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老先生
瀘州茶坊。
魚憐珊掃了眼外麵人頭攢動的街道:“好像大局一定。”
“為何說已定?”老先生開口之後,朝小二招呼重新要了份茶,之前的茶已涼,喝下去自然有些涼心。
小二依舊慢慢碌碌,好像天生就是這個樣子,至於外麵發生的何事,隻要不去聽,他依舊吃得下飯。
魚憐珊從小二身上收回目光:“這樣的人世不好嗎?”
老先生沒有說話,目光裏的執念算是給了回答。
魚憐珊卻是再指那忙前忙後的小二:“他早已熟悉了此時的生活,而這裏已是他最熟悉的人,說不上落葉歸根,但心裏有了歸宿。”
老先生抬頭,眼裏有了些許的突然。
“你之所以還有依仗,是因為你認為墨煙紫不管怎樣都要離開這個世間,他會抓住這個機會,最後引發禍亂,一旦禍亂明動那邊就會接替明風做五千年前的事。墨煙紫攜五獸與明動那邊交手便是曆史重演,曾經你沒抓住這個機會覺得無力。而如今有了實力,你自不會放手。”魚憐珊起身走到窗邊:“可是啊,墨煙紫已經來了快萬年了。他已習慣了這裏的日子,他開始喝茶,他開始去看民間的戲劇,他不再像萬年前好奇茫然的打量。”
“我也差不多活了那麽久。若心裏有放不下的東西,那失蹤也放不下。墨煙紫找了一萬年回去的路,就一定會把他走完。”老先生走到魚憐珊身旁,指著路上的行人:“就像他們,不管在街上幹什麽,那怕是潑皮耍賴,最後仍會拖著髒兮兮的衣服回家。墨煙紫也不能緬懷。”
“可他是修者。”魚憐珊歎道。
老先生突然覺得有些站不穩。
“先生可以回答我兩個問題。”魚憐珊目光灼灼望向遠方的天,不待老先生答應,已提出了問題:“先生可否說說我的家在哪裏,先生又說說墨煙紫的家在哪裏?”
兩個問題,其實隻有一個,修者的家在哪裏。
老先生仿佛在頃刻之間蒼老了十歲,雙鬢更加花白,臉上的褶皺更加明顯,仿若已承不住曾經的執念。
魚憐珊招呼著猶豫在桌旁的小二,讓其把茶送過來。替老先生斟了一杯後,輕聲說道:“墨煙紫之所以成立紫煙閣,除了找回家的路,更是想把紫煙閣當作一個家。可終究事念念不忘,才會有紫煙閣這個家。”
“而你們將墨煙紫驅逐出紫煙閣,墨煙紫就已放下了執念。老先生讀過無數書,我想應該很清楚這個道理。”魚憐珊看向街上一位坐地嚎啕大哭的孩子,其身前一個被踩碎的竹蜻蜓,一位婦人對著孩子破口大罵。
“就像那孩子,因心心念才會去自己的娘親去買竹蜻蜓。而竹蜻蜓一旦被身邊當作家人的毀了,那孩子也會徹底斷了對竹蜻蜓的執著。他會找另一種寄托。墨煙紫雖不是孩子,但在歸鄉之上沒有人敢說自己是大人。”魚憐珊雙目化霧:“墨煙紫啊,已把這天地當成了寄托。他是修者,以天地為家是最好的歸宿。”
“我一生顛沛流離太久,若非想得到一個清朗的天地,又怎會入亂世呢?”魚憐珊撫著站不穩的老先生坐回了位置。
此時桌上已擺了一封信。
老先生知道這是給他的信,但沒有去拆,信上的內容早已有猜測,而知道已沒用。
街上今個兒甚是喧囂,興許是自己今個兒有閑心才感覺到裏麵的喧囂。而與萬年前想比,這更像是盛世。
一直不來人世,就是怕陷入其中。
而話雖沒說句話,仿若已無可自拔。
茶是好茶,話也是好話,倒是做的事好像並沒那麽好。
魚憐珊再斟一杯茶:“你雖與公孫玄聯手,但你很清楚你是在和他與虎謀皮的博弈。你要殺盡世間修者,讓世間重回萬年之前。而公孫玄則隻殺高手,隻要沒人能打破這片天地。”
“在前麵你和公孫玄的想法是一樣的,先殺高手。而到了高手這一步,即是你能動五獸的時候,你很清楚,公孫玄也是高手。所以你和他就各自心懷鬼胎。”
老先生再次招呼小二,這次不再是茶,而是一桌上好的飯菜。
“公孫玄不會借此鏟除你們,因為還要留著你們對付明動。而你會借此鏟除公孫玄,但前提是將五獸拿到手。”
“你具體做了什麽興許不清楚,但要推算出來也不難。池家曾以荒漠的蠻獸喂養五獸,池家崛起五千年之後,而蠻獸喂五獸是在五千年前。而不管是那個時期,這種事情都都不太可能發生。”
“興許很多人認為五獸吃蠻獸會實力大漲。但事實恰好相反,就像明動一樣同修兩個世界的功法永遠到不了至理。”
“池家不知道此事便按照五千年發生的事照做了,而這是你恰好想要。沒有猜測的話,五千年錢五獸吃蠻獸的事是你使了手段。而你這麽做,自是要五獸中含有蠻獸的血液。如此你就能控製五獸。”
“你曾有九支部隊,曾有一支便是能馭獸。所以到現在你想馭的獸不是蠻獸,而是五獸。”
“也所以你收留了微生家的人在荒漠藏了數千年,你要的就是從微生家那裏完善你馭獸的法門,也所以對於池家在荒漠奪五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魚憐珊從懷裏拿出一封信。
老先生抬起顫巍的手拆開信封,雙目逐漸失去光彩。
信上的內容很多,但字裏行間都寫滿了齊眉和古虛。
“你唯一做錯的事就是讓古虛帶走齊眉尊者。”魚憐珊目光變得柔和。
若說最值得動容的一對,便是齊眉和古虛。
兩人皆可以說是“背叛”了家門,亦同樣受了很多苦。
很久前,魚憐珊不太懂為何會取齊眉這個名字。
當拿到這封信便明白,世間所有的苦難皆不如“舉案齊眉”這四個字。
老先生仿若看到了結果,情緒慢慢平緩:“並非我放走這兩人,而是齊眉小姐做了太多事,以至於她離開之時,我都認為是池家抓走了她。”
魚憐珊想起古柔談及的荒漠之事,再次動容。
“不過現在仍發生一次這樣的事,仍是會被騙。”老先生看向窗外:“到底我是萬年前的人,隻看到沙場戰士決心,看不到如今修者的決意。”
“我曾對手下的人說若碰到古虛和齊眉千萬小心。我隻以為齊眉和古虛隻能看到五獸的秘密,沒想到把我的秘密也看穿了。”老先生收回目光,雙目盡管仍沒多少神光,卻多了很多讚許:“古家的人真有那麽厲害嗎?”
“古羽前輩曾去找過先生,先生覺得呢?”魚憐珊招呼著小二,不再要茶,而是要酒。
老先生沒有回答,怔怔出了會神後,問道:“我想知道微生浮世那邊怎麽樣。”
魚憐珊遠去,又在片刻回來:“已經死了。你的人正在和明動那邊的人交手,對了你的人有兩個,我的人隻有一個。”
老先生熟讀兵書,自是從寥寥數語猜到了那邊的情況:“明動那邊的人躍過我這邊兩人殺了微生浮世。且我這邊的兩人還繼續交手,想來我這邊的兩人已不是在拖延,而是在保命。你們那邊有多少這樣的人。”
“很多。”魚憐珊笑語:“與先生分別之後,我會去那個青雲的劍客,我會融入那把石中劍裏。”
“那在陵州的刀客,身旁尚有一把未出鞘的刀。”
“那閑遊世間的木訥散人尚有一片樹林值得期待。”
“那口無遮攔的軒轅公子則會繼承白水神獸。”
“那以殺證道的晏心語會屠盡芸國之輩。”
“端木家有兩子,一子承載墨煙紫的紫氣,一子接受言公子的千萬道符。”
老先生靜靜聆聽,每一句話中的決定都是那般完美,隻是:“還差了一人。”
“池蘭宇。”魚憐珊笑道:“其實還有一人。”
老先生知道這還有一人的意思,畢竟還要算上個公孫玄,而另一邊除去古小姐和小伶,加上池蘭宇也還差一人。
“是齊遠俠嗎?”老先生渾濁的雙眼竟有了好奇,那傳說中的人物自始至終也隻見過一次出手。
到底那位騎著馬上的書生是何等的人物呢。
突然老先生開始輕笑,似乎連那位傳說中的人物都沒調查清楚,為何敢急著動手。
他已有了興許恍然,他突然明白為何茶解語會來瀘州。
原來如此。
魚憐珊輕輕搖頭:“是白麵生。”
老先生愣了下,隨後竟是爽朗的笑聲:“妙也,妙也。我確實不如古羽前輩。”
這次他叫了古羽前輩。
魚憐珊抿嘴不語。若非要追根結底,如今所有的事端都是墨煙紫攜五獸而臨。既然要結束一切事,墨煙紫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曾明動與墨煙紫有過一段對話。
明動曾讓墨煙紫不要管後麵的事。而墨煙紫隻是堅決搖頭。
很多事早已塵埃落定。
不說,自是不到時候。
“可惜了。”老先生歎了口氣。
一輩子都忠於執念,倒忘了去好好看看十人曾經的故事。能長笑世間五千年,又豈會是想得那般簡單。
可惜世間不能重回。
若能回,他像靜靜坐下來與曾經的人吃一頓飯。
但現在隻能談及如今,談及公孫玄。
他一直都清楚公孫玄不會殺盡世間的修者。
理由太簡單了,公孫玄是因為那顆天啟丹而生,若世間沒有修者,他又該如何與那天啟丹見麵。
雖聽著是癡情的故事。
但誰人不是為了所執著的東西走到現在。
“小二,拿隻筆和張紙來。”老先生忽是滿麵神采。
待和筆和紙落下,老先生便元氣落字。
雖肉眼不可見,但感知之下洋洋散散卻蒼勁有力。
魚憐珊一旁笑而不語。
筆落合紙。
恰好飯菜已上。
魚憐珊將紙方入懷裏:“那九人可與先生葬在一起。”
老先生拿起筷子笑道:“不必了。身為將士戰死沙場是最終的歸宿。”
無聲落筷,滿嘴是甘甜與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