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盛憶蘭身為撫雲市盛家的千金小姐,與謝逾懷的結合怎麽說也該是段傳奇佳話。她隱瞞了自己和謝逾懷的交往,直至有預謀地懷了孕,這才敢在父母麵前開口,說出自己想要嫁人的心願。


  後來自然還是需要她自己出麵,為了愛情背棄了家族,拋棄了父母和弟弟,義無反顧地跟著這樣一個身無長物的男人回到他的原鄉。


  謝珹的年紀不足以教他去分辨盛憶蘭的思想,但他有時候依然會覺得,盛憶蘭平素的那些怨懟與苦恨真的怪不了別人,畢竟當初愛上謝逾懷的是她,不聽家人勸阻的人是她,就連和家裏斷絕關係偷偷私奔的人也是她。


  她一直能夠選擇,卻不斷選向了最絕望的路。


  可他不敢說出自己的疑惑,甚至不能表露出一絲對她的指責。在這個充滿窒息與陰暗的家庭裏,盛憶蘭是僅剩的一個曾給過他溫暖的女人。


  謝珹小心翼翼地維係著這隨時會斷裂的親情紐帶,乖得像條小狗,毫無自尊地使盡渾身解數去討盛憶蘭的歡心。


  盛憶蘭骨子裏淌著驕傲的血,盡管她不止一次坐在充斥著永不停歇的爭吵聲麻將聲中麵對著殘破的土牆,回憶自己花團錦簇的少女時光;不止一次想要離開這個和自己每一個毛孔都不契合的環境回歸都市,但她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曾經做了這樣一個絕對失敗的選擇。


  起初躲避盛家的尋人是因為賭氣,越到後麵她越發頹喪,完全不想讓自己這般落魄窘境顯於人前。一個人墮入黑暗很容易,一念之間的事情,幾乎不用什麽時間考慮。


  昔日撫雲市眾人稱羨的盛氏千金,最終折根於偏僻的山落,枯萎成一枝連刺都沒有的野花。


  謝珹恨謝逾懷,盛憶蘭也恨謝逾懷。到後來,盛憶蘭的恨意疊加,一個動手時她毫無反擊之力的男人根本無法成為她傾瀉恨意的對象,她便轉移了大半的恨在謝珹身上。


  謝珹依舊記得她棍棒落下時鏗鏘泣血的哭罵:“如果沒有你,我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那時候真的以為盛憶蘭覺得自己是個累贅。為了讓她開心,為了讓她不討厭自己,他每天早出晚歸撿塑料瓶,想辦法打零工,換來的錢全部買好吃的給她。


  盛憶蘭看到髒兮兮的他捧著那些並不體麵的小玩意兒送到她麵前,不僅沒能有好臉色,反而更加生氣了。


  謝逾懷打謝珹,謝珹會恨,盛憶蘭打謝珹,他隻覺得痛。


  等他再長大一些,就明白了盛憶蘭反反複複說的那幾句話並不是針對他,而是透過他對謝逾懷的控訴。


  現在謝逾懷死了,他們懸在心頭最鋒利的一把刀折了刃,謝珹以為他和盛憶蘭能迎來光明的生活。


  可盛憶蘭對他還是冷淡,早晚相見並不會多說一句寒暄的話。她早出晚歸,似乎比謝珹還要忙碌,整天不知道在幹什麽。


  追債的人不會因為欠債人的死亡放棄這筆高昂的傭金,依舊三五不時上門找事。一群流氓混混書念得不多,倒是熟練地把“父債子償”這種言論掛在嘴邊說個沒完,半點沒想過這個做兒子的才多大年齡。


  他不能幸免,盛憶蘭也不能。有的人死掉了,變成一縷煙一抔土,逍遙地回歸天地,反倒給未亡人留下了永無寧日的暗影。


  謝珹過了十歲,個頭開始躥高,加上他過分的沉著與早熟的性格,使他看起來不像個孩子。他於是跟著小南到處找活計,終日不歇地掙錢。小南長他五歲,已經是個小大人了。他一個人要養活年邁的父母,還有一個謝珹沒見過麵的病弱的弟弟。


  小南提到他那個弟弟時,臉上總是雀躍的。他似乎對這個弟弟抱有很深的感情,真心嗬護著他。謝珹每次聽他說時都會很羨慕那個男孩兒,即便他病到不能出門,見不到花開,聽不到鳥鳴,但他被小南放在心上寵愛著。


  小南對他也好,把他當成弟弟看待,像半個家人一樣。謝珹不可自控地想要依賴他,為自己營造一種“被關愛著”的錯覺。後來他就會很後悔自己的這一份貪婪,覺得一切的發生都源於他渴望擁有本不屬於自己的一切,所以上天才會降下懲罰。


  小南死在一個草長鶯飛的季節,萬物蘇醒,生機蓬勃的早晨。


  他為了把謝珹送進港口邊當船工,已經奔波數日了。


  那時候邊陲小鎮受管束並不嚴苛,招收童工是大家都默許的潛規則。也因為這方麵限製不多,所以很多窮苦人家爭破了頭也想把孩子送去做工。船工的工作辛苦一些,掙得也多,一趟回來分到的工錢抵得上在鎮上的店鋪辛勞一整天。


  小南和船老板有些交情,想來不是什麽友好的交情,否則對方也不會這麽拿喬,今天想吃東街的小籠包,明天想吃西街的茯苓糕,架勢拿捏得高高在上,嘴上就是不鬆口。


  謝珹到底是少年心性,幾次三番下來也覺得不該受這份氣,懇求小南就這麽算了,工作還可以找別的。小南笑得無所謂,“可你不是缺錢嗎?阿珹,哥幫不了你什麽大忙,這也算哥盡了力了。”


  意外是突然降臨的,年久失修的老樓房再也無力挽留那想要自由的舊瓦,像飛鳥展翼一樣,它們結伴縱躍。


  謝珹接到消息後第一時間趕過去,還看到地上殘留的紅。小南的頭上破了很大的傷口,血已經凝固了,黑洞洞的像個深淵。


  人和人早晚要告別,阿峰哥也是,小南哥也是。謝珹就想,是不是所有對他好的人終歸會離去,是不是自己天生就是災星,所以害得善良的人不得善終。


  他在小南的葬禮上見到了他的弟弟,那男孩和他一個年紀,病得隻剩一層裹著骨頭的蠟黃皮膚,靜悄悄地站在一邊,頭上係著白布。


  “你就是謝珹?”他歪著腦袋問。


  謝珹在心裏回憶他的名字。


  “奇怪。”他麵上露出一絲不解,“你沒有哥哥,就搶走我的哥哥。我哥哥對你那麽好,你卻害死了他。”


  我沒有。謝珹想要辯解。


  他走過去牽起棺材裏小南青白的一隻手,看過來的眼神無助又天真,“躺在這裏的人應該是你才對,你為什麽不去死?”


  謝珹感覺心上被紮了一個窟窿,鮮血汩汩外流。他也想問,死的人為什麽不是我?


  小南的父親含著哽咽的聲音在一旁喊,“小崇,別打擾你哥哥……讓他好好休息。”


  他果真就聽話地放下小南的手,又替他掖了掖被角,仿佛這個人是真的在睡覺似的。


  “我哥哥死了,再也幫不了你了,你還來做什麽?”


  我沒有,我沒有。


  謝珹的大腦一片空白,渾渾噩噩地跑回家,一路上又發現街裏街坊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怪異,透著一絲輕視,又有些同情。


  他分外不喜歡別人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雖然不解,但是本能地去躲避。他到了家門口,從屋外看見裏頭亮著燈。房門是虛掩著的,聲音從縫隙中鑽出來,咿咿呀呀,像老舊唱片裏名伶的輕泣。


  盛憶蘭的聲音中有愉悅,又好像很痛苦,時而波瀾萬丈,時而又溯回宛轉。謝珹從小在風月場合討生活,自然清楚這聲音是該發生在什麽樣的場景之下,他突然知道了盛憶蘭這些日子的早出晚歸是在做什麽。


  他這一整天滴水未進,胃裏空空如也,無由地疼,終究沒忍住幹嘔起來。生理性的淚水不要錢地湧出,他抬手去擦,總是擦不幹淨。


  結束後男人從屋裏出來,懶散地整理褲帶,看到他時露出一絲驚訝,隨後就笑。謝珹認出他是住在哪條街的某某某,胃裏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他在門口坐了好一會兒才進去。盛憶蘭大喇喇地躺在屋內,隻穿著件吊帶和短褲,白花花的胳膊和腿袒露著,正毫不遮掩地倚在床頭抽煙。


  謝珹一句話也沒問,開了窗,又敞著門,依然覺得鼻尖有奇怪的味道繚繞。盛憶蘭安靜地看著他忙忙碌碌,冷不丁出聲,“嫌棄我?”


  他沒有回話,盛憶蘭緊跟著又道:“你就是這麽被我生下來的,我髒,你也髒。”


  “我沒有覺得你髒。”我知道你是沒有辦法了。


  謝珹默默無言的樣子惹得盛憶蘭很不高興,她屈著圓潤的腳趾去夾他的衣角,起身把煙霧吐到他臉上,笑得風情萬種,“你說,酒鬼的兒子和婊/子的兒子,哪個聽起來更高貴?”


  他湊上去抱住她,悶著聲在她懷裏笑,把笑出來的淚水擦到她衣服上。盛憶蘭把男人走之前留下的一遝紙幣抽出一半,放進他的口袋。


  謝珹按住她的手。


  “嫌你媽賺的錢髒?”


  “不是。”


  他鬆了手,默許了她的動作,卻在心裏回複,我不想你對我好,我怕你也會在某一天離開我。


  盛憶蘭是鐵了心要把這項副業發展到底了,謝珹自然沒有開口勸阻的理由。起初他晚上要算好時間回來,偶爾需要在門前等上一等。後來盛憶蘭把時間安排得隨意,也可能因為她“生意不錯”,謝珹任何時候回來,都可能會撞上這樣的情景。


  他白天打零工,實在沒事可做就漫無目的地到處遊走。他發現小南的那個叫作小崇的弟弟不再足不出戶,好多次他回頭,會“碰巧”看到他緊隨自己身後的身影。他不想去管他,隻當作看不見。小崇的膽子也在他的有意縱容之下變得大起來,時而對他自言自語。


  謝珹覺得這人就像個甩不掉的影子,令人生厭。可是想到小南哥生前對自己弟弟的種種嗬護言語,他又狠不下心去警告這個人。


  如果不是那天夜裏他跟到了自己家門口,如果盛憶蘭當時沒有和人打得火熱,如果……


  “你媽媽是妓/女啊……”
-

  “不是……不是!”


  謝珹猛地回神,發現自己後背濕了一片。


  叮叮幸災樂禍的聲音響起,“老大,開著會呢你還能睡著。”


  謝珹窒了一瞬,用力捏了捏眉心。他打開手機,屏幕上還是那張頗有熟悉感的臉。


  “小崇。”


  鍾愈沒聽清他呢喃的兩個字,拽了拽他的袖子,“做噩夢了?”


  謝珹閉了閉眼。


  他天生記憶力強,強到一種就算時隔多年,很久很久不放在心上的事隻要稍一刻意去想一下,那些發生過的事情就會立馬清晰地在腦海浮現出來。


  他從沒對別人說過自己的那些想要撇除於人生之外的過從,覺得那些回憶少一個人知道,他也能早一日將其徹底忘卻。


  小崇的出現無疑是將他苦苦舔舐許久,好不容易結了層薄薄的痂的傷口隨手掀開了,翻紅的血肉徹徹底底暴露在陽光下,或許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所有人知道。他苦心掩藏的卑陋,奮力逃避的晦暗,終於又要重新回到陽光底下,冒著黑騰騰的霧氣朝他耀武揚威。


  “沒事。”他睜眼,“說到哪裏了?”


  鍾愈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把滿腹的疑問暫且壓下,沉聲道,“阿琳和副隊查到了吳建民的所有個人信息,他今年五十三歲,已婚無子,妻子叫錢巧慧,是鄭奕鳴家的保姆。”


  謝珹晃了晃昏沉的腦袋,費力想清了她說的話,“吳建民,鄭奕鳴?他們還有這樣一層關聯?”


  “是的,而且我覺得在那些綁架案裏,鄭奕鳴有很大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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