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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天會亮的

  七點半刷新。

  七點半刷新。

  七點半刷新。

  莊嚴肅穆的朝殿。

  一片死寂。

  群臣持續獃滯,還沒從震撼中回過神來。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最後的贏家會是武三思?

  這可是儲君啊!

  過往陛下在立儲方面態度模糊,舉棋不定,朝野誰也不敢提及這個極度敏感的話題。

  沒太子就沒太子唄,只要最後挑選出能讓朝堂滿意的人選就行。

  卻不曾想最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忽略兒子孫子,卻偏偏選擇侄子?

  實在是昏聵!

  霎那間,彷彿心有靈犀一般,滿殿文武皆將目光投向狄仁傑。

  狄公乃百官之首,威望隆高,只要他挺身而出,大家便跟著附和。

  堅決反對!

  就算下了詔書,朝堂不執行旨意,武三思這太子絕對做不成。

  氣氛逐漸緊張起來。

  距離最近的武三思,惴惴不安地用眼角餘光觀察著狄仁傑。

  李顯和太平惶恐不安,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滿堂文武身上。

  皇帝旨意,只要所有官員抗拒,那就推行不下去。

  迎著無數道期盼的目光,狄仁傑咽下喉間嘆息。

  他不確定陛下策劃的計謀會不會生效,武三思真有能力鎮壓中山王?

  兩虎相鬥,必有一傷。

  可在強勢的中山王面前,武三思遠遠稱不上猛虎!

  但眼下這就是最好的權謀,既削弱中山王,又能為真正的儲君掃清障礙。

  殿角的青銅漏刻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著,群臣眼神漸漸黯淡。

  沉默就是答案。

  諸多臣子勃然大怒,到了這個地步,還在謹守明哲保身之道,不感到羞愧么?

  你這個縮頭烏龜!

  武三思僵硬的肌肉慢慢放鬆,心中暗道:

  「老東西還算識相,本太子斷然虧待不了你。」

  這時。

  兵部尚書姚崇站了出來,他神情凜然道:

  「陛下,東宮之位乃國本,稍有不慎,恐會動搖社稷。」

  武則天目光古井無波,字正腔圓道:

  「朕經過深思熟慮,為蒼生社稷挑選了一個德才兼備的儲君。」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異常堅決。

  帶著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勢!

  李顯臉色遽變,先是漲紅,隨之鐵青。

  這句話就如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臉上!

  又疼又怒,滿心的絕望不甘,幾乎無法言喻描述。

  這就是他的母親啊!

  姚崇滿腔憤怒傾瀉而出,高亢著聲音:

  「敢問陛下,姑侄之與母子孰親?」

  「陛下立子,則千秋萬歲后,配食太廟,承繼無窮;立侄,則未聞侄為天子而祔姑於廟者也!」

  看著義無反顧的姚尚書,群臣心一橫,紛紛出列。

  「懇請陛下收回旨意!」

  「懇請陛下收回旨意!」

  「懇請陛下收回旨意!」

  聲音如洶湧的浪潮,一浪蓋過一浪,響徹在朝殿。

  武三思臉色難看至極,他冷著眼,將這些人記在腦海里。

  尤其打頭陣的是姚崇。

  入主東宮第一件事,就要讓這個腐儒滾出朝堂,接著清洗這群不知敬畏的螻蟻!

  膽敢與本太子作對?

  武則天甚感欣慰,鳳臉卻依舊冷漠。

  激烈的反對聲中,陡然出現不合時宜的聲音:

  「梁王性子仁厚,宜為儲君。」

  轟!

  轟!

  猶如晴天霹靂,朝殿聲音戛然而止。

  群臣目露駭然,死死盯著緩步出列的崔玄暐。

  武則天鳳眸籠罩寒霜,竭力控制心中的滔天怒火。

  又是這群附骨之疽!

  江山社稷的毒瘡!

  崔玄暐眼神沒有波瀾起伏,直接表明態度:

  「東宮之位,沒有誰比梁王更合適。」

  世家領袖發話,剛剛還選擇性沉默的世族大臣,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七嘴八舌的附議。

  在他們看來,政治局勢最理想的狀態,就是張巨蟒起兵造反。

  可此獠不按常理出牌,竟然選擇做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就在他們失望憤怒的時候。

  轉機出現了。

  武三思入主東宮。

  如此荒唐可笑的決策,絕對會導致朝堂震蕩,進而波及社稷。

  越亂越好啊!

  那世家就能藉此壟斷執政,掌握天下資源,甚至控制皇帝,讓皇帝成為傀儡,成為門閥望族的代理人!

  武三思眼底的興奮之色都快溢出來了。

  他知道,儲君之位板上釘釘了!

  群臣見狀,暗嘆一聲。

  沒想到助武三思一臂之力的,竟然是門閥望族。

  要想廢掉立儲詔書,唯有朝堂所有人聯合起來抵觸。

  而如今,已經有人倒戈了。

  武則天神色晦暗,語氣冷硬道:

  「善。」

  狄仁傑瞥了御座一眼,似乎能感受到陛下複雜紊亂的心境。

  滿殿安靜下來。

  再憤怒不滿的大臣,也偃旗息鼓了。

  已成定局的事情,難道還冒著得罪太子的風險,去做無謂的勸諫?

  「政事堂負責起草立太子詔書。」

  武則天面無表情說了一句,而後目光看向武三思。

  群臣也將目光對準武三思。

  隨便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做結語,這場驚心動魄的朝會就可以落下帷幕了。

  武三思興奮不已,恭聲道:

  「陛下,臣準備了三個提案。」

  滿殿大臣瞬間愕然。

  這個時候,說一些君臣相得益彰,不負社稷蒼生的場面話,再描述一下此時此刻的情緒心境,不就完事了?

  搞什麼提案,你腦子是不是被驢給踢了?

  武則天目光冷厲,重重「嗯」了一聲表達不滿。

  武三思置若罔聞,高聲道:

  「《論語》有言: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

  「臣建議,出母亦需守孝三年!」

  聲音鏗鏘有力,好似金石作響。

  可是滿殿朝臣在聽到這句話后,議論聲已是轟然大作!

  古禮規定,子為父服喪三年,為母服喪一年。

  二十年前,陛下還是皇后時,就貫徹了一項政策。

  父在為母服齊衰三年!

  這政策打破了社會不公平的服孝制度,明顯提高了女權地位。

  如今武三思依葫蘆畫瓢,準備效仿。

  出母是什麼呢?

  那些被父休棄的生母,遵循禮法原則,根本就不需要服喪。

  武三思這個提議非常聰明。

  一方面,進一步提高女性的地位,搏取陛下歡心。

  另一方面,隱晦表達一顆孝子之心,臣雖然不是您兒子,但也會感懷恩德啊。

  但是!

  這聰明用錯地方了!

  好比下屬為了討好上司,主動請客去丹鳳街一游,上司欣然應允。

  倘若上司剛死了爹,下屬跑去說我請您去嫖娼,會發生什麼?

  一樣的話,場景不同,那就是天差地別!

  你現在是太子啊!

  太子對皇帝說要悌孝?

  難道巴不得皇帝儘早駕崩?

  果然,群臣看向御座,陛下一張臉孔布滿陰霾。

  感受耳邊嘈雜的聲音,武三思自以為袞袞諸公被震驚到了。

  他略有些自得,繼續道:

  「陛下,京中各衙門貪腐現象很難杜絕,臣建議,京官八品以上益稟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群臣目瞪口呆。

  官員加薪?

  這就迫不及待籠絡人心,想贏得百官擁護?

  你覺得這時機合適么?

  朝殿陷入沉寂。

  幾乎所有人都能察覺到,武三思那股子急功近利的庸俗感。

  崔玄暐等世族臣子輕輕勾起了嘴角。

  原本他們看來,武三思雖然稱不上足智多謀,但跟愚不可及挨不上邊,很淺薄很平庸的一個人。

  真沒想到啊!

  在儲君的誘惑面前,終於暴露了最真實的醜陋嘴臉。

  破爛不堪!

  甚至比廬陵王都垃圾幾倍!

  好,實在是好!

  崔玄暐目光愈發堅定。

  勢必扶持武三思,這蠢貨就是門閥望族最好的傀儡!

  而殿內的武家族人滿臉失望。

  這種最關鍵的時候,梁王的表現只能用十二個字形容。

  方寸大亂,失誤頻頻,醜態盡出!

  察覺到殿中詭異的氛圍,武三思先是驚愕,旋即額頭冒出冷汗。

  連帶著脊骨都陣陣發涼。

  他偷覷了御座一眼,便迎上了森然陰冷的目光。

  「臣……臣……」武三思聲音顫抖。

  崔玄暐眯了眯眼,不忘推波助瀾:

  「梁王,不是有三個建言么,第三條呢?」

  群臣憋著笑,打算好好欣賞一下樑王拙劣的表演。

  武三思表情僵住,只能硬著頭皮道:

  「中山王能力卓越,而北地草原亟需開墾荒地,他是最佳人選。」

  嚯!

  群臣這下反倒露出激動之態。

  張巨蟒這個惡魔喪盡天良,被其屠殺的人數不勝數,讓人憎惡的程度遠遠超過武三思。

  把此獠發配到草原,這讓許多人內心蠢蠢欲動,迫切盼望陛下能同意。

  狄仁傑搖了搖頭,心中頗為感慨。

  陛下的精妙布局,沒想到這麼快就出現了破綻。

  千算萬算,算不到武三思這般窩囊。

  為什麼想發配中山王?

  因為在其潛意識裡,就恐懼害怕!

  你甚至都不敢跟中山王斗,在陛下心裡還有什麼利用價值?

  你是太子,太子代表皇權的延續!

  中山王再囂張強勢,他也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朝堂當眾斬首梁王,但絕對不敢殺太子。

  正因為身份的轉變,對太子動手,就是造江山社稷的反!

  佔據絕對優勢,卻還是害怕中山王。

  這不是廢物是什麼?

  武則天緊繃著臉,豎起的鳳眉下,一雙被怒火灼紅的眼睛射出兩道寒光。

  爛泥扶不上牆!

  她隱隱有些動搖,或許一開始這個決定就是錯誤的?

  怎麼也想不到,武三思是這種低劣的貨色!

  武則天死盯著他,冷聲道:

  「容后再議,退朝!」

  群臣齊齊躬身。

  武三思獃滯在原地,不知所措。

  「恭喜梁王。」崔玄暐踱步近前,笑眯眯的作揖。

  武三思忙不迭擠出笑容,難堪尷尬的情緒被沖淡了些許。

  出醜又如何?

  孤是大周帝國的儲君!

  緊接著,陸續有官員上前祝賀。

  ……

  廬陵王府。

  寢殿滿目狼藉,李顯像是中了淬毒的弓箭,癱倒在地。

  濃烈的嫉火在他的胸膛里涌動。

  「你無情冷血到這個地步,真是半點心肝也沒有!」

  李顯眼睛陡然赤紅,猶如籠中困獸一般走來走去,兇狠得隨時要吃人一般。

  「取些冰來!」一旁的韋玉寒聲吩咐。

  立刻有宮婢從冰窖里打出一桶混著冰碴子的水,濾凈后泡著錦帕遞過來。

  韋玉粗暴的把錦帕抓起來,直接撲在李顯臉上。

  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把整張臉刺得生疼,李顯臉部扭曲猙獰。

  韋玉厲聲道:「越是這種時刻,越要鎮之以靜。」

  一旁的李裹兒冷著玉頰:

  「父王,憤怒的情緒對局勢毫無用處,振作起來。」

  「親兒子比不過侄子,世間還有這般荒謬可笑的是么?」李顯聲音尖利,還帶著點哭腔。

  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夠了!」

  韋玉咆哮了一聲。

  她陰冷著臉:「別一副瀕臨絕境的模樣,現在還不是末日。」

  李顯沉默無言。

  「咱們急什麼?最急的是張巨蟒,武三思第一個開刀對象就是此獠。」

  韋玉神情淡然,鎮定自若。

  她一開始也面臨崩潰,感覺天快塌下來了,後來細細思量。

  隱約有個猜測,陛下此舉會不會是為了針對張巨蟒?

  早不立晚不立,偏偏這個時候立儲,目的很明顯。

  「你是說,咱們先坐山觀虎鬥?」李顯臉上恢復些許生機。

  韋玉輕輕頷首,嫻熟地推演接下來的朝堂動向:

  「武三思權力已經凌駕張巨蟒之上了,此獠一回京,勢必會爆發激烈的衝突。」

  「陛下經歷疑似謀反案,不會再無底線容忍此獠,而武三思掌握太子名分,能抹除兩者之間的能力差距。」

  聞言,李顯眉頭皺得很緊:

  「如你所說,母皇不幫他,儲君要干他,張巨蟒就算神靈轉世,也會被慢慢吞噬掉。」

  韋玉愕然,啞口無言。

  是啊,張巨蟒一旦進京,那真的相當於瓮中之鱉。

  走進神都,就是被困在金碧輝煌的牢籠里,連起兵造反的資格都沒有了。

  「他永遠不會讓自己處於被動。」李裹兒輕啟朱唇,語氣堅定。

  韋玉鳳目微閃:「裹兒,你是說此獠會抗旨,直接在蜀中造反?」

  李裹兒搖搖頭,答不上來。

  那個男人跟陛下深層博弈,兩個站在世間巔峰的存在,豈是她所能揣度的?

  「張巨蟒,來點作用吧!」

  「能不能把武三思搞下去,你跟他同歸於盡,成全本王。」

  李顯嘆了一聲,焦躁無助。

  「靜觀其變。」韋玉沉聲道。

  略頓,她直視著李顯:

  「王爺,該跟小月聯絡一下感情了。」

  小月?

  李裹兒疑惑。

  「誰?」李顯訝異。

  韋玉瞪著他:「太平啊,你們兄妹倆好久沒走動了。」

  李顯:「……」

  以前罵人家賤婦騷蹄子,現在親切的喊小月,他們之間哪裡還能兄友妹恭?

  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韋玉板著臉道:

  「咱們跟她已經沒有利益衝突,現在是一致對外的時候了。」

  「如若不然,武三思任意捏造罪狀,誣告陷害,咱們有好下場?」

  以己度人,如果是廬陵王府入主東宮,她一定會把威脅剷除!

  所以眼下只能跟太平政治合盟,共同抵禦武三思,讓其投鼠忌器。

  「不錯。」李顯雙目一亮:

  「要想坐收漁翁之利,一定要先確保自身安然無恙。」

  ……

  翌日,天空晴朗,萬里無雲。

  政事堂外。

  武三思負手而來,神情倨傲。

  屋檐下的書吏畢恭畢敬道:

  「梁王,您的物品準備妥當了……」

  「嗯?」

  武三思斜睨著他,強行打斷:「你犯了一個錯誤。」

  「太……太子殿下。」書吏連忙改換稱呼。

  武三思收回懾人的目光,闊步而入。

  堂內三個宰相正在分配政務,一見武三思,便陷入沉默,就連埋頭查閱的中書舍人們,動作都略慢了幾分。

  「狄……狄相。」武三思聲音怪異,他差點蹦出狄愛卿三個字。

  「嗯。」狄仁傑漫不經心點頭,繼續翻閱政務。

  武三思眼神微冷。

  他剛剛就是試探,狄仁傑果然毫無敬畏之心!

  這般老謀深算的奸詐狐狸,會忘了基本的禮儀?

  只有一種可能,他輕視自己這個儲君!

  包括婁師德,甚至這些低賤的中書舍人。

  根源是什麼?

  張巨蟒!

  此獠就是遮擋神都城的巨大陰影,不掀翻它,永遠得不到別人的真心擁護。

  只有踏著此獠的屍體,才能向世人證明,孤有能力執掌這個江山社稷!

  「太子,請上坐。」

  崔玄暐起身相迎,儒雅的臉龐露出恭敬之色。

  武三思笑著擺手:「不必多禮,孤收拾一下東西就走。」

  入主東宮,宰相職位就自動卸任了。

  說完他踱步進了署房。

  檢查完機密文件有無缺失,武三思抱起盒子,卻注意到案几上的宰相印章。

  他嘴角噙笑,抄起印章砸在牆壁。

  宰相又算什麼螻蟻?

  輕緩腳步聲響起,崔玄暐將這一幕收進眼底,他不動聲色的撿起印章。

  武三思臉上的尷尬之色一閃而逝。

  「太子,你可要小心張巨蟒,此獠不好對付啊。」崔玄暐似隨意般開口。

  武三思眼中迸出殺機,索性收起假面具和虛偽言辭,目光灼灼道:

  「崔相可願襄助孤一臂之力?」

  直接攤牌,也不饒圈子。

  他很清楚崔玄暐這些門閥的陰謀。

  但現在自己的處境也很艱難。

  上面有陛下森冷的獠牙,下面有張巨蟒恐怖的強勢。

  怎麼辦?

  只能跟門閥望族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崔玄暐顯然沒料到對方如此直白,他笑了笑,意味深長道:

  「太子是一國儲君,維護儲君是臣子無法推卸的責任。」

  武三思緊繃的心弦頓時鬆懈下來。

  他跟崔玄暐雙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

  御書房。

  檀香裊裊。

  「臣叩見神皇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三思匍匐在地,虔誠恭敬,近乎於諂媚。

  「起來吧。」

  武則天擺擺手,示意宮婢端來一杯香茗。

  她微微一笑:「朕觀你恭良純善,異日當有天子氣象,閑暇時不妨多處理政務。」

  武三思愕然,忽然湧現出微妙的不安感,他絲毫感受不到可親可近。

  「東宮籌備的怎麼樣了?」武則天淡淡問道。

  武三思剛要回答,腦海里卻冒出一個念頭。

  他要試探陛下對張巨蟒的真實態度。

  「陛下,進展不順,神皇司綠袍一直在拿東宮規格做文章。」

  武三思佯裝惶恐,又夾雜著憂愁和不滿。

  「哦?」

  武則天臉色陰沉,冷聲道:

  「放肆!他們豈敢幹涉皇家事宜?」

  武三思心一喜,嗓音變得深沉:

  「陛下,神皇司不受制衡監督,才導致這群綠袍勢焰熏天!」

  武則天沉默片刻,似是在徵詢:

  「你有什麼建議?」

  武三思竭力控制情緒波動,小心翼翼道:

  「陛下,要不再設立一個機構,跟神皇司形成競爭,有競爭才有壓力,才能收斂氣焰,更好為陛下辦事。」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喉嚨發乾,心跳有些加速。

  武則天表情微變,起身來回踱步。

  她眯著眼睛打量武三思一番,突然展顏一笑:

  「好主意,一家為大始終是隱患。」

  武三思肩膀劇震,內心狂喜。

  他賭對了!

  陛下就是希望蠶食張巨蟒的權力!

  若自己表現得庸碌無為,只懂得見招拆招,那儲君位置都不穩。

  一定要顯露鋒芒,爭權奪勢,狠狠鎮壓張巨蟒!

  武則天神色莫測,淡淡道:「儘快著手組建。」

  「是!」

  武三思重重點頭,而後恭聲道:「請陛下賜名。」

  「這……」武則天蹙眉。

  武三思見狀,謹慎措辭:

  「要不就神龍衛?陛下是傲世寰宇的真龍。」

  武則天心中冷笑不已,這裡的龍恐怕指你自己吧?

  她面上卻很平靜道:「龍出之升天,朕希望神龍衛做出一番成績來。」

  武三思有些難以置信,蠕動著嘴唇謝恩。

  事情實在是太順了!

  對於自己的擴權,陛下竟是無動於衷,連一點點警告的意思都沒有。

  這讓他更堅信張巨蟒徹底失寵,已經是秋後的螞蚱。

  如今掌握神龍衛這個特務機構,就能徹底壓制神皇司,何況自家侄兒還是神皇司二把手。

  外部打,內部摻沙子。

  這群綠袍還能怎麼蹦躂?

  「對了陛下。」武三思似想起什麼,忐忑不安道:

  「神都城的福利機構太過混亂,應該好好整頓。」

  武則天略一權衡,沉聲道:

  「動靜不能太大,倘若影響百姓,朕饒你不得!」

  武三思神情凜然:「臣遵旨,請陛下放心,臣絕不辜負陛下信任。」

  武則天目中無波無瀾,情緒被遮掩得嚴嚴實實。

  武三思沒再繼續提要求,他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引起陛下忌憚就得不償失了。

  「朕乏了,沒什麼事就退下吧。」武則天捏了捏眉心,溫聲道。

  「臣告退!」武三思恭敬作揖,緩步離開。

  武則天盯著他的背影,目光一片冰冷。

  殿外。

  武三思深呼吸一口氣,恐懼彷徨的眼神一片散亂。

  陛下態度之和善,言語之誠摯都是他前所未有的經歷,春風化雨,殷殷可親。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管你在謀划什麼,既然儲君之位給孤了,可不是輕易就能廢黜的。」

  他喃喃自語。

  站上巔峰,俯瞰世間是什麼感覺?

  泰山封禪,君臨天下又是什麼感覺?

  要想實現這些野心,首先就做掉那隻攔路虎。

  張巨蟒,風水輪流轉,該是孤折磨你的時候了。

  ……

  深夜。

  遠處火光從壁里瓦間躥出,它們瘋狂地吞噬著建築,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每一個彈指都在瘋長。

  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四周火星繚繞,如一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

  馬車裡,太平掀開車簾,神情陰冷至極:

  「堂堂儲君在麗景門縱火,丟盡大周帝國的臉面!」

  車廂內的上官婉兒一反平日溫柔淺笑的模樣,一張玉頰綳得極緊,目中滿是怒火,嬌軀因憤怒微微顫抖。

  這場火,武藝傍身的綠袍應當安然無恙,但衙門被燒毀了。

  於神皇司而言,這是打臉,天大的恥辱!

  沒想到武三思的下馬威來得這麼迅疾,無所顧忌,為所欲為!

  「立這個廢物為儲君,母皇昏聵愚昧!」

  太平五臟六腑被怒火炙烤,火苗幾乎要噴出眼眶。

  她放下車簾,冷聲道:

  「又不敢殺他,又要削弱他,用武三思這玩意來噁心人。」

  「就不擔心遭到反噬么,萬一……」

  太平還有一絲殘存的理智,大逆不道的話終究沒付諸於口。

  但上官婉兒明白。

  如果陛下突然駕崩,那身為太子的武三思順理成章繼位,根本就不需要經歷波折。

  儲君登基,名正言順。

  太平目光沉沉,盯著上官婉兒:

  「婉兒,你久伴母皇身側,你覺得她有沒有想過立本宮為儲君?」

  上官婉兒抿著唇角,「婉兒不太清楚。」

  太平審視著她,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謹小慎微不敢說。

  「儲君之位既定,本宮也沒什麼好顧忌的,說什麼也改變不了局面。」

  頓了頓,她杏眸黯然,喟嘆一聲:

  「把本宮嫁給中山王,不就是三贏的局面么?」

  「本宮登基,能將武周江山延續下去,國號不變,一切遵循母皇的既定政策。」

  「中山王跟本宮的下一代接過大寶,之後每一任皇帝都流著母皇的血。」

  「皆大歡喜,不是么?」

  原以為這番話會讓上官婉兒震驚,誰料她聽后平靜從容。

  太平苦笑一聲,以婉兒的聰慧,興許早就察覺到她的想法了。

  上官婉兒略默,突然說道:

  「殿下,你有沒有想過中山王也抱著這種想法呢?」

  太平精緻的臉龐滿是愕然。

  她沒想過,至少張易之從未向她傳達過,連隱晦的暗示都沒有。

  「殿下,你走進了思維誤區,儲君並非局限於兒女,孫子也極有可能。」

  「當時在李唐宗廟,陛下已經寬恕了相王,中山王為何還要將李隆基給劈死?」

  上官婉兒聲線輕柔。

  太平紅唇微張,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

  原來那個男人早就在替她剷除威脅者。

  「母皇為什麼就不能成全本宮?」

  太平一顆心在胸膛里翻滾不定,俏臉也似被蒙上了陰影。

  上官婉兒將一切看得透徹,她平靜開口:

  「陛下怕你重蹈覆轍。」

  太平疑惑地看著她。

  上官婉兒並沒有解釋的意思,換了一個淺顯易懂的詞:

  「前車之鑒。」

  話音落下,猶如醍醐灌頂。

  太平震驚,鼓脹脹的胸脯起伏不定。

  上官婉兒別過臉,注視著昏暗的燈火。

  高宗跟陛下就是夫妻,最後呢?

  陛下改朝換代!

  許多文人喜歡誇讚高宗隱忍,擅長偽裝,甚至帝王權術爐火純青。

  在上官婉兒看來,荒謬可笑。

  作為一個統治者,治下的國家因他而亡,就是無可推諉的罪過。

  原因很簡單,能力不對等。

  高宗弱。

  陛下強。

  弱者最終敗在強者手上,不是再正常不過么?

  歷史都是相似的,倘若殿下跟張郎結合,完全就是高宗跟陛下的翻版?

  殿下跟張郎的能力水平差了不止幾個檔次。

  張郎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陛下!

  太平朱唇微微顫動,她似乎更能領悟母皇晦疑莫測的表情之後,那心硬如刀的決絕鋒銳。

  政治就是冰冷的理性機器,沒有人能保證永恆不變。

  她很清楚母皇跟張郎之間的感情有多親密,信任突然崩裂,難道母皇不是在承受煎熬痛苦么?

  可在皇權面前,人性也許經不起考驗和引誘。

  人性之惡就是一根緊繃的弦,不動則已,即便輕輕一撥,誰也不知道後果會是什麼。

  車廂內陷入冗長的死寂。

  上官婉兒很清楚,張郎跟陛下走到這一步,不分對錯。

  太平也很清楚,所以她平息了怒火,情緒漸漸複雜。

  過了很久。

  她咽下喉中的輕嘆,「照這樣看,除非起兵造反,否則……」

  「不一定。」上官婉兒搖搖頭,很嚴肅道:

  「我覺得中山王不可能傻乎乎的進神都,他一定會做出反擊。」

  聽著如此篤定的語氣,太平心情很不是滋味。

  她最在乎的兩個人要進行鬥法,那就意味著兩人之間關係越走越遠,直至有可能成為仇人。

  ……

  時間緩緩流逝,轉眼就過了半個月。

  這半個月發生了太多事,神龍衛突然崛起。神皇司的權力被加了重重枷鎖,又遭到神龍衛的圍剿,一眾綠袍岌岌可危。

  太子權勢滔天,身邊聚攏了許多擁躉,形成一股龐大的政治集團,坊間稱之為太子黨。

  廬陵王和太平殿下像是銷聲匿跡,整整半個月足不出戶,不知是暫避鋒芒還是害怕太子。

  清晨,朝陽升起。

  御道上。

  群臣班列最前方,站著一個意氣風發的男人,紫袍迎風飄揚。

  「張巨蟒還沒回京,此獠是不是被嚇到了?」宋之問緊緊挨著武三思,神情輕蔑。

  「也許吧。」武三思很是平靜,風輕雲淡道:

  「孤沒精力關注一個螻蟻。」

  「是極!」

  一眾官員紛紛附和。

  話雖如此,其實他們很清楚。

  神都城上迷霧繚繞,太子黨還沒到歡慶勝利之時,真正的怪獸蟄伏在暗處,沒露出獠牙。

  不少臣子暗暗腹誹。

  裝什麼裝,張巨蟒要是真掀桌子造反,大家一起玩完。

  小人得志的嘴臉有夠噁心的。

  零丁的寒門臣子都感受到了一種憋屈和難受。

  他們為中山王感到悲愴。

  真像極了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曾經何其強勢睥睨的梟雄,世人誰見他不低眉?

  連堂堂吐蕃贊普都忍著屈辱,跪下乞降。

  可現在,就因為莫須有的造反,被武三思這等小人欺壓。

  真有點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

  連親手締造的神皇司苟延殘喘,隨時都可能崩潰。

  作為臣子,他們討厭特務部門。

  但相比神龍衛,神皇司就好太多了,只要安分守己,綠袍根本不會找上門。

  可神龍衛就是一群野狗,逮誰咬誰,為了展現權勢肆意威脅朝臣。

  簡直可惡!

  宰相狄仁傑審視了武三思片刻,便收回目光。

  原本他礙於陛下的謀划,倒對武三思沒有看法,如今他也憎惡這個所謂的「太子」。

  「鐺!」

  「鐺!」

  「鐺!」

  鐘聲敲響,群臣收斂心思,有條不紊走向朝殿。

  朝殿。

  御座上,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冷漠面孔。

  似乎從半個月前開始,陛下就很少笑了,整個人看起來格外陰沉。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武則天環顧大殿,口氣平淡。

  「陛下!」

  陳子昂立刻跳了出來,怒聲道:「微臣彈劾梁王!」

  大殿議論聲嘈雜,似乎並不意味,因為這已經是這個噴子第八次彈劾了。

  每次都無功而返,卻依然鍥而不捨。

  武三思眯著眼,滿腔的憤怒難以遏制。

  他不是為彈劾而發怒。

  而是那尖銳刺耳的「梁王」二字。

  稱呼孤一聲太子很難么?

  武則天面無表情,誰也看不出她的情緒波動。

  「中山王親辦的福利機構,可謂是功蓋千秋,原本慈幼局等機構運轉良好,梁王卻私自將政策亂改一通,百姓怨聲載道。」

  「這等欺壓百姓的罪人有何顏面立足朝堂?」

  殿內響起陳子昂慷慨激昂的聲音。

  群臣沉默。

  武三思的舉動不止卑鄙,還噁心至極!

  如果說張巨蟒還存在良知的話,就是創建這些福利機構。

  朝廷贍養孤寡老人,養育貧苦人家的棄嬰,給窮百姓提供免費醫館。

  也許張巨蟒的出發點是為了聲望,但實實在在做了善事。

  史書的刀筆吏都不敢抹除此獠的功績。

  如今你武三思想博取民心聲望,無恥的摘桃子。

  也不是不行,畢竟無恥行徑乃政治本質。

  可你他娘的連摘桃子都不會!

  對福利機構絲毫不了解,又要驅逐張巨蟒的人,事做不成哪裡有聲望?

  幾乎可以預見,再這樣下去,福利機構養的都是好吃懶做的閑人,這些部門就沒存在的必要了。

  「朕會派人嚴查。」武則天居高臨下剜了武三思一眼,冷聲道。

  聽著機械般的回復,陳子昂怒不可遏,破口大罵:

  「讓梁王這種社稷敗類做儲君,嫌國家亡得不夠快么?」

  群臣咂舌。

  這憤青有一顆鐵膽啊!

  不過正因如此,陛下反倒不會治其罪。

  畢竟朝堂需要一個逮到誰就噴誰的諫臣。

  武三思面不改色,眼底卻有一絲譏諷。

  任你罵得再難聽,孤自巋然不動。

  帝國儲君豈會在意一介螻蟻,那不是自降格調么?

  他轉過頭,對宋之問悄悄使了一個眼色。

  宋之問聞弦知意,持象牙笏出列,高聲道:

  「陛下,據旨意過了半個多月,中山王緣何還未入京?」

  此言一出,滿殿寂靜。

  事實上,所有人都想知道張巨蟒的動向。

  他們迫切希望此獠儘快回神都,這樣政治形勢就會陰暗詭譎。朝堂動蕩局面

  武三思如此欺辱你的下屬,還磨磨蹭蹭做什麼?

  直接跟他幹起來!

  讓天下看看,究竟是坐擁太子名分的武三思技高一籌,還是你張巨蟒一如既往的強勢恐怖?

  武則天神色凝重,望向殿前的狄仁傑:

  「狄卿,政事堂不是派人去迎接了么,還沒傳回消息?」

  狄仁傑搖頭:「暫時沒有。」

  武則天眼底有一絲憂慮,子唯一日沒回京,她一日難安。

  就在此時。

  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緩緩出列。

  群臣循聲而望,俱是目露驚愕。

  刑部侍郎崔元綜!

  難道你知道張巨蟒的動向?

  一直以來,崔元綜的存在感就很弱,在朝堂跟透明人差不多。

  但誰也不敢忽視他。

  天下門閥望族,一隴西二博陵三清河。

  清河崔氏也是一尊不弱於博陵崔氏的龐然大物!

  而崔元綜能全權代表清河崔氏的意志!

  崔玄暐皺了皺眉。

  雖然都姓崔,但兩家關係很差,在大是大非面前尚能團結,平常就是相看兩相厭。

  他出列想說什麼?

  就在群臣疑惑的時候。

  只聽殿前溫和的嗓音響起:

  「啟稟陛下,中山王去清河郡了。」

  轟!

  猶如平地起驚雷,這句話震得群臣頭皮發麻。

  此獠無緣無故去清河郡做什麼?

  聽崔侍郎的口氣,也不像尋仇啊?

  武則天面孔陡然僵硬,呼吸急促起來,厲聲問:

  「此去為何事?」

  剎那間,無形的帝王威壓如巨石降臨朝殿。

  彷彿隨時會落下,砸得群臣粉身碎骨!

  崔元綜沉默片刻,緩緩說出兩個字。

  滿殿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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