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丘葉原的歌聲 14
老者走至帳門口，掀起沉重的氈簾，夜風裹挾著草原部落特有的油脂味從門縫裏泄進來，帶來絲絲縷縷的涼意。
直到再也看不見比銅錢落寞的身影，他才放下門簾，坐回矮床上。
現在帳裏終於隻剩下他一人。
燈油已近枯竭，便連擺在案上紙麵裏的字都模糊看不清，但麵容整肅的老者毫不理會。
他再次伏在案上，左手支頤，緩緩闔上眼皮，同時用右手四個指頭輕叩桌麵，口中一再重複哼唱簡短的歌詞，心中思緒萬千。
“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
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
第一次聽見這首歌時的情景，他至今曆曆在目，即便時間已經過了兩百多年。
鹹腥的海風中，跪拜在直道兩側的百姓衣衫在風中鼓振，一眼望不到頭的皇帝大駕鹵簿已經行過了近一刻時間。執戟的甲士十步一崗，警惕的眼神在伏地百姓的身上逡巡。
三年前，也就是始皇二十九年，皇帝在東遊至陽武博浪沙時，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刺殺，皇帝雖然沒有受傷，但怒意極盛，在求索凶徒不得的情況下，一連處死、罷黜多名官員，從出行陪侍車駕的郎中令到掌管皇帝乘輿的車府令，全部被疑心大盛的皇帝更換清洗。於是新任的郎中令趙高在惴惴不安中，對皇帝的每次出行布置對小心謹慎的對待，每一個人大氣都不敢喘，生怕脖子上吃飯的家夥什麽時候就被皇帝拿去泄憤了。
忽然間，人群中湧起了一陣騷動。一個滿麵笑容的文士哼著莫名語言的曲調，從秦始皇的車輦行伍中自顧走出，周圍保護的士兵隨從見了竟然沒有直接阻止，隻是片刻的猶豫，文士就穿過衛士們的保護，站在百姓麵前。
“到底是哪一個？”文士雙手環在胸前，說著語調怪異、眾人聽不懂的話，雙眼一遍遍的在眾人身上掃過。
“你想知道太陽為什麽不會掉下來，大海的另外一邊又是什麽，人死後會不會變成鬼？”
“周圍人有想‘大丈夫當如是’的，有想‘長侍君王、權傾天下’的，當然，也有一肚子憤懣怨恨的，可唯獨你就想的是這些啊。”
文士忽然定住眼神，笑嘻嘻的邁開腳步、小心翼翼的一步步探進匍匐在地的百姓中，從惶恐的人群中扶起尚是懵懂少年的他，然後闔目對他摩頂吟唱著。
幾乎就在一瞬間，他頓悟了太陽隻是茫茫宇宙的一顆普通星體，大海的另一邊是一座物產富饒、不輸華夏的大陸，人死如燈滅、但可以在油盡前將意識儲存起來，或是像眼前文士一樣，從千年以後的世界“逆旅”來到他所在的秦皇一統時期，最後就連文士怪異的口音和歌謠，他也不學自會了。
沒有恐懼，隻有欣喜！他捏緊拳頭，渾身因為瞬間的大徹大悟而激動顫抖著。
“你還想知道更有趣的事情嗎？”文士睜開眼，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笑眯眯的俯視著這個矮他兩頭的小孩。
他毫不猶豫的點頭。
“那就跟我們做事吧，我們社團有很多跟我一樣的人，但人手仍不夠，所以目前在招新，我看你很有想法，是個可造之材，”文士依舊笑著說話，隻是笑容中帶了些虛脫和無力。
他聞言立即下跪在地，朝文士連連行叩首的拜師之禮。
“好了，好了，三個就夠了，”文士狡黠的笑著，“你也性急了些，連我名字都不問就磕頭，別人若知道了可是要笑話你的，聽好了，我叫盧生，在後世的曆史上也算是比較有名的。
至於你嘛，就叫劉子產吧，這個名字雖然不像王莽那樣，用起來可以很風光一陣，但也沒什麽風險，完成了名字的曆史使命，你便可以自由的探索這個世界，去美洲也好，去澳洲也好，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如果你活的夠長，我們穿越加速文明進步的目標又實現了，說不定還可以提前幾百年享受到現代文明。
不過嘛，在那之前，你最重要的任務是教會身邊這些人普通話。
嗯，你不要想著偷懶走捷徑哦，我的這項禁技叫阿毗曬噶，梵文翻譯過來的含義是‘授權’，形象點說就是‘摩頂’。這項禁技在‘智者’中都是少有人會，你連第一道門檻都沒過，要達到我這一步是需要很長時間的，況且這項禁技極耗腦力，用一次便少一次，用完了人也就涼透了。你還年輕，做人要踏踏實實，知道嘛？”
“先生！比銅鉗已經入帳歇息了！我來服侍你梳洗就寢吧！”一個略帶百越口音的普通話忽然在帳外響起。
“是柒柒回來啦！”劉子產被打斷了思緒，嘴角卻泛起一絲苦笑。
與掛名的甘英、甘寧相比，這個他從百越帶回、從小養育大、情同父女的侍女燕柒柒才是他最親近的人，照顧他起來可謂無微不至。
隻是這個孩子縱有萬般孝順，卻一點不好，就是似是有些收納強迫，認為每一樣東西都有他待的位置和該有的形狀，例如洗漱的瓶瓶罐罐，一定要按高矮胖瘦顏色深淺做好排列。對於疏懶閑散上百年的他，最最憋屈的時刻往往就是他被服侍梳洗的時刻。
“不忙不忙！咱爺倆先把今天經曆之事回顧一下！”
雖然劉子產已經是掌握禁技·阿毗曬噶的智者，但到了他這個年紀，已經產生了些不足之處：缺乏從廣泛線索之間進行聯想從而得到正確答案的能力，用後世的說法，便是缺乏大數據分析能力抑或是“大案牘術”（1）。
他沒有，但是柒柒有。
“好的，先生！”一個十五六歲的俏麗小姑娘掀開門簾，可還沒跨進一步便皺著眉頭退了出去，“甘英甘寧那兩個死家夥，燈油都快燒幹了，還不派人送來，把先生眼睛看壞了怎麽辦，明天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們倆！”
“別催了，今夜是個特別的日子，那些曠男怨女就指望今天能輕鬆一些呢，再說了，就算看不見，也不妨礙我們發動禁技，是不是？”
（1）大案牘術，援引自馬伯庸老師《長安十二時辰》的說法，初讀那本書時，猛然看到這個編造出來的詞，直接就是會心一笑，覺得真是太貼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