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八章
回京次日, 林海又一大早被皇帝喊走。明徽郡主領著林黛玉進宮串親戚。
紫禁城裏哪有人不好奇她的?模樣美得舉國無雙,跟侯府爺們和離,弟弟又是鬧龍陽又是鬧外室子。跑去江南管教弟弟, 竟然相中了個官員、強逼人家成親。簡直是傳奇。後宮女人羨慕的羨慕嫉妒的嫉妒,偏都知道她丈夫掐這個點兒被一道聖旨急喊回京是什麽意思,個個翹首以盼。
然而郡主先得去見太上皇。走入殿前,老頭兒闔目一動不動。
林黛玉拉拉徽姨的衣襟低聲道:“他是在裝睡麽?”
徽姨“噓”了一聲:“莫要戳穿。記得莫要胡亂說實話。”
太上皇無趣, 慢慢睜開眼。林黛玉滿臉好奇看著他。大太監畢安忙使個眼色。明徽領著林黛玉下拜磕頭。太上皇倒給麵子,讓她們落座。伯侄倆說半日迂回曲折、外人聽不懂的話, 黛玉眼觀鼻鼻觀心。
許久, 太上皇瞧了瞧黛玉:“小丫頭,你別怕她, 說兩句實話來聽聽。”
林黛玉抬起頭看看他看看徽姨, 小聲道:“臣女覺得, 老聖人怪可憐的。”
“哦?為何可憐。”
“連實話都聽不著。”
太上皇哼了一聲:“好個刁滑的丫頭。”
明徽忙說:“您老讓說實話的;我們孩子說了實話, 您又抱怨刁滑。”
“你閉嘴。”太上皇道, “小丫頭,我如何聽不著實話。”
林黛玉道:“回太上皇。實話裏頭有您老不愛聽的,也有您愛聽的。奈何旁人不知道您愛聽哪句、不愛聽哪句。萬一不留神弄錯了, 說了您不愛聽的實話,輕則丟官重則丟命。他們不敢冒這個險。說假話,說的聽的圍觀的都知道在扯謊, 可安全啊。”
太上皇看著明徽:“你素日教孩子這個?”
明徽道:“不與我相幹, 他老子教的。”
“她父親、祖父和曾祖父皆老實。”
“那您老可低估了這爺仨。”
太上皇哼了一聲:“小丫頭, 你老子可替你相好了婆家?”
徽姨還沒來得及開口,林黛玉先說:“我還小呢。就算過幾年也不打算相什麽婆家。”
“嗯?轉過年去你不是要十五了麽?”
“十五才多大啊!我是我爹充做兒子養的,男人二十才弱冠呢。”林黛玉聲音大了幾分。“就因為年紀小,許多地方我爹不許去。塞北沙漠、河西走廊、海南群島、遼東雪山。東非大裂穀、南亞鱷魚彎、西歐鬥獸場、北美岩石城。若說了婆家,不戴紗帽四處遊玩就會很麻煩,因為婆家有資格對我指指點點。”
虧的太上皇在她開口之前已將茶水咽了下去,不然非嗆著不可。見這小林姑娘大大方方坐著、半點沒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遂移目明徽。
明徽微笑道:“都是實話。”太上皇啼笑皆非。明徽瞄了眼畢安,見他也一副忍笑之色,心下明了——昨兒從自家進京,消息靈通的人家隻怕都在打阿玉的主意。哼道,“瞎了他們的狗眼。”
太上皇擺擺手:“罷了,隨他們熱鬧去。小丫頭,難得見朕一回,你有什麽想說的沒?”
林黛玉離開座位,跪在殿前磕了三個頭,正色道:“臣女說的是實話哦。臣女希望太上皇長命百歲。因為您這些兒子挺亂的。臣女怕您老一不留神出個岔子,打起內戰來,舉國百姓、連臣女在內都沒的安生。”她話未說完,明徽已經低低的長歎了口氣,旁邊立著的畢安嚇得神色大變。
太上皇登時皺眉:“明徽,這是你教的還是林海教的。”
“您老看我們倆誰傻?”明徽郡主苦笑,“若知道她有此話,我昨兒就問問她見了太上皇想說什麽了。”
“你沒問?”
“自她小時候起,我們林大人就教導她自己拿主意,不可人雲亦雲。”明徽再歎,“且她比尋常這麽大的孩子聰明靠譜得多。我們昨晚壓根沒準備,打了一夜的撲克牌。隻今兒在馬車上叮囑幾句。誰知還是瞎說了大實話。”
太上皇點頭:“瞎說大實話。小丫頭,給你個機會進諫。依你看如今這位皇帝可有哪裏不好。”
林黛玉抿了抿嘴:“該怎麽說呢?”
“你隻管說。”
“東瀛那位是他親兒子哎。我從賬房支銀子我爹壓根不問。”
“你支銀子作甚?”
“啊,臣女記不得那許多。”
太上皇默然片刻,歎道:“支銀子和拿著兵權,不是一回事。”
“可兒子是親的,骨血相連。四皇子惦念母親,不是應該立下大功好替她折過麽?就算有什麽心思,一點子水軍能幹嘛?”
明徽瞪她:“閉嘴。”
林黛玉做了個鬼臉兒,垂下頭。過了會子又抬頭望太上皇一眼。見老頭看著自己,忙又垂下。再過一會兒再望一眼。太上皇輕歎一聲,搖搖頭讓她們走了。
畢安送二人出殿門,笑容可掬問林黛玉:“林小姐,你可羨慕母儀天下?”
話音未落,徽姨嘴角微笑。黛玉眼皮兒都沒眨一下:“不羨慕。我的男人,別想有第二個女人。”
“隻因為這個?”
“他若事事皆聽我的,像我爹那樣的老儒生可會上書痛斥牝雞司晨、武氏之危?”
“會。”
“就是嘍~~”
畢安苦笑,向明徽郡主道:“郡主,老聖人也難。如今明擺著,若沒個像樣的皇後,江山也一樣不踏實。”
明徽道:“信圓師父何等人物兒,我們孩子樣樣比她不上。心思花在挑選太子妃上,豈非本末倒置。”
畢安臉色瞬間有點兒奇怪,又瞬間斂去。明徽見狀眉頭驟然皺起,似笑非笑看了老太監半日。畢安趕忙躬身領路。走了三十幾步,林黛玉身形猛的一頓:畢安方才的意思,不是想讓她做太子妃,而是嫁給當今天子、那個比她爹歲數還大的老頭!倒抽一口冷氣,幾乎是飛撲向徽姨,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衣襟。徽姨摸摸孩子後頸,瞧了畢安一眼。畢安腰彎得更低了。
及到宮前,畢安硬著頭皮低聲道:“郡主可知道頗合適的姑娘堪居後位。”
林黛玉扭頭咬住嘴唇。明徽淡然道:“姑娘,年歲都太小,不經世事。”畢安垂頭恭送。
離太上皇的地盤稍微遠了點兒,林黛玉低吼一聲,委屈道:“他竟有那種念頭!我比他孫女都小。”
徽姨長歎道:“你被家裏保護得太周全。不止老聖人。這紫禁城內外多數人,不論男女……若有別的緣故,壓根不會想年齡不年齡。”
“其實就是當事人自己沒有話語權。”黛玉嘀咕,“我才不信有誰心甘情願嫁給老頭子。”
“行了。”徽姨拍了下小姑娘的肩膀,“有我呢。”
“嗯!我有後台。”黛玉俏生生比了個“V”。
徽姨微微皺眉,看著她的手沒言語。黛玉茫然不解,聳肩。徽姨輕歎一聲,自言自語道:“也罷。”過一時又說,“也好。”
遂前往拜訪德太妃。林黛玉見堂前有副刺繡的清明上河圖屏風,眼睛一眨不眨十分羨慕。德太妃甚有麵子。
又去見惠太妃。沒說幾句話,林黛玉忽然提起聽說惠太妃乃武將之族女兒、可懂兵法麽。惠太妃說不大懂,隻知道幾句順口溜。什麽——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隊伍端嚴,賞罰分明;將在謀而不在勇,高防困守下防坑;身先士卒常施愛,計重生靈不為名。黛玉拍手,說自己這兩年也看幾本兵書。二人遂議論了起來。
及告辭時,惠太妃親自送她們到宮門口。因問道:“小丫頭,你可曾去過遼東麽?”
“不曾啊。”黛玉憨憨的道,“然我想過幾年去旅遊。冷天雕個冰燈,撒熱水做冰雨玩兒。”
明徽道:“京城便是她這輩子到過的最北之處。”
惠太妃深深看了黛玉幾眼,含笑替她攏上兜帽。
回到屋內,惠太妃慨然良久,喃喃道:“果然是榮國公嫡親的外孫女兒。”貼身宮娥問太妃何出此言,她道,“林丫頭方才說的草繩渡冰河之策,五十年前她外祖父使過。”
一位嬤嬤道:“想來曾聽長輩提起?”
惠太妃搖頭:“不是什麽有名大戰,賈赦都不見得知道。當日……我父親正與榮國公合兵,因此計而敬重他得緊。”乃愣了許久的神,有點兒不甘心。“單單紙上談兵,竟天賦異稟至此。可惜不是男人。”她自然不知道此計是林黛玉從兵書上看來的,就是何山子臨走前給的那個小包袱。想了許久,寫張輕帛交給方才那位嬤嬤,命她出宮送去端王府、再讓府裏送往遼東陣前。
這嬤嬤才剛離去,另一位心腹嬤嬤低聲道:“太妃娘娘,此人老奴總覺得不大穩妥。”
“我知道。”惠太妃微笑道,“那個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是,老奴多慮了。”
送信嬤嬤半路上偷偷打開輕帛,上頭的意思是:若有朝一日尋不著合適的軍師,林海之女能當此任。
那頭林黛玉問還要見誰。徽姨道:“吳貴妃和周淑妃。”
黛玉眨眨眼:“先見哪個後見哪個可有計較?”
“我也犯愁。”徽姨道,“有。”
黛玉道:“哪位住處離咱們目前的坐標更近?”
“也對。”徽姨點頭。
吳貴妃處近些,她倆便先去了。林黛玉重新恢複眼觀鼻鼻觀心之狀,規規矩矩不出半點錯。吳貴妃笑問了些揚州風物,徽姨隻管接下話頭、不用黛玉開口。
一時出來,黛玉好奇她為何沒提起吳遜之女——吳小姐是自己好朋友,方便拉近關係。徽姨輕笑道:“她還不想讓人知道吳遜是她堂兄。”
“不是誰都知道麽?”
“不是。”徽姨道,“隻咱們家誰都知道罷了。你可留神莫要說漏了嘴。”
“哦。”
到了周淑妃處,竟坐了個靦靦腆腆的小姑娘。這位乃周淑妃族妹,本也是江南人氏。三年前,家裏送她進京學些規矩禮儀。偶爾進宮來探望周淑妃,替她解個悶兒。淑妃同明徽郡主說話,讓堂妹陪著林小姐。
兩個小姑娘年歲相仿,沒幾句話便說起了江南。原來周姑娘家在金陵,還曾見過薛寶釵薛寶琴、四皇子妃甄氏。因林海詩名遠播,周姑娘好生敬慕了一番;黛玉慣常聽人捧她老子,隻含笑裝謙虛。
周姑娘又提起棲霞寺的詩僧不明。背得出他好多名作,首首喜歡,逐字逐句讚賞。
黛玉噗嗤一笑:“他有日子寫不出能見人的東西了,俗稱江郎才盡。”
周姑娘羨慕道:“久聞不明師父與林大人交往莫逆,想必林小姐與他熟絡。”
黛玉舉起胳膊擼起點兒袖子:“喏,他今兒早上死活要我戴著。”
周姑娘一看,是串綠檀木佛珠,已經半舊。“這是?”
“不明和尚的。”黛玉道,“那二傻子說,他莫名心驚肉跳、恐怕出什麽事。跟郡主進皇宮,能有什麽事。”
其實薛蟠想讓她拿著自己出去招搖時脖子上戴的磁鐵佛珠,說縱有意外可以吸住鐵製暗器。可那玩意實在太沉了!還大。黛玉死也不要。又不是沒有高手護衛。
“可不麽。”周姑娘抿嘴一笑,“宮中縱然有事,也不會出在頭一趟。”
“咦?宮中果然危機四伏麽?”
周姑娘垂下頭輕聲道:“深宮杳杳,不可說。”
“可憐見的。”
黛玉忽然就沒了心情。也懶得推測她何故做這模樣說這話,側頭去看徽姨。周淑妃頗擅言談,她倆說得挺開心。再回頭打量幾眼周姑娘,已經了然:周姑娘模樣嬌俏可人。周家讓她學規矩禮儀,無非是進宮幫周淑妃固寵和幫周家與人聯姻這兩種用途。
一位宮女低眉順眼的捧了茶盤子過來換熱茶,換完後行禮撤走。黛玉正托著腮幫子走神,周姑娘靜靜坐著。說時遲那時快,這宮女路過林黛玉身邊時整個人忽然朝她撲去。此舉太過突然、她動作太快。最近的護衛也遠在房梁上,竟來不及攔阻。電光石火間,周姑娘飛插入二人當中。
耳聽“嗤”的一聲,待旁人定睛查看——林黛玉已驚呆了。宮女手還握在匕首上,匕首刃大半末於周姑娘胸口。宮女瞬間力鬆倒地。
梁上護衛飛身下來抓起宮女看了看:“行刺之前她已服下毒藥。”
黛玉回過神,抱住周姑娘流淚嘶喊:“你不是左心人吧!肯定不是!”
匕首本是朝黛玉右胸紮的。周姑娘從右邊平插過來,被刺入了左胸。黛玉忙貼手去她右胸:還好,有心跳。不是左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