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雲夢微茫冰鑒裏
她抬手將身旁的菱窗推開,晨曦撲灑入來,映著一室明堂。
“喏,我有影子。”她衝著地上揚了揚下巴。
朱瞻基認真地瞧了瞧那影子,“唔,那看起來,道行甚是高明。”他一臉好奇地重新望著她,“所以,你究竟多少年歲?”
她眸光飄出窗外,落在不遠處的河麵上,“這麽一算,就覺得自己老得幾乎要朽了。”
他身子又前傾了幾分,“從前此處是什麽模樣?”
她默了默,似在仔細回想,“其實也差不了多少,不過是人多人少,繁華凋敝幾番輪回罷了。”
“如今定是最好的。”他傲然坐直了身子,麵上是少年特有的飛揚。
有一瞬,桐拂想起了另一個少年,也曾這般模樣。
見她不語,他又道,“你為何沒跟著去北征?”
她轉眼瞧著他,“你皇爺爺怎麽沒帶著你?”
他麵上微微的惱意,“我求了幾日,還是被留下了。”
“你問完了?”她忽然道。
他一個錯愕,“什麽問完了?”
“該說廖卿的事了。”
他重又正襟危坐,一幅莊重模樣,“我聽他們說,你曾在天禧寺旁的河道上,撞翻了刺客的舟子。”
“這和廖卿有什麽關係?”
“你別著急啊。”他故作老城淡淡道。
那樣子看起來,果然與奉天殿的那一個一般模樣。桐拂忍不住磨了磨牙。
“可惜,我沒看著。”他的確是一臉惋惜,“據說,那時河道上亂箭齊發,火光四射,血肉橫飛……你竟有膽量將那舟子直接掀翻了,可是有法術?”
“唔,”她輕描淡寫神情甚是縹緲,“屏息凝神,然後念個訣。”
他的雙眼瞪得滾圓,“當真啊?!”活脫脫少年郎模樣。
桐拂搖頭歎道,“不過是個巧勁和快慢,在那大本堂裏,你這書都念去哪兒了?”
朱瞻基才知被耍,抿著嘴正色道,“大本堂裏,陪我念書最多的,是文淵閣大學士金大人。”
她一愣,見他麵上飛揚神采,也不禁露出笑意。
不過笑意很短暫,隻是一晃眼的功夫,看在他眼裏就很不得勁,“你好似,有怨?”
“太孫殿下誤會,我能有何怨。有怨的,不過是枉死的人,錯判的事。”
見她目光落在外頭的河道,朱瞻基想起什麽,“河妖案?我聽聞,你也曾是那案子的疑犯。後來案子了結,與你並無幹係……”
她有些意外,“太孫殿下曉得的事情不少,隻不過,有些事終究是被人裹在迷障裏。”
“此案,是父王親審。難不成,你覺著另有隱情?”見她默不作聲,朱瞻基有些坐不住,“你這毫無道理!我父王豈會是那般顛倒是非不問究竟之人?”
她亦起身,眉眼淡淡,“此事,當我沒說過,殿下慢走。”說罷將案上碗盤收拾了,端著就走。
“你等等!”他繞至她跟前攔著去路。
桐拂抬眼瞧他,彼時被人抱在手裏的小娃娃,如今竟快與自己一般高了。
“天禧寺,那裏有你要找的人。”他道,“再有……”
“殿下讓我好找……”一個女子挑簾而入,歡快走至近前,一雙眼烏溜溜隻盯著朱瞻基。
瞧仔細了,桐拂亦不由感歎這實在是極好看的一個姑娘。年歲與朱瞻基相仿,卻已出落的姣豔絕倫,舉手投足間嬌俏活潑。
“阿錦?你怎麽跟來了?”他雖露出詫異,但全無怪責的意思。
“這位是……”阿錦終是仔細打量了一番桐拂。
“沽酒跑堂的。”桐拂搶在朱瞻基之前道。
阿錦撲哧一樂,跟著道,“我姓孫,茹錦,太子妃身旁尚儀局司籍。”
朱瞻基斜睨著她,“若都跟著你習宮中禮儀,怕是宮裏早已雞飛狗跳。”口氣雖揶揄,但眸光裏盡是寵溺。
孫茹錦也不惱,“對了,方才路過一家鋪子,門前有新捉的促織……”
他頓時喜形於色,將她牽了就走,“快去瞧瞧。”說罷二人已並肩出了酒舍。
“好一對竹馬青梅……”身旁傳來劉娘子悠悠感歎。
桐拂扭過頭,“你曉得他們是誰?”
“這若是看不出,那我劉娘子可是白在這京師裏開了這麽些年的酒舍。
你放心,方才夥計都被我趕去後頭,沒人聽見。”她轉瞬又是一臉憂色,“小拂,你跟這些人打交道,可要十足當心……”
“我曉得,”桐拂道,“不過,有些人避是避不開的,總會遇上。”
……
轉過天禧寺前的河道,河麵上竟熱鬧起來,運著長木石材的平頭船穿梭往來,寺前人影綽綽,看著皆是工匠打扮。
桐拂將船泊在一旁,候了候,來來去去的人裏並未瞧見廖卿。索性上了岸,跟著工匠入了寺中。
寺中除了勞作的工匠,還有兵馬司的吏目,甚至錦衣衛的校旗。她有些看不明白,重修天禧寺動用工部就罷了,怎麽會有錦衣衛摻和入來?難不成……她心中一動,往錦衣衛最多之處走去。
到了近前,果然瞧見不少工匠勞役的腳腕間猶束著鐵鏈,清理著荒草焦木、舊石垣、碎瓦礫……
這許多人,穿著同樣的衣衫埋頭勞作,桐拂漫無目的地四處尋著。
忽聽身後撲通一聲,她轉身看去,一人手中抱著的幾根木樁掉落在地上,一雙眼卻緊盯著自己。
衣衫雖不整,發髻淩亂,但麵上卻透著喜色,“你怎麽進來的?他們……”他望了望不遠處的幾個錦衣衛。
桐拂示意他莫要出聲,走至他近前,“他們瞧不見我,倒是你……你能看見我?”
他點頭,“方才老遠就看見你,猛一眼,以為是……”
“站這兒發什麽楞?幹活!”一個校尉走上前,將廖卿推搡著。
廖卿將地上的木樁抱起,往牆邊走去。
“你怎麽會來這兒?”桐拂跟著他,“誰放你出來的?”
“五日前。”
“五日……”桐拂沉吟,彼時禦駕已北行,能將廖卿放出來的,隻有一個人。
“你身上的傷如何了?”她回過神。
“好多了。將我放出來時,有醫官來瞧過。”
“這裏雖比詔獄好了許多,但,這些重活,你……”
他笑了笑,“這算什麽,能活著出來,已是足夠。”
“其實,憑廖大人的本事,倒是有法子可以少受些罪,或許還能早些離開這裏。”她遠遠瞅著那些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