發人往紫禁城、太子府和杜家報信,一麵打起包袱。
才剛下到山腳下,信圓忽然說大高玄觀也不安全,讓馬車往南邊走。車夫爽利答應,揮鞭變道。同行的嬤嬤從車內探出半個身子向車夫使眼色;車夫沒看懂,一路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