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風瑤親自點了殿中的燭火,換卻了華袍,而後召來暗衛,低沉沉的問:“人馬可已集結完畢?”


  暗衛點頭,極是恭敬的道:“五百暗衛已是集結完畢,此際人馬正於宮外等候。”


  風瑤瞳孔微縮,漫不經心的點頭,隨即轉身拎了包袱,幽遠低沉的道:“出發。”


  短促的二字一落,暗衛們率先轉身打開了殿‘門’,瞬時,一道道冷風驟然自‘門’縫鑽入,寒涼刺骨。


  風瑤心口猝不及防的緊了一下,而後下意識開始攏了攏身上專程換上的幹練裙袍,踏步出殿。


  此際的殿外,‘陰’風浮動,燈火闌珊,沉寂空‘蕩’。


  風瑤下意識朝周遭掃了一眼,神‘色’微動,心底略生沉雜。本以為自家幼帝會來相送,不料未來。如此也好,相見離別,許是更為傷感,此番不見也好,不見也好。


  思緒如此,風瑤稍稍加快了步伐,幹練往前,則待出得宮‘門’,便見幾百暗衛已整齊劃一的站定在宮‘門’外,且烈馬紛紛雲集,一字排開,果然是人馬皆已到位。


  “拜見長公主。”


  眼見風瑤出‘門’而來,暗衛們紛紛恭敬行禮,風瑤淡漠平寂的回了一句,隨即率先躍身蹬上了那匹立在最前的烈馬,待全然坐穩之際,正要下令出發,卻是到嘴的話還未道出,有暗衛小跑過來,低沉剛毅的出聲道:“長公主,大周那數十名‘精’衛也要執意跟隨,此際正列在最後麵,長公主您看……”


  話剛到這兒,‘欲’言又止的停歇。


  風瑤回神朝後方一掃,隻見燈火暗淡,後方的兵衛們皆是一片黑袍,儼然是分不清何為東陵暗衛,何為大周‘精’衛了。


  說來,當初容傾生事之際,那些大周的‘精’衛也算是幫了她大忙,是以,如今雖未當麵與藍燁煜道清所有的疑慮與舊恨,但心有動搖,對藍燁煜的所作所為也是猜忌四起,心有莫名釋然,從而,便對這些大周‘精’衛也並無太大抵觸之意。


  她神‘色’幽遠,沉默片刻,便低沉道:“大周‘精’衛要跟,便讓他們跟著就是,無需理會。爾等且速速上馬,出發了。”


  暗衛不敢再言,急忙恭敬應話,小跑離開。


  風瑤稍稍按捺心神一番,正要將目光從後方收回,不料視線迂回之際,竟在宮牆上風的閣樓上,掃見了樓台上竟黑沉沉的立了幾人。


  她猝不及防怔愣,目光下意識朝那樓台上的人凝去,則見那樓台上不僅立著幼帝皇傅,甚至,還有展文翼與鬆太傅。


  又許是眼見風瑤瞧見了他們,幼帝揮著稚嫩的手朝風瑤喊道:“阿姐一路小心,瑋兒在宮中等阿姐安然歸來。阿姐莫要忘了你答應過要一直照顧瑋兒的,阿姐莫要忘記了。”


  風瑤瞳孔一縮,心口頓有酸澀,強行按捺心緒,沉寂無‘波’的道:“阿姐記著。”


  心口層層的起伏,頓時之間,似有諸多的離別囑咐想要言道,卻待思量片刻,終還是將所有的話全數壓下,僅不深不淺的朝幼帝回了這幾字。


  待得嗓音一落,不再多言,僅是滿目深邃的朝國師與展文翼等人掃了兩眼後,便回頭過來,策馬而前。


  瞬時,身後的暗衛們分毫不敢耽擱,紛紛策馬而追,一時之間,厚重淩‘亂’的腳步聲響徹寒夜,循環往複,停歇不得。


  風瑤策馬速度極快,馳騁往前,待出得城‘門’後,便一直與前方管道奔走。


  天空如幕,層層漆黑,便是身後緊緊跟隨著的暗衛們手中執了火把,似也點不亮這深邃如淵的夜。


  冷風層層湧動而來,寒意刻骨,無論是臉頰還是握著僵繩的手,都已冰痛難忍。


  風瑤立在馬背上,強行忍耐寒意的侵蝕,坐下的馬速依舊分毫不減,急速往前,卻待行了不久,突然間,竟見前方那昏暗朦朧的光影盡頭,有輛馬車正優哉遊哉的緩慢行著。


  本也以為那馬車定是哪位走馬在道的商賈,亦或是尋常的趕路人,風瑤也不打算太過驚動,待得烈馬越發靠近那慢悠悠的馬車時,便想著策馬從馬車一側躍過,不料還未待坐下的烈馬全然靠近那馬車,光火搖曳之中,那馬車的窗簾內突然探出一隻手來,則是片刻,那隻細長的手微微一曲,撩開了窗簾,而後,一隻頭從車窗處探了出來。


  光火越發明亮,縱是寒風將那人手中的窗簾吹得搖曳,將他的魔發吹得‘亂’揚,然而他那張稍稍浸在光影中的臉頰,柔膩帶笑,頓時令風瑤驚了一下。


  不得不說,此番在這沉寂漆黑的夜裏,在這荒蕪涼薄的管道上,突然間猝不及防的見到這人,無疑是驚愕難掩的。


  她全然不曾料到,這本該待在宮中的人,如何竟在這城外的管道上優哉遊哉的行車。


  正待思緒起伏,層層疑慮之際,那人的車夫竟故意將馬車一橫,全然擋了這略微狹窄的管道去路。


  風瑤瞳孔一縮,陡然回神,頓時勒馬而停。


  她並未立即言話,僅是滿目複雜深邃的凝他,待得身後暗衛們的馬蹄聲也全然消停之際,周遭無聲,氣氛清冷之中,她薄‘唇’一啟,低沉沉的問:“你怎在此?”


  那人咧嘴朝風瑤笑笑,那雙修長眼睛上的弧度著實是恰到好處的勾人。


  突然發覺,這幾日似是也未見得他,而今突然意料之外的再見,竟覺此人又開始在她麵前吊兒郎當的風月勾人了。


  “自然是在這官道上等長公主。”


  僅是片刻,他便柔著嗓音回了風瑤的話,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今下午江雲南陪伴皇上時,見皇上鬱鬱寡歡,滿麵悲涼,便稍稍問了皇上何故。皇上說長公主要離開京都前往大英,故而不舍心傷,江雲南寬慰皇上幾句,不料皇上竟突然盯準了江雲南,說江雲南曾經也與大英之人接觸過,便令江雲南跟隨長公主一道前往大英,也好照料長公主。”


  是嗎?


  風瑤神‘色’微動,對他這話並非全然相信,她僅是深眼凝他,低沉道:“皇上就這般確定讓你跟來能照顧本宮,而非拖本宮後‘腿’?再者,便是你棄暗投明,但終是有所前科,皇上便如此信任你了?甚至不多差暗衛護本宮,竟令你江雲南獨自一人來護本宮?”


  江雲南稍稍斂了麵上笑意,正了正臉‘色’,緩道:“江雲南以前雖對長公主不利過,但也是棄暗投明,認清了長公主與皇上的好,從而及時懸崖勒馬,一心向善。是以,回頭之人,自然也珍惜如今所得的一切,許是說出來長公主不信,但江雲南還是得說上一遍,如江雲南這等曆來生活在被動與無情之中的人,一旦有人真正對江雲南好,令江雲南嚐到了甜頭,江雲南,也可為那人付出一切,忠骨之至。就如,皇上這些日子對江雲南的確不薄,江雲南,的確有意良善,尊皇上心意行事。”


  說著,神‘色’微動,落在風瑤麵上的目光越發認真,繼續道:“長公主不必再懷疑江雲南什麽,大可信任江雲南,且此番大英之行,江雲南雖非太過謀略之人,甚至許是幫不到長公主什麽,但隻要江雲南陪在長公主身側,一旦長公主受危,江雲南是可拿自己身軀,為長公主流血擋刀,在所不辭。再者,皇上獨獨差江雲南來護長公主,是因皇上孤獨寂寥,身邊無太多信任之人陪伴,而今三皇子哲謙一走,皇上便僅能信任江雲南,是以,此番心有所求,皇上,自然便想到江雲南了呢。”


  他言語極是認真,隻是此人著實骨子裏都透著媚‘惑’,即便已然稍稍收斂了麵上的笑容,但此番對他入目一觀,仍是發覺此人滿身的閑散柔膩,風月之氣盡顯無疑。


  風瑤並未言話,深邃的目光靜靜凝在他麵上,腦中思緒翻湧,一遍一遍的將他方才之言仔細審視洽。


  待得半晌後,她才按捺心神,低沉無‘波’的出聲道:“無論皇上心思如何,但你皆得留在京中。皇上蠱毒未全然解卻,若身子稍有不適,你的血,尚且能稍稍壓住皇上的蠱毒。”


  江雲南緩道:“江雲南出發前,也曾擔憂此事,但國師說了,皇上已是服下了一枚解‘藥’,將近一月都會安然無虞,是以,江雲南便是留在宮中也無用,倒不如遵從了皇上之令隨長公主同行,也好與長公主有所照料,更能讓皇上心寬。”


  依舊是冗長的一席話,條理分明,但脫口的話語內容則略微讓人信服。


  風瑤心口複雜橫湧,低沉沉的問:“你出宮之事,國師也知曉了?”


  他勾‘唇’笑笑,點點頭,“國師若不知不允,江雲南在皇上蠱毒未解之下何能離開宮中。正也是聽了國師之言,江雲南才如是而為,長公主若是不信,大可差人回城去問問國師。”


  風瑤麵‘色’並無起伏,瞳孔深邃如墨,幽遠清冷。


  “國師那裏,自不必再問。而今本宮倒要問你,你江雲南好不容易從容傾手裏脫身,安穩之日未過多久,此番,當真甘心隨本宮一道前行?你可要知曉,前途漫漫,凶險不定,說不準這一趟出去,可是沒命回來。”


  他自然而然的垂眸下來,並未耽擱,待得風瑤的話剛剛落下,便已平緩柔和的出聲道:“往日江雲南便聽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當初被容傾所控,江雲南一直以為,江雲南有朝一日被坊主算計死了,定不過是橫屍荒野,卑賤破敗,別說是死得重於泰山了,許是連鴻‘毛’都重不過,且死了都還得受人詬病,天堂無路。但如今,既是有此等護長公主的機會,江雲南這卑賤之軀也能為國效力,如此,江雲南自不會缺席,便是以後死了,也定當是為長公主而死,那時,無論如何,江雲南都不會再受人唾罵,許是長公主與皇上,偶爾想起江雲南來,還會記著江雲南的好。如此死法,許是江雲南之亡,當真能重於泰山。鈐”


  這還未出發,這廝便一遍一遍的想著死了。


  風瑤眼角一挑,瞳孔稍稍縮了幾許,待得沉默片刻,就著他的話繼續道:“你當初背叛容傾,不正是因為不願死在容傾手裏?而今竟突然大義凜然的不怕死了?”


  江雲南平緩認真的道:“長公主誤會了。江雲南自然是怕死的。隻不過,江雲南前半生活得太過卑微,而今終還是想有所作為。若說此番是應了皇上之令而護長公主周全,卻又何嚐不是江雲南在拿命豪賭,就賭,此番之行,若江雲南亡了,自是江雲南之命,江雲南也認命,若未亡,且還能與長公主順利歸京,那時候,江雲南無疑是建了功,風光歸來,江雲南一直盼著有朝一日,江雲南能洗脫滿身的風塵,堂堂正正的做個極有作為之人,堂堂正正的以風光正派的形象麵向世人,隻有那時,江雲南才有勇氣,讓人去尋我生母生父,也讓他們能瞧見,他們曾經遺棄的兒子,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風瑤麵‘色’驟變,從不知,這妖異柔媚的江雲南,竟有這等心思。


  她深眼凝他,稍稍壓下心底的震撼,繼續道:“你說你是孤兒,記不得前事。如此,你要如何去尋你雙親?又或者,許是你雙親早已不在……”


  話剛到這兒,風瑤眉頭一皺,噎了後話。


  江雲南瞳中頓時漫出了幾許微光,“他們在。坊主以前曾查過他們,說他們在世,也曾說,江雲南,是他們刻意丟棄。”


  “既是刻意丟棄,你還要尋他們?你好不容易才從容傾手裏掙脫,此番好日子才剛剛開始,你放著安穩日子不過,偏偏要隨著本宮前往大英,以命來豪賭,就為了讓自己活得出息,甚至讓你雙親後悔?”


  風瑤著實有些看不透他了。


  本是風塵之人,想來‘性’子早就被磨圓搓扁,毫無鋒棱,且如今好不容易脫離容傾魔爪,自當抓緊時間享受安穩日子,但這廝此番折騰,又是何意?究竟是為了讓幼帝安心為重,還是,為了建功立業為重?


  風塵之人,洗心革麵之後,便也想,徹底的出人頭地,正麵風光?


  不得不說,往日隻覺著江雲南妖異柔媚,極是難纏,但如今卻突然發覺,這江雲南,也不過是個被瑣事纏身卻又

  抑鬱不得的可憐人。


  “江雲南的確想讓他們後悔!”僅是片刻,江雲南回了話,平緩柔和的語氣突然就強硬了幾許。


  待得風瑤神‘色’微動,再度下意識迎上他的雙眼時,他分毫不避,繼續道:“他們當初曾丟棄江雲南,江雲南自是要在他們麵前風光,看著他們的卑賤鄙陋,讓他們羨慕懊悔。江雲南此生並無大誌,唯獨此事想不通,皆道是人之初‘性’本善,江雲南出生之時,何其可憐,他們竟還狠心丟棄,若非那老乞丐收留,江雲南早已凍死餓死,也若非他們丟棄,江雲南何能淪落風塵,受盡世人淩辱。”


  說著,嗓音一沉,歪著頭凝著風瑤,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那麵上卻積滿了自嘲,“長公主許是不知,那‘花’月柳巷,鶯鶯燕燕,燈紅酒酣,看似繁榮熱鬧,但卻是個埋人骨頭之地。江雲南滿身的誌氣與脊梁骨啊,就是在那裏被強行折斷的,埋沒的,便是江雲南乃平樂坊頭牌,受盡一眾龍陽之人追捧喜愛,但江雲南,也是接客的,那千人騎萬人壓的滋味,江雲南畢生都難忘絕,甚至日日午夜夢回,都會被那種無力與恐懼驚醒。嗬,如此的江雲南,長公主當真以為我能真正的安穩過日?不成的,我若不找事幹,我若不將心底的一切宣泄,我若不擺脫以前的一切一切,即便坊主死了,江雲南,仍是逃不脫那‘花’月的枷鎖,日日折磨。”


  長長的一席話,自嘲悲涼,卻又似是染了太多太多的無奈與悲痛,一時之間,層層湧入在風瑤耳裏,驀地讓她麵‘色’一緊,連帶心口都微微的緊了起來。


  她無心顧及江雲南的前事,但如今他這話,她終還是徹徹底底的聽進去了。


  她並未言話,微微發緊的目光靜靜朝他凝著,將他麵上所有的自嘲與不甘全數收於了眼底,突然有,也莫名的開始理解江雲南,理解此人,‘欲’死得重於泰山,‘欲’活得光鮮亮麗。


  終是被命運拋棄的人,是以一點一點的掙紮著,努力的苟且活著,卻又待所有的危險悉數除盡,他又突然有勇氣了,不怕死了,往日那深深封存在心且全然不敢去觸動的意誌與念想,再度的躥起作怪,差點侵蝕了他的骨血。


  是以,心有動搖,層層晃動,風瑤,也終還是心軟了。


  “江雲南。”她立在馬背沉默半晌,低沉沉的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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