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鄭熠然算是鄭氏夫婦的老來子,平時就受寵得不行,他出事那年才八歲。因為他並不是鄭家的長子,我就沒把他劃入我選定的這些共通性受害者範疇。綁匪可能也是覺得他作為小兒子,價值沒有身為長子的鄭奕鳴大,因此勒索金額也比當初鄭奕鳴的少——”
“少了多少?”
“一百塊。”
“什麽?”
“你沒聽錯,就是一百塊。”
“這是什麽意思,一萬十萬一百萬我都能理解,少一百塊,跟沒有有什麽區別。”
鍾愈說,“誰知道那個綁匪是怎麽想的。不過事情一出,老鄭總並沒有像當初鄭奕鳴出事時那樣對此置之不理,更沒有報警,反而十分急切地湊齊了贖金,依照綁匪的一切要求,按時到了交易地點。”
叮叮露出一個夾雜著苦澀與不解的神情,“這老鄭總……差別對待得未免太明顯了,鄭奕鳴心裏該多難過啊。”
“他難不難過當時已經沒人在意了,畢竟交易時間一到,”鍾愈頓了一下,“他們收到的隻有鄭熠然的屍體。”
“沒什麽奇怪的,早些年的綁架案犯都是拿了錢就撕票的無賴。”謝珹說著,“然後呢,卷款潛逃了?”
鍾愈搖搖頭,“錢也沒要。他們按時到達的唯一目的,似乎就隻是為了把鄭熠然的屍體帶到鄭家人的麵前。和我們救馮璟呈時一樣,對方從頭到尾都沒有出過麵。”
“鄭熠然這件事出了沒多久,老鄭總夫妻倆就因為交通意外雙雙殞命,鄭家就隻剩了鄭奕鳴一個人。同一年,叢鬱被以相同的方式綁架勒索,叢氏當時發展不好,內部資金鏈出現了很大的問題,幾乎隻剩下了一具華麗的外殼,撐不撐得下去還另說。要他們拿出這樣一筆錢不如說是直接要他們公司宣布破產。叢氏夫婦走投無路求助了警察,約定交易當天叢鬱就獲了救。此後的每一年,都會發生一起類似性質的綁架案,但是因為受害人家屬都像老鄭總當初對鄭熠然一樣規規矩矩繳納了贖金,所以沒人獲救。但他們也沒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任憑家人怎麽找,也再也沒能找到。”
鍾愈說完,長呼了一口氣,“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那些人都沒有報警,人沒救回來也都自己接受了現實,畢竟豪門之中各有爭鬥,‘死’的不過是最核心的一顆棋子,是棋子,往後自然有無數個替代品。”
叮叮本來是想著聽八卦,聽完後又覺得話題變得很沉重起來。他有些擔憂和後怕,“幸好你看出了這些關鍵點,馮璟呈才能得救。當時車裏要是真裝了三千萬,咱就好心辦壞事了。”
謝珹捉著鍾愈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感覺得到她細微的一些顫抖。
“因為這個綁匪搞錯了一件事。”鍾愈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他隻知道馮璟呈是我的弟弟,卻不知道馮璟呈本人和鍾家沒有半點關係。豪門之家會為了救自己孩子一條命一擲千金,普通家庭盡管更加割舍不下這份親情,但也有心無力。當初季蘅堅持不接受我的幫助,空著手去和綁匪見麵,輕易就能救下馮璟呈。而我要不是預先窺見了這一關鍵,傻乎乎地拿錢去贖人,我們現在得到的或許就是馮璟呈的一具屍體了。”
她說著有些吃力:“如果我最近沒有讓鍾恕關注著季蘅一家,不知道馮璟呈出了事,也不會掀起這樣的風波。”
“如果我……”
謝珹屈指在她的手心輕輕撓了一下,打斷了她的一連串“如果”,“你現在是在自責?”
鍾愈不願意承認,卻也隻能點頭。
“你沒做錯什麽。”謝珹安慰道,“馮璟呈沒死,正安安全全待在家裏。沒有發生的災禍有什麽值得惆悵的?沒有你他的生命安全不會受到威脅,有了你,他現在依然活蹦亂跳的。可是阿愈,作為警察,我們去追查一個案件,為的不僅僅是解救當時的那個人質,更是為了與之相關聯的那些過去與未來——正因為你知道了這件事,追查了過往的那些案子,才發現了更多沒他幸運的,連名字都沒能留下的受害者們。”
謝珹執起她的手貼在胸口,目光柔軟而堅毅,“別忙著自責,他們還在等你給他們主持公道呢。”
鍾愈一顫,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撞進他漆黑的一雙眼眸裏。
那樣直白地寫滿了信任和愛意。
謝珹笑了笑,眼波中流轉了星光,“既然每年都會有一起同類案件發生,今年是馮璟呈,那明年呢?後年呢?又將會有多少孩子已經成了那個綁匪的目標,正身處那個消失名單之上。鍾警官,這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
前麵的交通事故似乎是得到了處理,擁堵的道路漸漸有了點能夠緩慢移動的空間。車子挪到麟海大廈樓底,還看得見周圍沒有散去的那些三五成群議論的人們。地麵上已經被衝洗過,隻留下一灘顏色更深的暈染。
警車閃著大燈攔在路口,一個一個給過路車輛登記。
叮叮又沒忍得住,冒著被夾的風險搖下車窗,頭伸到外麵對留下來善後的交警們招手,“兄弟幾個,今兒是出什麽事了?”
謝珹的車牌沒人不認識,那個交警和叮叮也打過照麵,知道他是市局的刑警,左右看了看後上前,“司徒警官。”
他沒能看清前排坐著的兩個人,以為開車的隻是刑警隊的其他人,自然和叮叮攀談,“麟海大廈有個人跳樓了,整個人從幾百米高空砸下來,直接就裂開了,跟個西瓜似的。你也知道這地兒在市中心,人流量向來很大,突然從天而降這麽個……就追尾了。”
“你說說現在的人怎麽就這麽脆弱,啥事兒想不開非得跳樓啊。”交警說著,語氣中就夾雜了些細微的抱怨,聲音矮下去,“跳樓也選個沒人的地兒啊,活著的時候沒造福社會,死了還要阻礙交通。”
謝珹聽著交警這奇異的比喻,皺著眉從後視鏡裏與叮叮對視了幾秒,叮叮立馬道,“話也別這麽說,能好好活著誰會想不開去死呢,都不容易。”
交警沒聽出他的暗示,又抱怨了幾句,隨後就被隊友叫回去接班兒了。
車子駛上通暢的大道,叮叮的嘴還沒消停,“其實那個小交警兄弟說的也沒錯,現代人確實要比以前脆弱得多,壓力太大了。”
謝珹嗤笑,“說的跟你活了幾大十年似的,還過去現在的。你有什麽壓力啊?”
“我?我是稀有樂天派,每天都開心,我隻是說大多數人。”
鍾愈方才在謝珹的一番話裏建立起了一個堅定的查明真相的決心,隨手打開手機看了眼鍾恕發來的消息。
照片定位在天山酒店的頂層遊泳池,入目就是白花花的漂亮身體,鍾恕這廝第一張發來的是他自己摟著小帥哥和其他眾人的大合影,衝著鏡頭笑出一口大白牙。
鍾愈木著臉直接把這辣眼睛的照片劃了過去,後麵便是各個角度對鄭奕鳴的偷拍。
她剛才還沒來得及和謝珹說自己對鄭奕鳴的懷疑,準備看完照片再繼續剛才的話題。
照片有很多,不管是哪一張,鄭奕鳴本人都十分顯眼。因為在如此“清涼”的環境對比之下,他宛如一個純良的木乃伊,裹得嚴嚴實實,很容易便能注意到。
起先的幾張裏,人還在泳池邊和鍾恕禮貌地對話,後來他似乎也覺得辣眼睛,退出了門往走廊去了。接下來的二十多張照片,鄭奕鳴全部位於露台之上,以一個俯瞰的姿勢靠著白玉欄柱站立著。
不是一個人,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個比他高了小半個頭,服務生打扮的男人。
鍾愈的目光瞬間就被這個男人奪了去。
她兩指放大照片,昂貴的長焦鏡頭下盡管隔著較遠的距離,拍攝出的人臉依然十分清晰。男人身材高大,看氣質顯然不是個普通服務生那麽簡單。鍾愈莫名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桀驁的氣息,有些熟悉。
明明從頭到腳都貼著“不簡單”的標簽,他卻始終低著頭,偏長的劉海覆蓋下一片陰影。
謝珹開車時得注意路況,除了嘴巴閑著能時不時和叮叮胡侃兩句,也分不出太多的眼神看鍾愈,隻有在看向右邊倒車鏡的時候,餘光才能偶爾掃過她。
這一掃不要緊,他居然看到鍾愈對著手機裏一張男人的照片反複放大觀察著,而且這男人乍一看竟該死的還不是很醜!
謝珹有點不爽了,雖然他的自信心告訴他這不是件值得自己警鈴大作的事兒,但他還是無意間抿了抿唇。
“鍾警官,上班時間別玩手機。”
鍾愈頭也不抬,壓根兒沒聽清楚他說什麽,隨意嗯了一聲,眼睛仍然黏在手機上。謝珹眼睜睜看著她往後又翻了兩頁,繼續開始原圖細節放大的流程。
叮叮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小鍾今天不上班呢,算是無償奉獻,玩玩手機也不算什麽事兒吧。再說了,咱這又不是在局裏。”
“你閉嘴。”謝珹說著,在心裏思忖著回頭一定要拍一百零八張全角度帥氣自拍貼滿鍾愈的床頭櫃。
“我說,鍾……”
“我知道了!”
兩個人齊齊出聲,謝珹被她一嗓子吼得差點打歪方向盤。
“你現在才知道我比他帥?”
車子在路邊停下,謝珹解了安全帶,想要和她好好算算這筆賬。
鍾愈神情嚴肅,舉著手機送到他的麵前,“這個人,是不是很眼熟?”
謝珹被一張放大的人物正臉直懟上,皺著眉拉著她的手把手機往後縮了點,這才避免了鬥雞眼的產生。
畫麵上的人物照片比鍾愈方才看的幾張都要清楚,男人不再低著頭,反而微微抬著脖子,睥睨著前方。他似乎發現了鏡頭的所在,也好像隻是漫不經心地調整了一個姿勢,總之,他的麵容暴露在鏡頭之下,清晰又醒目。
謝珹第一眼沒覺得這人有什麽特別眼熟的地方,還暗中較了把勁尋思著“就這能有我帥”,然而再一看他的全臉,尤其是目及他左眼眼下的那條疤時,他心頭陡然一沉,感到全身流淌的血液瞬間凝住了。
鍾愈看他臉色難看,緊接著道,“你也覺得這個人很眼熟對吧?我雖然沒想起來自己在哪裏見過他,但是卻莫名有種熟悉的感覺在。”
她說著說著開始自言自語,“‘極晝’見過?沒印象。鍾恕身邊好像也沒出現過這樣的人。他臉上的傷疤這麽顯眼,我沒道理見過之後還會忘啊。”
鍾愈轉頭和叮叮討論,“這人到底什麽時候出現過,為什麽有種奇怪的熟悉感?”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聲激昂,謝珹卻什麽都聽不到了。
他手中還拿著鍾愈的手機,畫麵定格在放大的男人臉上。男人目視著鏡頭所對的方向,看起來就像是在和屏幕前的他對視著。
無悲無喜,彎著的唇角上帶著一抹輕嘲。
謝珹也有熟悉感,他的熟悉感和鍾愈不同。夢境裏的影像和手中的人像交錯重疊,那些聲音又蜂擁進他的腦海,喧鬧、刺耳,又冰冷。
他知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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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寫到了,53章開頭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