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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角聲滿天秋意寒3

  ※※※


  一切塵埃落定後,豐極自大軍中緩緩馳出,驅馬緩緩走向王都。


  城樓上,自青鳥背上走下的“青王”解下披風,脫去素白的外袍,裏麵一襲天青衣袍,然後“青王”抬手束起披頰遮容的長發,便露出一張俊美驚世的麵容。


  “清徽君!”城樓上有將士驚呼。


  久遙淡淡一笑,目光望向城外那緩緩馳來的一騎,眸中瞬間閃過一絲情緒,卻是複雜難懂。當那騎越來越近時,他終是步下城樓,前往迎接。


  駿馬上,豐極自然也看到了城樓上走下的人,隔著這麽遠的距離望去,那道天青色的身影仿佛冬日的天空,冷而淡。


  護城河前,兩人終是麵對麵,遠近將士望見,一時不由都有驚豔目眩之感。


  城前的兩人,皆是容光懾人,風神奪目,立於一處,仿佛稀世明珠寶玉,互映生輝,卻又是絕然不同的風采。


  豐極容華璀璨,是玉宇瓊樓上綻放的華美雍容;久遙風骨清舉,是高山深林裏蘊出的曠澹飄逸。


  一個踞於馬上,一個立於橋前,彼此打量,平淡之外再無多餘表情。


  許久後,豐極下馬,久遙上前,兩人互相行禮,身姿有若玉樹瓊枝迎風折腰,說不出的優美雅逸。


  “多謝雍王前來救援。”一個擺明了主人姿態。


  “七妹有事,做兄長的豈有不幫的,清徽君勿要多禮。”一個表明了親疏。


  一禮一語後,兩人再次抬首望向對方。明明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可彼此間卻似乎並不能惺惺相惜,周圍的氣氛顯得有些僵冷。


  不過這種氣氛也不過片刻,久遙抬眸掃一眼城外黑甲黑盔的雍州鐵騎,道:“既然雍王在此,那餘下便請雍王多擔待了。”


  豐極微怔,不解他此語。


  久遙抬手,青鳥便自城樓上飛下,豐極麾下大軍見著如此美麗大鳥,頗為驚奇,但王城裏的將士們卻已能習以為常。


  “我要去尋她,王都及降兵便都拜托雍王了。”


  豐極聞言,眉尖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道:“我已派石衍前往找尋七妹,清徽君還是坐鎮王城為好。”他的話自然是溫雅有禮的,可其言下之意久遙卻能品出:你區區書生,去了也無濟於事,反會增添麻煩,不如留下的好。


  於此,久遙並未有反應,隻是仰頭放目望去,遠處是曠野與山林,並不能望見心頭掛懷的人。“我擔心她,我必須要去。”


  “清徽君,在七妹行蹤難定之際代替她坐鎮王都,於她來說,你便是盡了十分心力。”豐極的聲音很輕,隻有他們兩人聽得到,“七妹我已派石衍去找,況且有杜康在她身邊,定然會安然歸來。”在豐極的認知裏,他絕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殺得了風獨影,更何況還有寧肯自己死也絕不會讓風獨影有失的杜康在。


  久遙聞言,不由回首看向豐極,眸中流露出深沉的憂邑,“就因為杜康在她身邊,所以我才要去找她。若杜康不在,她或還會因為顧惜著他,而不至……”他沒敢往下說,腦中此刻盡是當日杜康那句“若有一日她再也無法承受時,我便一劍帶她離開。”三石村的村民為了救她,盡數被刺客斬殺,那麽多的人為了她而死,就死在她的麵前,他都不敢想象,她經曆這一切時的心情。


  豐極聞言心頭一沉,“清徽君此話何解?”


  久遙輕輕歎息一聲,“雍王與她共同走過二十年,她這半生活得如何的艱辛,雍王比我更清楚不是嗎?”拋下這一句,他即跨上青鳥,刹時青鳥“嗄!”的長鳴,展翅飛向高空。


  地上,豐極仰望青鳥馱著他飛遠,眨眼間便隻遙遙一點黑影,想起他最後那句話,頓一股涼意直衝腦門,立時飛身上馬,揚鞭便要追去。


  “青州國相徐史拜見雍王!”


  那揚起的馬鞭頓住,轉頭,便見青州國相徐史領著一幹群臣跪地相迎,再放目望去,滿城兵民欣然,滿地降兵惶然。他回首遙望,青鳥早已馱著人飛得不見蹤影,閉目輕歎一聲,才收鞭下馬。


  他需留下,坐鎮王都,收拾混亂。抬手揚聲:“諸位都起身吧。”


  群臣起身,其中一名英氣勃勃的武將上前,正是王城大都統晏瑕叔,“啟稟雍王,那叛軍首領領著數千人逃遁而去,末將請命,前往追擊。”


  “請晏將軍安頓王都兵馬,安置降兵即可。”豐極淡淡道。


  “可是……”


  豐極微一擺手,“晏將軍領命吧。”


  “是。”晏瑕叔垂首,領命而去。


  徐史眼前一身戎裝英姿蘊藉的豐極,問道:“雍王可是要親自追擊叛軍?”


  “不。”豐極抬首目望九天,明燦的陽光灑落,刺痛了眼睛,可他迎著日光望去,湛藍的天空上有雲朵一團一團,像無數空曠的城堡飄遊於無垠的天際。


  他不信他的七妹會死,他要留下她的敵人。


  元鼎六年七月十五日,辰時。


  明朗的朝日之下,青州百官恭迎雍王入城。那時,在幾百裏外三石村後的大山裏,一處隱蔽的山洞中,杜康抱著不醒人事的風獨影靜靜地靠坐在山壁上,兩人滿身傷痕血跡斑斑。


  ※※※


  自那日杜康攜著中毒的風獨影逃出重圍後,便徑往村後的山裏逃,人逃入山中便如螞蟻沒入沙漠。而王夻眼見風獨影重傷,豈肯放過這此機會,領著刺客緊追不舍。


  杜康拚力逃了一個時辰後,確認甩開的刺客一時半會不會追來,他放下風獨影,查看她的傷勢。隻見她麵色慘白,肩頭黑血浸濕了半身衣常,知那箭上的毒性厲害,當即便撕開她肩頭的衣裳,拔出長箭,再為她吸出毒血,然後自懷中取出常備的解毒藥丸給她服下,又將金創藥灑在肩上、背上的傷口,撕下幹淨的中衣給她綁緊傷口,一切妥當後,他才給自己處理傷口。


  他傷在背上,又擔心刺客追來,是以隻將金創藥灑上,撕了外袍隨意包了一下。


  剛弄好,身後便已聽得追兵的聲響,他忙負起風獨影便要逃,隻是經過一番血戰再加這一路體力耗損,此刻起身太猛,一個頭重腳輕便摔在了地上,這一摔倒是把風獨影摔醒了。


  “快走!”醒來的風獨影自不肯再增添他的負擔,掙紮著起身,由杜康扶持著,飛身逃去。


  杜康曾為死士精於隱遁之術,而風獨影從小便曆經險亂,是以兩人都擅隱蹤匿跡,逃入山中本是上策,但那王夻數年來能藏於民間不被發現,顯然也不是泛泛之輩,一路都緊緊追著。


  他們此刻都負傷在身,無論是體力還是功力都大打折扣,無法再與人數眾多的刺客相拚,隻能一路逃遁,疲乏之時才歇息片刻。兩人也不能往人煙處逃去,以刺客的殘暴,定會斬殺無辜百姓泄憤,而此刻他們無力再護其他人。並未預知有這樣的禍事,所以身上都未帶水與食物,隻能渴時喝山澗之水,餓時摘野果充饑,可是果子並不足以補充體力與精氣,有時便獵幾隻野雞或野兔,為免追兵發現行蹤,不能生火,隻能剝皮放血後生吃,再將皮骨血跡埋了。


  風獨影身中毒箭,也因王夻一直緊追不舍,以至兩人未能及時運功逼出,而到後來,彼此功力耗損過甚,已無能為力,隻能靠隨身帶著的解毒丸暫時壓著。他們不能逃離這大山,而刺客也決不會放過他們,所以這是一場逃亡與追殺的持久較量,直到一方力竭而亡,又或是一方的救援來臨,擊殺另一方!

  如此逃遁、藏匿便是數日過去,逃到第八日,當兩人躍過一片荊棘叢時,風獨影真氣不繼,一頭栽了下去,杜康立時伸手挽住她的身子,然後使力半空縱起,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了尖銳的荊棘,然後順勢一滾,總算安然落地。


  等喘息稍定,杜康扶起風獨影,便見她口角流出黑血,一張臉灰暗無比。她肩上中的毒箭,雖則拔了箭放了毒血吞了解毒丸,但到底不是對症下藥,毒不能徹底清掉,隨著她體力、功力的消耗,毒素慢慢浸蝕,若是浸到心肺時……想至此,他再也顧不得什麽,忙扶風獨影血膝坐起,然後於她身後坐下,便要以內力為她驅毒。


  “杜康……”風獨影低聲喚住他,此刻兩人皆是外傷內損,強行逼毒,隻會是個同歸於盡的結果。


  杜康頓住。


  風獨影目光望著那一大片密密的荊棘叢,鳳目裏閃現一點亮光,“去……把那邊荊棘砍……五十二枝過來……然後按我說的擺……”她毒素浸體,身上的外傷又不曾愈合,此刻是外痛內竭,連說話的聲音都顯得有氣無力。


  杜康聞言,立時收了手,扶她靠樹坐著,然後拔劍去砍荊棘。


  等砍回了荊棘,風獨影指點他:“以荊棘叢為中宮,兩邊各隔四丈,東兌宮五枝、西震宮六枝、南坎宮七枝、北離宮八枝;然後西北巽宮八枝、東北坤宮七枝、西南艮宮六枝、東南乾宮五枝……”她話說完,胸肺間一陣氣悶,趕忙轉過臉去,一聲輕咳,噴出一口黑血,她抬手拭去唇邊的血跡,沉聲喝道,“快去!”


  杜康趕忙按她說的做,一刻功夫便已妥當,等他躍回風獨影身旁時,王夻已領著幾十名黑衣人追到。


  “走!”風獨影看一眼荊棘叢外追來的刺客。


  杜康背起她,迅速逃去。


  “追!就在前麵!”王夻眼見他們的身影消失,頓如獵人瞅見了獵物般目放精光。


  那些黑衣人自然是飛身追去,奔在最前的三人,望見前方有如長帶般的荊棘叢,提氣縱身便要躍過,可當他們看準了落地點飛身落下時,驀然腳下冒出大叢荊棘。


  “啊!”


  刹時三聲慘叫響起,那三人全都摔落在荊棘叢上,全身都紮滿了尖銳的荊棘,那劇痛痛得他們不由自主掙紮著,越掙紮,荊棘刺得越深,血流得更多,痛得更慘烈……


  “慢!”王夻大喝一聲,同時身後的黑衣人也看見了前方同伴的慘況,頓都卻步,眼見著荊棘叢裏同伴淒厲的慘叫著掙紮著,然後漸無聲息的死去,一個個都心驚肉跳。


  王夻又驚又怒,可望著那一片荊棘,知風獨影定是設下了陷井,而他一向不善陣法,當即吩咐,“繞過去!”


  可那片荊棘帶竟是綿延了數裏遠,等到他們繞過了荊棘叢時,早已失去了杜康與風獨影的蹤影。


  “仔細搜!一定要將他們割頭剖心,方能消我心頭之恨!”王夻目裂牙眥地望著密林。


  而那時候,杜康背著風獨影在山壁間縱躍,在密林中奔跑,他不知疲倦地竭盡全力地奔逃著,隻為遠遠甩開那些刺客……就這樣,也不知過去多少時辰,當他力竭再也撐不下去一頭栽倒在地時,風獨影早已昏迷過去,趴在他背上一動也不動。


  他趴在地上喘息許久,終於有了抬頭的力氣,星月的光輝透過樹木的枝縫射入,可隱隱綽綽看清四周,前方數道陰影,似乎是立著巨石,他凝聚四肢力氣,卻是怎麽也站不起來,於是負著風獨影慢慢爬了過去,近了才看到巨石而成的山壁中隱著個小山洞。他精神一振,往山洞爬去,當他終於爬到洞裏時,心神一鬆,耗盡了所有氣力的他隻覺眼前一黑,便再無知覺。


  洞外,一陣陰涼的夜風拂過,帶起樹木沙沙作響。


  天幕上,一輪明月已漸趨圓滿,靜靜的灑下銀霜,照著這看似安靜卻藏著凶殺的高山。


  夜,悄悄過去。


  ※※※


  當杜康醒來時,睜眼看到的是石壁上晃動的光點與陰影,那是日光透過洞外的樹蔭照入投下的,他略動了一下身子,背上沉沉的,同時感覺四肢僵麻,接著全身都如螞蟻在咬般的麻痛,這痛讓他清醒,忙轉頭往背後看去,風獨影的身子一半趴在他背上一半跌在地上。


  待那麻痛過去,他忙艱難地翻過身去查看風獨影的情況。此刻她雙目閉闔,唇邊掛著凝固的黑色血痕,麵上罩著一層灰黑色,以至那張麵孔就如蒙塵的珍珠,黯淡得無一絲光澤。他屏住呼吸伸出手……半晌,他鬆一口氣。還好,還有呼吸與心跳。


  吃力地扶起風獨影,打量一眼山洞,除了石壁,便是壁縫裏上長出苔蘚與野草,他移動身軀,靠坐在石壁上,然後將風獨影抱在懷中,不讓她倒在髒汙的塵土裏。他背上的傷一處未曾仔細處理,這大熱天裏,數日下來不見好,倒是長膿潰爛了,靠在石壁上便一陣鑽心的劇痛,可他不理會這些,隻是抱著風獨影靜靜地坐著,目光無神地望著洞頂。


  至此,他們可算是窮途末路了?


  懷中的人已完全人事不知,毒性漫延全身,他已完全無力為她驅毒,過不了多久,她或許就會在這昏迷中無聲死去……而這麽多日過去,無論是忻城還是王都,都還不見援兵來救。他此刻傷勢加重,精力耗盡,山裏有的是豺狼野獸,有的是比豺狼更可怕的刺客!


  他目光呆滯地看著洞外投射的日光,一點一點傾斜,然後又一點一點淡去,他知道這一天又快要過去了。


  山中靜悄悄的,靜得他能聽見蛇蟲鼠蟻爬過的聲響,可是他知道,那些刺客正往這裏奔來,又或者藏匿在什麽地方,虎視眈眈的等著他們現身。


  他低頭看著懷中的風獨影,抬起手,慢慢擦去她唇邊的血跡。


  她這二十多年,活得那麽辛苦。


  背負著殺戮所帶來的罪孽,背負著弑兄的痛苦與內疚,日日夜夜的在煎熬中堅持,隻因她是那樣的驕傲倔強,她不願向命運低頭,她不肯向痛苦認輸……可如今,與兄弟分離,割舍了心愛之人,那支撐她的力量終也是失去,而她還要做大東的鳳影將軍,還要做這青州的青王,擔負著千萬斤重擔……


  她的餘生……他可以望見。


  她會一直這樣辛苦地堅持著,一直這樣痛苦地活著……直到她精血耗盡心碎魂散!


  公子當年將她托付他,希望他能守護她,讓她一生過得安寧,可他無能為力,他有負公子所托。


  那至少……帶她走吧。


  與其死在那些鼠輩手中,莫若他親手帶她走。


  與其她餘生辛苦苟活,莫若他此刻就帶她走。


  帶著她,他們一起去九泉。


  這樣,他們便是同生共死,雖未能做到公子所托,但至少守住了對公子承諾……守護她,直至他與她生命的盡頭。


  手伸過去,手掌按在她的頸脖,隻要掌下施力……就可以解脫,無論是她還是他,都可解脫,都可擺脫這塵世的一切痛苦與艱辛,去九泉下找等候已久的青冉公子。


  他的手掌按著她的頸脖,一次又一次想要狠心,卻一次又一次失了力道。


  他看著懷中的這個人,看著那張黯淡的麵容……他想帶她走,可他又舍不得她死。


  她辛苦了半生,在他陪伴她的這七年裏,他卻不曾看過她有一日是活得毫無煩憂快活的。她為天下做了那麽多,天下還不曾回報她一日歡愉。


  靜靜地看著,眼前忽起朦朧的霧氣,一滴淚珠自那雙永遠沉寂無情的眼睛裏滴下,落在風獨影的額頭上。


  他的手掌自頸脖上移開,輕輕落在她的鬢旁。


  “阿影,我帶你走,你可樂意?”他喃喃著,手指輕柔地撫過她的眼睫,長長密密的仿佛墨蝶停駐,那是高傲強悍的鳳影將軍身上唯一顯得柔軟脆弱的地方。


  昏迷中的風獨影自然不會有回應,隻是眼睫微動,眉頭舒展,就仿佛墨蝶輕輕顫動翅膀,即要翩飛而去。


  他早已麻木的心驀然的痛起來,卻唇角一勾,那張沒有表情的麵孔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知道,她是樂意的。


  撫在她鬢旁的右掌慢慢滑下,再一次落在風獨影的頸脖,將體內僅餘的真力蓄至掌心,左手牽過風獨影昏迷中也緊握鳳痕劍的手,將劍尖抵上自己的胸膛。


  他答應了青冉公子要守護她一生,她也說過“若我有朝一日要走了,一定會帶上你,若我來不及帶上你,你盡管追來就是,絕不讓你辛苦獨活。”


  所以……她死,他亦死。


  他們共一條命,絕不獨活一個。


  天地這一刻忽然變得靜極,心神這一刻亦平靜如古井,他閉上眼睛,能聽到他與她的呼吸,他與她的心跳——同步,一致。


  當手掌扣下,當長劍刺下……他與她,依然會同步——邁上黃泉。


  “嗄!”


  驀然,一聲嘹亮的鳥鳴驚破了天地的這份安靜,緊接著,山中頓時起無數聲鳥鳴,仿佛爭先恐後的回應著山外的那聲長鳴。


  “風獨影!”


  而後,一道響亮的呼喊傳來,如能上天入地,卻飽含著焦灼惶然。


  山洞裏,杜康手一抖,在刹那以為是臨死前的幻聽。


  “風獨影!”


  那呼喚聲再次傳來,如此的清晰。


  是他!杜康一震,是清徽君的聲音。也在這時,懷中的風獨影驀然動了一下,閉闔著的眼眸忽然顫動,似乎在沉睡中掙紮著要醒來。


  “風獨影!你要拋下我嗎?”


  夕陽如血輪緩落,晚霞如錦緞熾豔,久遙騎著青鳥盤旋於九天之上,衝著下方大山揚聲叫喊。這一路,憑著與鳥獸的交流,終於找到了這裏,他知道風獨影就在這大山的某處。


  “風獨影!我本該與族人共亡,是你硬要救下我,是你硬要與我成婚,如今你卻要拋下我,讓我一人獨存嗎?”


  他的聲音那樣的響亮,在大山間蕩起陣陣回響,驚起山中無數鳥獸,驚動了山中追殺與找尋的人,也驚醒了山洞裏的人。


  風獨影顫動的眼皮終於艱難地睜開,露出靜謐如墨泓的瞳眸。


  “久遙……”她的聲音輕如囈語。


  “是他。”杜康應道,同時放開了手,心頭一鬆,卻辨不出是悲是喜。


  風獨影掙紮著起身,在杜康的攙扶下走出山洞。


  “風獨影!你要拋下我,讓我再次一個人,從此孤鬼遊魂般苟活嗎?”


  久遙的叫喊聲繼續傳來,洞前的他們循著聲音,仰道望去,透過樹縫,看見了半空上騎著青鳥的人。


  他來找她了……


  風獨影看著天空,鳳目裏盈盈閃過一抹亮光。


  是了,她還不能死,她強行救下他的性命,便該負責到底,那是虧欠著他的她唯一能回報他的——無論痛還是恨,都要與他一同走到生命的盡頭!


  “久遙。”她回應他的呼喊,隻可惜氣力哀竭的她,聲音輕微,傳不到九天之上的人的耳中。


  “他們來了。”杜康驀然全身崩緊。


  風獨影回頭望去,他們的身後傳來了聲響,透過密密的樹林,隱約可見山下數道黑影奔來。


  “去山頂!”她當機立斷,再仰望一眼半空上,身體裏驀地湧出一股力量,再次站直了身體,握緊了手中鳳痕劍。


  杜康撿起地上他昨夜掉落的劍,兩人相互攙扶著往山頂奔去,那時的他們離山頂也不過十數丈之遠。


  “他們就在前麵,快追!”身後的刺客也發現了他們。


  “風獨影!你回答我!”


  半空上,久遙依然不休不止的呼喚著,聲音此刻已然有些嘶啞,仿佛含著莫大的痛楚與絕望。


  也在那時,自帝都趕來的龍荼剛剛抵達三石村,聽得這一聲呼喊,抬頭往天空望去,看見盤旋於半空的青鳥與人,心頭驚異,卻也知青王定是在山中,趕忙領人便往大山掠去。


  而在這綿延的大山裏,已找了幾天幾夜不曾合眼也不曾找到人正心急如焚的柳都尉,在聽得這數聲呼喊後,即領人朝著呼喊聲的方向找來;循著那些細微的蹤跡在山中搜了一天一夜已搜至山腰的石衍此際已發現了山上的動靜,忙領人迅速奔向山頂。


  那一天的黃昏,三石村後的大山,第一次有了那麽多的人穿行其中,也因為鳥獸人聲第一次顯得喧鬧。


  氣力哀竭的風獨影與杜康拚命地往山頂奔去;身後的刺客拚命地追著;山腰與密林裏,石衍、柳都尉在拚命地追趕著;山腳下,龍荼與百名侍衛禦風般飛來……


  最前頭的兩人重傷、中毒,他們再怎麽拚命跑,也沒有往日的速度;緊追的刺客追殺了數日數夜已然疲憊,可他們沒有受傷,所以他們在拉近與前麵兩人的距離;石衍、柳都尉、龍荼他們沒有受傷擁有氣力,可他們離得太遠……


  眼見著,離山頂越來越近,身後的刺客卻也越來越近……


  十丈……


  九丈……


  八丈……


  ……


  一丈一丈的接近,風獨影與杜康沒有回頭,隻是望著前方竭盡全力奔跑,隻要能到達山頂……


  終於,他們穿過樹叢,前方一派敞亮,他們爬到了山頂!


  “哈哈哈!風獨影,你已走投無路了!”


  三石村之所以得名,隻因村後的大山有三座高峰,峰頂都是光禿禿的石壁,遠遠望去就如同三座巨石矗立。


  山頂上再無樹木阻隔視線,一眼可以望向遠近山廓田野,一眼也可望見盤旋於殘陽暮霞間的青鳥與它背上馱著的人。山風凜凜,讓精疲力盡的兩人幾乎站不住腳,回頭看去,王夻與九名黑衣人提劍圍來。


  眼見對手已至絕境,再無逃生之路,王夻頓時放聲狂笑,“風獨影!注定你要死在我手中!”


  王夻的狂笑聲令久遙發現了這邊的動靜,當他看到山頂的人影時,頓欣喜若狂,忙驅著青鳥飛來。


  那刻,狂勁的山風裏,雖群敵環繞,可風獨影卻仰首望向天空,晚霞如火如荼的在天際燃燒,卻有一抹青影踏著雲彩飛來。


  她之所以要來山頂,便是想著久遙既在,自可如當日久羅山上招喚老虎為坐騎那樣,再招喚兩隻大鳥馱走她與杜康,隻是……回頭看向囂張圍上前來的刺客,隻怕這回真是來不及了。握緊手中鳳痕劍,她冷睨著得意忘形的王夻,唇邊卻勾起淡極從容的淺笑。


  久遙,你看著……


  我不會拋下你,我會戰鬥了到最後一刻!

  “風獨影!我終於能取下你的首級為青冉公子報仇雪恨!”王夻一步一步踏上前來,眼中有著刻骨的怨毒也大仇即報的痛快。


  杜康轉身擋於風獨影身影,他背對著身後的刺客,抬目便可望見半空上,一隻青碧大鳥馱著一剪天青身影迅疾飛來,在滿天的殘陽赤霞裏,顯得那樣的清逸奪目。那一刻,忽然間靈台空明澄靜,心神有著從未有過的放鬆,盡管身後敵人近在咫尺。


  他伸手按在風獨影肩上,推著她迅速往懸崖邊退去。風獨影雖不解,但她對杜康從無懷疑,是以任他推著後退。


  王夻瞅見他們的動作,頓仰天狂笑起來,“哈哈哈!威震天下的鳳影將軍今日也被我王夻逼得要跳崖自盡嗎?”即將報仇雪恨的快意令得他得意忘形,反不急著上前殺仇,獵物已在掌中,他要享受著獵物垂死的掙紮。


  杜康望著越飛越近的久遙,再低頭看著風獨影,“阿影,你保重!”說著,他輕輕一笑,安寧淡然,是風獨影從未看過的,頓有瞬間怔然,也在那瞬間,杜康掌下用力一推,同時大聲叫道,“接著她!”


  風獨影信任杜康如同信任她的七個兄弟,毫無防備之下,頓如斷線的風箏落向懸崖。


  “阿影!”已離山頂不過幾丈遠的久遙瞅見,頓肝膽欲裂,刹那間隻見半空青影如電閃過,追著風獨影直往懸崖下撲去。


  杜康推下風獨影不過眨眼功夫,王夻驚愕之下呆立片刻,立時飛身撲過懸崖邊,“杜康,你這該千刀萬剮的叛徒!”


  崖邊獨立的杜康,從容舉起了劍,眼見王夻長劍刺來,他不躲不閃,任王夻的劍刺入胸膛,劍入胸膛的刹那,他手起劍落,頃刻血泉撲麵,灑了他一頭一臉。


  “砰咚!”一聲,王夻的頭顱滾落於地,麵上圓睜著不敢置信的雙目,他的雙目倒映著天空,一隻巨大的青鳥自崖下展翅飛上長空,它的背上一名男子懷抱著風獨影。


  王夻被殺,震得對黑衣人怔愣,但也隻是刹那,他們幾乎是同時躍起撲向杜康,九柄劍同時刺出,齊齊釘入杜康的身體!


  杜康拄劍於地,身體裏鮮血如決堤之河奔湧而出,立身之處瞬成血湖,迅速流淌,將山頂石壁染成了赤色。可是他卻笑了,看著斬落的那顆頭顱,輕輕地愉悅地笑了。


  好了,最後的隱患也除去了,他可以去地下見公子了,相信公子也不會怪他的。


  他雖不能守護她一生……但已有另一個人出現了,一個比他更好的人,一個能帶給她不一樣人生的人,那個人會陪伴、守護她餘生!


  他可以安心的去找公子了……


  隨著刺客拔劍退後,杜康的身體緩緩倒下,在他的身體往後倒下之際,他的眼中映著的是九天之上,青鳥馱著久遙與風獨影振翅飛來……


  於是,他唇角含笑,輕輕合上眼眸,身體順著倒勢跌下了懸崖……而他看不到的是——久遙懷中的風獨影,親眼目睹了那九劍刺入他的身體,親眼看著他的身體自懸崖邊墜落……


  那一刻,她張大了口,卻喊不出話,隻喉嚨裏發出“咯咯”粗厲的響聲,瞪著前方的雙目裏,眼珠劇烈的突出,仿佛會自眼眶裏瞪出,而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一個人痛到極致時,反而麻木了所有感官,她隻是呆呆地瞪著山頂。


  山頂上已無杜康的身影,隻有他流下的鮮血,那樣的紅,紅得勝過滿天火燒似的雲霞……然後久遙驚恐的發現,風獨影的眼角,沁出一滴赤紅如血的水珠,緊接著又沁出一滴……滴滴相連,連成一行血淚流淌而下,映在那張灰暗的麵孔上,觸目驚心。


  “阿影!阿影!”久遙疾聲喚她,想將她喚醒。


  可是此刻的風獨影沒有絲毫反應,天地間這刻沒有聲音能喚醒她,她的世界裏,隻有那一片血紅!

  隨著她眼角血淚的溢出,她的臉上迅速漫延上一層烏色,逐漸加深,久遙心頭一寒,立時抬起左手,咬破無名指,閉目凝神,然後一滴心頭血自指尖沁出,血珠上盈繞著青色靈氣,血珠滴落在風獨影額間,瞬間便沁入眉心無蹤,然後風獨影麵上的烏色慢慢淡去一層。


  可是這並不足以清除她體內的劇毒,並不足以治療她身體的傷,而且此刻她心神俱潰,危在旦夕!


  久遙抬手捂住風獨影的雙目,吩咐青鳥:“快!帶我們回王都!”


  “嗄!”青鳥長嘯一聲,振翅而去。


  【注○1】李賀《雁門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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