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隔夜的積雨落在青磚上,碰撞出錚錚的響聲。


  與屋外的靜謐不同,屋內的喧囂聲幾乎要把屋頂掀開,往天際鑿個洞。


  汗液與煙草味交織蔓延,揉合出一種古怪難聞的汙濁氣,仔細分辨,這其中夾雜的還少不了血腥。形形色色的男女早就擱了杯子離開柔軟的沙發,一窩蜂地靠向中央擂台,在擂台中間的便是決賽場最後存活的,欲要一較高下的兩個人。


  兩個男人經曆了激烈的車輪戰,站到現在已經是筋疲力竭,全靠一口氣吊著,雙雙對立著互瞪。


  底下花了錢的人自然不會顧及他們累不累,酒瓶碰得叮當作響,一聲比一聲更大地急催著。


  “怎麽還不打啊?快點兒啊!”


  “紅方那小子是不是不行了?不行早點認輸,老子等著結賬呢!”


  “放你娘的狗屁,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我看懸,除非藍方嗑了藥!”


  下注的雙方搶先一步爭吵起來,七嘴八舌人一多,架勢似乎比場上的硝煙味還足。


  為首那個發蠟不要錢似的往頭上抹著的微胖男人一心顧著叫板,身邊陪同的美女格外不耐煩。她的目光往人群中逡巡,直看到一個小矮個子的男孩兒脖子上掛著托盤,正無聊地數著盤子裏的煙盒。


  他對來人的目光識別很敏銳,幾乎是立馬抬起眼朝這邊看了過來。女人猝然撞進一雙裹著薄冰一般泠然深邃的黑色眼睛裏,意外自己居然有些被一個小孩子震懾到。


  她定了定神,朝那男孩兒勾勾手,“賣煙的,過來。”


  男孩當即垂下眼眸,乖乖巧巧地朝她小跑過去。


  “客人,想要什麽?”


  女人指甲上的紅色有些斑駁,帶著點殘缺的詭異感,朝他下巴上撓,“你先告訴姐姐,你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男孩兒看了她一眼,雖然沒說話,但莫名讓人覺得,他似乎對“姐姐”二字與時人形象過大的出入表露著輕嘲。


  但他還是乖順地重新低下頭,“我叫阿珹,今年八歲。”


  “八歲?”女人有些驚訝,她還以為他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見她不說話,阿珹又重新問了一遍,“客人,想要什麽?”


  “籲——”的一聲哨響,人群的歡呼又一波升高。


  兩個人的目光都被擂台吸引過去,那上邊的兩具肉/體緊緊纏鬥在一起,汗水被中央射下的光照得融進薄霧裏。每一次的摩擦都蘊藏著蓬勃的力道,像是野獸最原始的撕咬爭鬥,不死不休。


  藍方的肌肉男肘邊一動,下一秒一個勾拳就直直打在紅方男人的下巴上,血“呲”地從齒縫中被噴出。


  女人別開頭,作勢搓了搓雞皮疙瘩,“太血腥了。”


  沒得到回應,她偏頭去看那個叫阿珹的男孩兒,他正抿著唇緊緊盯著擂台上的殘影,眼睛裏閃著憧憬的光。


  女人靠近一些,調笑道,“喜歡拳擊?”


  阿珹回過神,點了點頭,緊跟著又搖頭。他蹙著眉的樣子有種與年齡高度不符的悵然感,就好像他的身上壓了兩座沉重的大山。


  半晌,他說,“阿峰哥這場贏了,可以分到兩千塊。”


  阿峰哥是穿著藍色搏擊服的肌肉男。


  兩千塊在這個年代是一筆巨款,女人了然地點點頭。她跟著發蠟男看過不知道多少場拳賽,見過的那些所謂的金牌拳手不計其數,她連臉都記不清了。她看過斷了牙爬下擂台的,也看過不在少數斷了氣被抬走的。


  贏一場,賺一筆,可一場比賽哪裏又那麽好贏呢。


  “你很缺錢嗎?”女人打量了一下小男孩兒,然後自己肯定了自己的提問。“可你年紀不夠大,沒法兒上台。”


  “我也很厲害的。”


  女人笑笑,從他胸前的托盤裏拿起一包煙,把零錢放在上麵,又另外數出幾張,四四方方地疊好,塞進了阿城的褲子口袋。


  小孩兒沒反應,她有些好笑,“不謝謝我?”


  “是你自己願意的。”他半點不心虛地說。


  “嗯,對。”


  場上的鬥爭進入了白熱化階段,兩邊的人體力已經支持不住,揮拳的動作都放慢了很多。客人們看不到自己想要的激情場麵,又跟著嚷嚷。


  女人嫌棄地撩開發蠟男激動過頭脫下來丟到她懷裏的皮夾克,正要繼續和小男孩兒說點什麽。人群中竄出來一個個子高一些的少年,焦急地拉住小男孩兒的手腕,“阿珹,你家出事了。”


  她看見男孩兒頓了頓,然後露出一副見慣不怪的表情,“怎麽了?討債的又上門了嗎?小南哥,我這會兒在上班走不開,麻煩你看著我媽。”


  “不是不是!”叫作小南哥的少年神情急切,“是懷叔,你爸,他出事了!”


  阿珹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迷茫,“他又怎麽了?”


  “你之前不是告訴我他又出去躲債了,三天沒回來?人找到了,在廣川縣邊上的湖裏。”


  阿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他抬手拿下脖子上掛著的托盤,手有些顫抖地去合上麵的鎖扣,嘴邊還問著,“人在湖裏……是什麽意思?”


  小南靜了靜,突然抬手揉了一把他的頭發,歎息著,“阿珹啊……”


  “小南哥,我,我可能得等一會兒回去,麻煩你,你先替我看看我媽,我……”他有些氣惱,這個鎖扣是怎麽了,為什麽總也合不上。這個綁帶又為什麽是棕色,他不喜歡這個老氣的顏色,也不喜歡它勒在脖子上時的那種下墜感,好像在把人往地獄裏拖。


  裁判又吹了一聲哨,紅方贏了,全場嘩然。


  他被尖叫聲拍醒,透過人潮去看倒在擂台上雙目渙散的阿峰哥,想起來他今天上場前還摸過他的頭,允諾說贏了獎金要帶他吃東街的糖糕。阿峰哥還說,他的妻子懷了孕,很快他就會有一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阿峰哥還活著嗎?阿珹想。


  小南的聲音忽遠忽近,依稀在說“我先走了,你快些來”,他點了點頭,目送他跑離人群。


  發蠟男押的是大冷門,沒想到會贏不少錢,他興奮地抱起身邊的女人,在她的臉頰上重重親了一口。女人心不在焉,身子還被禁錮著,眼睛卻一直看著剛剛得知父親死訊的小男孩兒。


  她“誒”了一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他幹嘛,是想再給他一些錢,還是說幾句不值錢的安慰話。


  阿珹沒有聽到她的呼喚,女人看到他有些脫力地靠在台階上,怔怔地發笑。黑色的眼眸被霓虹燈映襯得好漂亮,那一眼,居然是解脫。


  謝珹把今天的收入交給老板,往大門走,走到半道聽到角落裏有幾個人小聲議論著。他此時有些不願回家,便停住腳步去聽。


  “峰哥這回也是倒黴,早幾把隨便輸給誰都比現在強,錢是少了點,命能保著不是。”


  “哎,峰哥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從來不打假拳。”


  “可是剛才和他對打的那個白斬雞明明……”


  “噓,小點聲兒。這種局,還不是上邊的人說了算。想要誰贏想要誰輸,一句話而已。”


  “就是可憐了峰哥……不是說不會出人命嗎?怎麽……”


  謝珹從頭到腳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冷得動不了半步。他又想起阿峰哥倒在擂台上時未合上的一雙眼睛。


  阿峰哥的命是低賤的,他的命也是低賤的。他們這一類人,活著很艱難,死又不甘心,世界就是這樣。


  他步伐沉沉地趕回了家,狹窄的小屋中央擺著個不知道用什麽搭的架子,上麵的白布勾勒出一個人形,他緊張得吞了吞口水。


  盛憶蘭坐在屋裏唯一一張腿腳完好的板凳上,小南站在她身邊,屋裏另有兩個麵嫩的民警,正有些局促地立在一邊詢問著什麽。


  “阿珹,你回來了。”小南喊他。


  盛憶蘭循聲看過來,諷了一句:“親兒子回來了,要問問他。”


  她的目光還盯在謝珹身上,謝珹驀地從她眼睛讀出一些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喜悅情緒。


  他還沒來得及去悉心琢磨,那邊帶頭的民警便已經過來了。


  “你是謝珹吧?”民警長得有些著急,哄小孩的樣子頗為和藹可親,他問了一句還不夠,又有些懷疑地蹲下來打量他。


  “你爸爸前幾天出了事,酒後失足掉進了湖裏,我們需要你確認一下屍體。”


  謝珹點頭表示可以,主動要去掀開白布。盛憶蘭陡然反悔地大叫,對著民警道:“陳警官,阿珹還是個小孩子!”


  “這……這是規定。”陳茂生有些為難,他是被下放來體驗基層生活的,頭一回處理民事案件,很不熟練,轉頭就要向陪同人員求助。


  “沒關係。”謝珹說道,“畢竟是我爸。”


  他捏著白布的一角,不作遲疑地一把掀開。盛憶蘭顫抖著閉上眼睛,他看到眼前是一具腫脹不堪的青白色肉山。


  陳茂生盯著他的臉,出聲道:“他是你爸爸嗎?”


  “是的。”謝珹把白布又蓋回去,“他手上有個牙印,是我以前咬的。”


  “好。”陳茂生點頭,“你父親……”他似乎是覺得有些話和小孩說沒意義,還是轉頭對著盛憶蘭道:“你丈夫謝逾懷於前日夜裏兩點,酗酒過量,在廣川縣失足掉進了湖裏,屍體於今天中午被路過的居民發現,確認是意外身亡,排除他殺可能。”


  盛憶蘭緩慢地轉動著眼珠,“我知道了。”


  陳茂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環顧著周圍的環境,對這個家庭的貧困程度在心底發出震驚,有些同情地想,一個家中的頂梁柱就這麽倒下了,剩下的孤兒寡母又該如何是好。


  等陳茂生走了之後,謝珹站在原地躊躇了半晌,才問盛憶蘭,“他……要怎麽辦?”


  盛憶蘭一眼瞥過來,帶著尖酸刻薄的語氣:“怎麽辦?還指望我給他辦個隆重的葬禮,風光大葬嗎?”


  謝珹被她一說,立馬不敢抬頭。


  小南勾著他的肩膀出了家門,小聲道:“阿珹,你別急,我幫你聯係人過來處理。”


  “謝謝……小南哥。”


  “沒事兒,不管怎麽說……”小南壓低了聲音,咳了咳,“也算是喜事兒,以後你和蘭姨再也不用受他的氣了。”


  火化當天,盛憶蘭沒有來,謝珹站在殯儀館的門口。


  謝珹記得,自己打小經曆過最多的事情,就是被那些由父親謝逾懷招惹來的各種債主揪著後頸耍弄。


  謝逾懷在他的記憶裏一直是以一個落魄頑劣,脾氣還差的形象存在著的,他常年酗酒,一天裏三分之二的時間都醉醺醺的。頭腦不清醒時喜歡打人,如果身在外麵,必然要和誰誰誰鬧個事兒動點手,如果是在家裏就更方便了,他和他的母親盛憶蘭便是最好的發泄對象。


  他捧著那壇骨灰,還覺得有些難以置信。那麽一個魔鬼一般的男人怎麽就變成了小小的一抔骨灰了。他知道父親死了,做兒子的萬萬不該像他這麽喜悅的。可他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甚至半點憐憫的情緒都難以產生。


  他覺得自己應該大喊大笑,應該好好慶祝脫離苦海。


  倒春寒帶來的微風刮得他的臉頰有些細微的疼,他像個提線木偶一樣在小南哥的指引下一鏟一鏟把他的痛苦埋葬。謝逾懷連個送行的親友的都沒有,葬禮在一個稀疏平常的日子舉行,在無人在意中結束。


  謝珹澆完最後一抔土,心想,自己的噩夢真的就此終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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