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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六章

  範姑太太忽然告訴大侄兒, 他心上人是自己攛掇弄死的。


  範大爺呆若木雕泥塑, 半晌僵硬道:“姑媽說笑了。”範姑太太哈哈兩聲, 款款站起身, 悠然踱步而去。薛蟠見這哥們強忍心緒,真有些可憐,拍拍他的肩膀。範大爺強笑道:“她說氣話。”


  “誠實點行不行。”薛蟠搖頭,“雖有妒忌的緣故, 主要是報複。”


  範大爺怔怔的說:“報複?報複我?”


  “不止。還報複你母親。”和尚頌了聲佛,“逼她困鎖閨門的是範家。你是範家的代表、公主是範家的招牌。你們母子倆這疙瘩一輩子也難解開。早早拿捏定你顧全大局的性子。所以淑荃姑娘白死了, 還不知魂兒有沒有困住。”


  範大爺如挨了當頭一棒:“她尚未超升?”


  薛蟠攤手:“不知道啊!貴府陰氣真的太重,全都被壓在下頭。做道場其實就是開一扇超度門。依著令姑媽所言, 她年紀又小身子又弱,前頭幾波擠不進去。道場做得太多有損名聲, 貴府焉能答應?”


  範大爺淚如雨下:“都是我害了她。”


  “靠!你什麽表情?完全不爭取?人家姑娘倒十八輩子血黴愛上你。”


  範大爺咬牙:“等父親歸西,我必做百日道場。”


  “你的意思是還讓淑荃再多壓個四十年?”


  “他老人家素來不懼鬼神,不會答應的。”


  “嚇唬族老讓他們勸說?”


  “他們在他跟前說不上話。”


  “嗯——那要不然這樣。”薛蟠思忖道, “你假裝失足落水、生死不明。逼得範小二不得不充當門麵。然後留遺書一封, 托兄弟做百日道場超度陰魂。相信我,縱然是令尊那樣的人,遇到中年喪子威脅也會死馬當活馬醫的。”


  範大爺苦笑:“如今什麽日子。二弟能對付?”


  薛蟠眨眨眼:“對付誰?對付你們家的閑雜人等?放心, 他管保比你強。眼前擺著例子,就是揚州知府馬尞。揚州什麽樣兒你清楚。小馬知府跟哈士奇似的亂揮一通棒槌, 甭管靠山是誰一律視而不見。連他親祖父的麵子都不管, 氣得治國公馬魁砸了書房。砸了不也就砸了, 辛苦收拾書房的奴才。”


  範大爺長歎:“你們林大人弄出事端,戴大人活像一尊鐵羅漢。他如何對付?”


  “多新鮮呐~~說得就跟你能對付似的。”


  範大爺噎著了。


  “如此範兄才更應該失蹤。你忙活幾個月半點用都沒有,族老族少還不得鬧得樹上開花。範小二對付不來戴閣老天經地義吧。他做百日道場,然後你回來了!兄友弟悌的,名聲多好聽。哥們。”薛蟠正色道,“塞耳盜鍾是沒用的。承認現實,再想辦法。你們範家的麻煩,平心而論,真比不上早幾年杜家的。太子妃能從那種境遇之下翻雲覆雨,你不如幹脆去上海請教她。走走看看,發現新思路。在同一個地方呆得太久,腦子會僵化。再說,有範駙馬在呢。”


  範大爺苦笑:“許多事我父親不便出麵,我最合適。”


  “範小二比你更合適。他總不能一直置身事外。”


  範大爺沉思片刻,抬目看他:“師父慈悲,可有主意?”


  “咦?不正告訴你的麽?都這個點兒了還指望不交稅?你比馬尞還棒槌。倘若那些人逼範小二,讓他拋出去一句話——”薛蟠豎起兩根手指頭,“你行你上啊!就戴青鬆那執行力,誰上都撞南牆。不然他們還以為偌大一個家族掌舵很容易呢。”乃站起身,“貧僧該走了。箱子的事,令姑母自己肯交最好;她若不肯,建議貴府盡快找出來。三痣道兄無故不會出麵的。”又往窗外張望兩眼,“這麽重的陰氣,總壓著早晚出大事。”


  範大爺雙眼茫然,忽露出幾分期盼。


  二人立在公主府大門口拜別。薛蟠歎道:“找個無人處發泄情緒吧。不然你非崩塌不可。”範大爺行禮致謝。


  薛蟠好奇範女士有何對策,回到自家立時知道了答案。她那位心腹管事已趕去哥譚客棧,托掌櫃的急尋四當家、五娘子和如花大俠。掌櫃的說他實在不知道大俠們的住址。甲方可以把要求寫入鐵匣子,客棧掛急事招牌出去。乙方若缺錢,時不時就會來看看。夥計科普了一大通怎麽看標識。管事隻好留下消息走了。


  管事是個細致人物,紙條子疊得方方正正。魯仙姑處有個正在作法的生辰八字如下,甲方要求換成如下八字。依著年辰,原先那個屬於老太太,讓乙方換上的屬於姑太太她自己。範女士察覺到躲不過搜檢,預備冒個險、把自己所為轉手栽給老太太。她大侄兒不會輕易撕破臉,心上人的事也夠傷心一陣子;她哥哥不懼鬼神,不會輕易答應讓兒子搜妹子家。怎麽都能拖延到乙方辦完事。


  十三回了張紙條,說今晚就辦。


  第二天一大早,管事趕去客棧打開鐵匣子,裏頭已經是換下來的老太太年庚八字了。當即將之焚作灰燼,笑容滿臉跑回家去。


  眼下天色初明。範姑太太命人將駙馬、公主和兩位侄兒請到自己院中。範二爺尚做著夢,那幾位都正用著早飯。


  不多時人來了。範姑太太目不斜視,請哥嫂上坐。乃命管事出來,講述被抓入賊窩、聽到二賊商議要殺公主小姑子。眾人大驚,範大爺眼觀鼻鼻觀心。管事接著說老太太請仙姑。


  範姑太太道:“王魯二仙姑京師齊名。王仙姑的師叔,老太太不大信得過。我因想,她多半會再去找魯仙姑的。便也上魯仙姑觀中求鎮宅法寶。橫豎來日做法害我的也是她,又使她自己的法寶鎮宅,可謂以子之盾防子之矛。”


  範駙馬麵黑如鐵,喝曰“胡鬧!”


  “大侄兒。”範姑太太微微轉頭,“你昨兒那事,不如也告訴公主和哥哥。”


  範大爺又一宿沒睡,臉色憔悴。遂從趙二姑娘說起,直至不明和尚勸說連續做大道場。範駙馬果然嗤之以鼻。


  範姑太太道:“本來隻是鎮宅的東西,既然人家說不妥當,那就不妥當吧。隻是過幾天我若沒了,求哥哥替我尋老太太索命。”


  昌文公主不免慍怒。那事兒本是老太太的主意,她不過幫著打個掩護;誰知老太太請的仙姑一個賽一個不靠譜,如今怕是要亂套。好在事無證據,賴不到自己頭上來。


  範大爺道:“敢問箱子在何處。”


  範姑太太指道:“自然在佛堂裏。我特意將大侄兒替我從不明師父那兒求來的佛珠也鎮在上頭。”


  眾人遂同往佛堂而去。


  隻見佛龕前的供桌上擺著個偌大的箱子,轉圈兒貼滿符咒。頂上果然盤著串舊佛珠,正是林小姐及笄那日不明和尚所贈。駙馬爺負手走到跟前掃了幾眼,冷笑一聲:“打開!”他身後出來兩個長隨,毫無懼色四手齊上,將符咒悉數揭下。一個黑紫麵皮的左手抓住鎖頭,稍稍用力。耳聽“嘎嘣”幾聲,那把黑漆漆的老銅鎖被他徑直扯下;右手隨意掀開箱蓋。


  範駙馬離得最近,眼睛自然掃了過去。饒是他平素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回竟是大驚。箱子裏頭壓根不是什麽法器,而是齊齊整整的摞滿的物什。有卷宗、有印章匣子。立命“都不許動!”捋著胡須想了半日,叫過本府大管事,去五城兵馬司請裘良大人親來走一趟。


  裘良聽聞果真在公主府找到了不好的箱子,急忙領人趕到。及與範家眾人相見,問如何。範大爺先大略講述經過,隻字不提他姑媽為何要去尋魯仙姑求鎮宅法器。


  範駙馬道:“這些東西,我看著極不妥當。故此吩咐他們莫動。”


  “駙馬爺英明。”裘良拱拱手,探身觀看,亦大驚。吩咐文吏將東西取出、取一件記錄一件。


  宋捕頭在旁瞄著,跟另一位捕頭嘖嘖道:“前兒我在茶樓聽評話,說黑妖狐夜盜九龍冠,栽贓馬朝賢叔侄倆。隻覺編書的恍如二傻子!這樣漏洞百出的計謀也能成?旁邊一位老叔說,這個雖不成,周全些卻能成。我瞧這架勢,活脫脫就是周全些的智化盜冠嘛。”


  那捕頭連連點頭,也嘖嘖道:“果真周全。哄得你自家人求了去。”


  裘良恨不能一巴掌拍死這些嘴碎的長舌公!拿駙馬爺比作個大太監,是想找打麽?忙問魯仙姑住在何處,讓宋捕頭多領幾位兄弟,務必捉拿其歸案。


  宋捕頭道:“王魯二位仙姑的大名,卑職亦曾耳聞。像是有幾分道行的。萬一她施起法來,咱們兄弟肉.體凡胎、不是對手。不若請不明師父同去。”


  裘良點頭:“甚好!”


  範大爺道:“不明和尚的表妹後日出嫁,忙得厲害,隻怕不得閑。”


  裘良哼道:“管他得不得閑。西域那個什麽神龍教的事兒,他明擺著把本官忘了。今兒隻讓他多出幾分力氣,可委屈他?”


  “不委屈!半分不委屈。”範二爺湊上來道,“他不見得在忠順王府,保不齊去王子騰家或是她妹子婆家了。”


  宋捕頭笑道:“橫豎都不遠。看住賊仙姑住處兩頭路,去幾個兄弟往三處尋那和尚便好。”


  範大爺想了想,讓自家也跟兩個人同去。範二爺琢磨著必然有趣,也湊熱鬧去。


  宋捕頭等直奔魯仙姑處,查看地形、布置好人手等著。不多時薛蟠到了,後頭跟著一大串虎背熊腰的軍漢。


  去王子騰家的衙役逮著了正主。聽罷前因後果,薛蟠皺眉道:“這個魯仙姑絕非等閑之輩,單靠你們兄弟不見得能抓住她。”遂跟他舅舅借人。王子騰嫁女兒,要搬運的大件家夥甚多,他幹脆從兵營中調了些人手。薛蟠趁勢給帶來。


  宋捕頭登時有了底氣。跟軍漢頭目稍加商議,將外圈圍堵之職悉數交予他們。乃手持鐵索,吆吆喝喝踏上魯仙姑門前。薛蟠和範二爺混在衙役當中助威。


  魯仙姑正在觀中,讓來了個甕中抓鱉、逮得嚴嚴實實。小道士小道姑等半個沒跑。她手下有個燒火道士,一副呆呆怯怯的模樣,衙役們沒大留意他。誰知他一腳踹翻大香爐、火星四濺。此道跟兔子似的往外躥。


  薛蟠想著:王仙姑是慶王府的三老爺;魯仙姑與她齊名,又專門幹些害人的勾當,身邊不會不安置保鏢。故此早早防備。燒火道士剛出屋子,薛蟠已好整以暇擋在他跟前。二人一言不發徑直交手。這道士也使的是硬功夫,隻看不出門派。好在和尚本事不比他差,夠纏鬥一陣子。


  道士卻不免著急。觀門口大搖大擺走進來兩三個軍漢,抱著長刀樂嗬嗬問:“哎~~師父要不要幫忙?”道士漸漸往牆邊退,薛蟠一步步押著他。道士賣了個破綻,縱身直起躍上牆頭。


  忽看薛蟠伸出右手,二指點著道士方向斷喝一聲:“落!”道士從牆頭硬邦邦栽落,“撲通”一聲好不壯烈。


  範二爺已從屋內追出來圍觀,見狀撫掌喝彩:“不明師父好神通!”兩個衙役快步近前,抹肩頭攏二臂將燒火道士捆個結實。


  其實是這趟十三也暗暗跟來了。看道士方才的架勢就知道他想從牆頭逃跑,預先堵住方位,手伸出牆頭比了比。薛蟠麵朝牆、道士背朝牆,薛蟠看見了、道士沒看見。薛蟠趁勢玩了出封建迷信,拔高自己的法力值。


  裘良聽見響動也趕出來。幾個衙役圍過去,邊笑邊比劃著解釋方才何等精彩。薛蟠上前合十道:“裘大哥,這觀中玄機不淺,當仔細搜查。另外那個姓王的仙姑,既然做著與她相類的活計,大抵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最好也查查,防患於未然。”若說早先這和尚在裘良心裏隻是半個活羅漢,今兒的神通加上救回馮紫英媳婦、已經合攏成一個完整活羅漢了。遂連聲答應。


  捕頭衙役們仔細搜查。後堂有座神龕,龕中空空如也。前頭的供桌上供著幾隻羅刹惡鬼,並一個小烏木供台。台上以帶血匕首壓了張紙,紙上寫著生辰八字。抓兩個小道士逼問,他們說,那玩意是師父收了客人錢財、這幾天著急要咒死的。仿佛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太太還是老太太。


  外人不知緣故,範二爺卻以為自家老太太要咒姑媽,趕著上前、搶過生辰八字。一看,登時心沉入海:單看年月日這三樣,確是姑媽無疑。那事兒,原來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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