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哀悲浮生
行至開闊處,腳上蹬著鬆軟的泥土,兩步並作一步,跨過渾濁的稀窪,映著夕陽一片血紅,色漸晚,楚琦準備找一戶人家,借宿一宿。
“老人家,福壽康寧,貧道楚琦,有禮了。”楚琦雙手相握,施了個道禮。
老人坐在茅草屋前,佝僂著身體,蜷縮的右手架著一支旱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吞吐著。他緩緩抬起頭,楚琦看到了一雙渾濁無光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掃了一下,轉而那眼神透著幾分驚恐、敬畏,似乎還有那麽一絲難以察覺的希望。
老人身子前傾,跪倒在地上,叩拜道:“老頭李全福,拜見道爺。”
楚琦蒙了,連忙上前扶起老人,道:“福伯,何以如此?”
李全福疑惑地看著楚琦,不明白這道爺葫蘆裏賣得什麽藥,惶恐道:“道爺恕罪,道爺恕罪,是不是老頭子我磕得不好,人我再重新磕過。”完身子一軟,又要拜倒。
楚琦雙手撐著老人雙臂,假意嚴厲道:“本道不喜這等庸鄙世俗之禮,就不要拜了罷。”
李全福聽完心中立刻釋然,傴僂恭敬道:“是是是,道爺教訓得是,道爺教訓得是,我人老糊塗,人老糊塗,還請道爺原諒,道爺原諒。”然後心翼翼抬起頭,偷偷看了眼楚琦,低聲下氣道:“敢問道爺,大駕光臨,有…是有什麽事嗎?”
楚琦心中暗歎,擺了擺手,正色道:“勞煩…”頓了一頓,改口道:“給本道準備一間房,我要借宿…咳…我要住一晚。”
李全福恍然,欣喜道:“好,好,道爺想住幾都可以,歡迎得很,歡迎得很啊。”完,一陣碎步走到籬笆外,扯著嗓子道:“有福,有福,趕緊給老子滾回來,有貴客,有貴客啊。”彎著腰向楚琦嘿嘿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缺牙巴,又朝裏屋走去,喊道:“麗華,香芝,出來拜見貴客。”
“道爺,這是我兒子李有福,這是我兒媳荊麗華,這是我孫女李香芝,來來來,快些來拜見道爺。裏麵還有我那老不死的老伴,久病在床,道爺恕罪,道爺恕罪。”
李有福身形精瘦,皮膚黝黑,是典型的莊稼人,一臉木訥老實相,二話不拜倒在地。那媳婦兒荊麗華麵色青黃,尖眉鼠眼,透著一絲警惕,緩緩拜倒。倒是那孫女,豆蔻年華,麵色青雉,膚色蜜嫩,長相秀麗,既不像爹更不似娘,叫人暗暗稱奇。女娃初生牛犢,未見世麵,隻覺得眼前之人如畫中仙,上人,俊得不成體統,又恰好正值情竇初開,一邊往下拜,一邊一雙鳳眼偷瞄楚琦,滿麵春意盎然,嬌然欲滴。
楚琦歎道:“都起來罷。”
夜臨,窗戶窟窿透著昏黃的鬆油燈,照著稀疏的茅草棚,泛著淡淡的牛糞味道。田裏若一片深潭望不見底,隱約蕩漾著星點油黃,是鄉裏的其他人家。
“麗華,把雞殺了,再摘點野菜,米裏少下點水。”李全福頓了頓,道:“就隻煮道爺一人份的。”
荊麗華“啪”得將手中木瓢扔下,尖聲道:“雞就剩下這一隻了,雞不能孵,殺了連蛋都沒有了。前些糧食才被鄉裏收走了,那些人不知道用得什麽法術,家裏一點錢糧都藏不住,這日子沒法過了。”完捂著臉嗚嗚哭起來。
李全福勸道:“麗華啊,這些道爺咱們惹不起啊,若是招呼不周,引得他不快,咱們全家都別想過了。依我看啊,這道爺衣冠正統,肯定是正宗道門來的。況且沒什麽架子,還願意委身住我們這破房子,不定啊,照顧得他舒服,他一開心賞賜點我們什麽,那可不是一點點銀錢可以相比的。”
見荊麗華麵色微和,李全福又道:“多的不想,至少得供好這尊大神,不得咱們就見不到明的太陽了。”
荊麗華衝動過後,心頭也是一陣驚悸,不情不願道:“那我去準備了。”
“道爺,您請坐。”李全福用破爛的衣袖使勁擦了擦灰暗的朽木凳,嘿嘿道:“鄉裏沒什麽好東西招待您,您多多擔待。”
桌上灰碟中,一整隻白灼雞,零星幾點蔥花;清水煮的野苦丁,撒了點鹽拌得涼菜;一盤蕨菜炒雞蛋,多綠少黃;一碟自家醃的鹹蘿卜幹和一碗粗粗的白米飯。
李全福已經記不得上一次吃白飯是什麽時候,甚至忘記了米香和在嘴裏粘滑的口感,肉,就更不用了。
楚琦一人正襟坐於飯桌前,見這一家四人端著個碗,呆在屋子外,男人蹲在牆角,稀裏嘩啦地喝著,根本不動筷子,不時地瞟一瞟屋內的飯菜,就喝得更猛了;女人走得遠遠的,走到光線照不到的地方;女孩規矩地站著,低著頭,口口抿著;老人家坐在門口的板凳上,端著碗,回頭笑著道:“道爺,您吃,您吃。”
楚琦單手一指,“你,過來。”
“香芝,香芝,道爺叫你呢。”李全福提醒道。
“啊!”,李香芝驚了一下,連忙應道:“是,爺爺。”蓮步度,低著頭走進屋內。不心瞥見楚琦灼灼地看著自己,正好和他碰了個對眼,蜜色的臉蛋上刹那通紅如血,心中如鹿亂撞,匆匆埋下頭去。
楚琦瞥了眼李香芝的碗,並未注意到她的反應。隻見,缺了幾個角的灰碗裏,清澈的水底沉著幾顆白米,中間混著幾粒鹹菜,這碗東西既不能稱之為粥,也不能叫作米湯,直接叫水泡鹹菜恰如其分。
楚琦閉了閉眼,拿起碗筷,匆匆拔了幾口飯,又在幾道菜中各撚了一筷子,除了鹹菜,其餘三道均是沒什麽鹽味,大體知道,家中無鹽,而鹹菜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以前醃製出來的。那盤涼拌野苦丁,是苦到心裏去了。
李香芝乖巧地站在一邊,偷偷咽了口口水。楚琦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水泡鹹菜,李香芝“啊”的驚了一聲,李全福顫顫巍巍站起身,正要賠罪,楚琦單手一止,另外一隻手將碗中湯泡鹹菜往屋外一倒,其餘人愣愣看著,心中惴惴不安。
楚琦將自己碗中沒吃多少的白米全撥拉進李香芝碗中,遞到她手上,道:“本道吃飽了,你們進來用餐罷。本道最恨浪費糧食的人,你們務必全部食盡。”想了想,又拿回李香芝的碗,挑了隻大雞腿,端起盤子扒拉了些蕨菜炒雞蛋,夾了點醃鹹菜,卻沒動野苦丁,道:“這菜性涼,女性不宜食,還是不吃了罷。”
李香芝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道:“是”。
楚琦雙手一背,故作高深地向裏屋走去,臨進門前,頓了頓足,想起道:“本道已至辟穀之境,飯菜不必預我,勿要壞我道行。”李全福連連稱是。
其餘人自是樂得高興,媳婦兒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動走進來,眾人邊吃邊思著,興許是道爺看不上這些粗茶淡飯,虧得他有幅好脾氣,沒有為難他們,倒便宜了一頓好吃好喝。但想想吃了這頓,卻導致愈加窘迫的生活,心中一陣晦然,都低頭悶聲吃著。
李香芝依然乖巧地站著,她正是長身體的年齡,三兩下吃掉了雞腿,瞧了眼桌上有些雞骨架,想夾來啃啃味道,配下白飯,心翼翼地走上前,剛要伸手,媳婦荊麗華抬起頭,瞪了她一眼,李香芝身體一震,低頭退到一邊,就著些鹹菜下飯,而其他人無動於衷。想著楚琦剛剛的舉動,她心中一暖,眼角不覺濕潤。
楚琦坐在漆黑的窗前,望著星月,有些悵然若失,思緒不禁飄到了上清院的青鬆湖院,藏書閣的一隅樵屋,花蝶海的千萬飛花,還有望星閣的億點星穹。耳邊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將他拉了回來。
楚琦常食靈芝仙草,身體已然不凡,耳力自異於常人,細細聽來,眉頭一蹙,喃喃道:“這又是要鬧哪出?”
“阿爹,好了香芝是許給我生娃的,養她這麽久,怎麽這個時候便宜了他人。”
“你傻啊,如果香芝和那人歡好,生下了子嗣,叫你一聲爹,叫麗華一聲娘,還不是一樣嗎?不得給咱家添一個能修道的種,阿爹怕是沒那時間享福了,可是你們的時間還長著那。”
“那不行,香芝是我一個人的,你不知道我等了多少,忍了多少年,麗華那老娘們又鬆又不識風情,搞一次還推三阻四的。”
“他媽的你個龜兒子蛋,你跟麗華這麽多年沒子嗣,抱來香芝是給你生娃的,不是讓你淫樂的,就算被人搞了,還是一樣能用,你個龜兒子難道還有潔癖不成。”
“那萬一那人搞了香芝,然後把她帶走怎麽辦,不成不成。”
“我怎麽生出你這麽個傻兒子,如果他真的要帶香芝走,咱們就以情動之。我看那人好話,到時候咱們就求點仙丹妙藥作為補償。孫大娘他兒子不是在風承府下麵做事嗎,托他換點銀錢,咱們即刻搬家遠走,有了這些銀錢,何愁過些個苦日子,到時候再給你娶個漂亮媳婦又有何難。”
李有福默默低頭沉思,他爹見狀,連忙道:“再過兩年,香芝及笄,以她的相貌,極有可能被拉去當官妓,若那時還是生不出,就真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你倒是個話,成不成?”
李有福不甘叫道:“成!成還不行麽。”
“你個龜孫,聲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