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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鳳凰涅磐待他朝

  慶雲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暮。


  安豫王妃杖滕姬虞氏斃予府前。


  那日,王府前有百姓親眼目睹,親耳聽得虞滕姬淒厲的喊聲。


  那日,王府前百姓亦得知是虞滕姬因心懷妒忌四散謠言詆誨公主。


  一夜之中,帝都驚震嘩然。


  那一日,安豫王酉時四刻才自宮中回府。


  自然,入府的那一刻,葛祺已將府中發生的事稟報了他。


  他來到正殿,殿中隻有安豫王妃一人,她靜靜坐著,眼眸望著窗外怔然出神,寬大空曠的正殿裏隻有數盞宮燈陪伴著她,緋亮的燈光照在她淡寞的眉眼,冷清之中更有豔華雅韻隱隱浮動,那一殿的富貴華麗在她的麵前都沉默傾服。


  他靜靜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著她,恍然間思及,這樣的安寧靜謐似乎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要隔著這樣遙遠的距離,要在她怔然不知的情況之下……心中驀然湧起一股悲愴,胸間的歎息忍不住溢出。


  那一聲歎息驚動了安豫王妃,她緩緩側首,那一殿的宮燈似也跟著搖曳,殿中頓一陣光華流轉,明豔非常。她看到門口立著的安豫王,亦看著了他眼中的那一絲悲傷,不由微微勾唇,漠然的聲音頓如冰珠落玉盤,“王爺,我今日殺了你的愛姬。”


  安豫王依舊靜靜站在門邊,目光癡然的看著她,看著她唇邊那一絲涼薄的笑。這麽多年來,她不曾對他笑過,不曾真心對他一笑過。


  “痛失所愛,想來此刻王爺深有體會。”安豫王妃唇邊淡笑未褪。


  “痛失所愛?”安豫王輕輕重複,恍然憶及舊事,看她一臉冷漠,胸口一窒,忍不住亦冷笑道:“本王倒是不知,不過王妃該比本王更清楚不是嗎?”


  安豫王妃聞言笑容頓消,看著安豫王,眼中一瞬間閃過恨意,繼而又浮起淡笑,緩緩道:“那是,我心有所愛……”看到安豫王眼中那一閃而過的隱痛時,臉上的笑更深了些,“自知失去之痛,不比王爺,不曾有過自不知其痛。”


  “你……”安豫王語音幹澀,看著她,眼中神色複雜,有怒有恨,更多的卻是無法可消的痛。


  安豫王妃看著卻似十分的愉悅,一臉淺笑相對,不緊不慢的又道:“王爺可知虞滕姬死前念著的人是誰嗎?是王爺呢,隻是沒想到她死後王爺連一聲詢問都無,真真令人寒心。”


  念及虞氏,安豫王一怔,心頭微有些歎息。抬步緩緩走進殿中,看著端坐玉座的安豫王妃道:“你取了她的性命,此刻又為她打抱不平了,不更讓人齒冷。”


  “嗬……”安豫王妃一聲冷笑,鳳眸冰寒的看著安豫王,“真正取她性命的人又怎會是我,這些年,你縱容她,不就是想逼我……”她話音忽然一頓,抿唇斂眉,片刻未語。


  安豫王聞言卻是目光緊緊看住她,臉上辨不清神色,隻是眼中卻帶出一點希冀,心中或起深沉而無奈的歎息。挽華,你知,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用意你都能知……我半生用心,你了若指掌,卻不願一顧!

  半晌後,殿中再次響起安豫王妃略帶嘲諷的聲音,“她雖愚昧,卻也有情,隻可惜所托非人,你待她卻是薄情寡義,視她為棋子,才令她落得今日下場。”


  安豫王立於殿中漠然不語,隻一雙眸子深幽難測。


  安豫王妃冷漠的看他一眼,又譏笑道:“珎泓倒真不愧是你的兒子,一樣的毫無情義毫無廉恥!”


  安豫王劍眉聳動,眼中怒氣即發。


  安豫王妃冷冷對視。


  半晌後,安豫王忽然輕輕歎息一聲,道:“這二十年來,你對我不屑一顧,更不曾主動和我說過話。”


  安豫王妃眸光一閃。


  安豫王麵上浮起一層淺淺的嘲諷,“今日,你之所以留在這等我,又和我說了這麽多的話,不過是想激怒我。”看她神色一怔繼而一惱,不由輕笑出聲,卻是無比的悲哀,“王妃,你為何想激怒我?難道以為我暴怒之下會殺了你?哈哈……這是決不可能。本王說過,我生你生,我死你死,做鬼也是一起!”


  安豫王妃漠然的神色頓然一變,浮起一絲不屑,看著安豫王,冷冷叱道:“癡心妄想!”


  安豫王也是冷冷一笑,“怎會是癡心妄想。你我死去之時,同棺而葬。奈何橋前,你我夫妻同過。是生是死,你我都在一處!”


  聞言,安豫王妃冷漠盡褪,麵上隻有厭憎與憤恨。


  安豫王移步緩緩走至她麵前,臉上淡淡的悲喜全泯的笑,“王妃,你要殺人便盡管殺好了,這府中你看誰不順眼便可去殺。若世人當你是瘋子,我陪你瘋。若世人要殺你,我陪你死。若世間不容你,黃泉碧落地府陰朝我亦與你不離不棄!”


  這一番話,深情至極,可安豫王妃聞言卻是厭惡的轉過頭去,不看安豫王。


  那一抹厭惡如一支利劍,割膚刺骨,安豫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想去碰觸她,安豫王妃霍然起身退開幾步,冷叱道:“別碰我!”


  “那可由不得你!”安豫王手迅速一閃,便扣在她肩上,鐵鉗似的令她不能動分毫。


  “你!”安豫王妃滿眼怒色。


  可安豫王全然不顧,隻是緊緊抓住她,似要嵌入骨中。“生,你是我的妻子,從頭到腳一分一毫都是屬於我的。死,牌位上依舊是我安豫王的王妃!挽華,生也好,死也好,恨也好,痛也好,無論今生、來世還是生生世世,我說過,我不會放開你,你永永遠遠都是我的!”


  那雙眼睛灼亮得似燃著莫名的鬼火,緊緊的看住她,似乎即算她變為鬼魂亦無處可藏!

  那聲音仿似從魂魄深處嘶吼而出,那樣的沉而遠,似乎天涯海角黃泉碧落她亦無處可避!

  安豫王妃一震,呆住了。看著他,看著那雙眼,看著那張臉,恨了半生,怨了半生,痛了半生,悔了半生……這一生不能擺脫,竟然是做鬼依要相隨?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能逃開他嗎?驀然,心底裏湧出一股悲慟與絕望,更深重的是一種無力的哀惋與決然。


  “你總是這般自負,所以你總是輸!”她輕輕淡淡吐出一語,側首,疲倦的閉上眼,隻是唇邊彎出一抹荒寂而冰涼的淡笑。


  安豫王一震,看著她,看著她唇邊的那一抹笑,驀然抬臂擁她入懷,緊緊的,恨不能就此融骨入血。


  “挽華……挽華……”


  開口,想說的那麽多,卻無一言可說,隻能喃喃的喚著,此生所有的情,所有的痛,所有的哀,所有的喜,都在這兩字之間。挽華,你可知?

  挽華,為什麽我數十年的用心,都不能贖一份罪,都不能讓你動容一分?

  大殿之中,兩人靜立靜擁,一個滿懷悲喜交加,一個滿心冷寂蒼涼。


  許久後,她推開他,毫無眷念的,淡然的眸子看一眼麵前近在咫尺的人,心裏的感覺卻是天遙地遠。轉身,平靜的移步往殿外走去。身後,安豫王沒有阻止,隻是靜靜的帶著依戀的看著她離去。


  門前,她回首,看著安豫王一笑,容華絕代卻是縹緲若逝。


  “你知道麽,便是神也有所不能的!”


  安豫王心一顫,卻隻看得她從容離去的背影。


  殿中,一刹沉寂如淵。


  “葛祺!”驀然,安豫王大聲喚道。


  “小人在。”葛祺迅速到來。


  “以後沒有我的陪同,絕不許讓王妃出府!”他厲聲吩咐。


  葛祺一怔,但隨即答道:“是,小人遵命。”


  過得片刻,他看安豫王神色已緩,才道:“王妃說要收二公子為子,王爺你看?”


  安豫王抬眸看一眼他,然後漠然道:“既然她說了,就按她的吩咐做。”


  “是。”葛祺應聲,然後又道:“王妃說要把府中一名侍女椿兒配給侍衛陸成。”


  “這等小事,她要如何便如何,用不著來問我。”


  “是。”


  “下去吧。”


  葛祺退下後,正殿裏便恢複沉寂,隻安豫王靜立殿中,陪伴的是一殿的冷清……及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


  集雪園前,安豫王妃輕輕推開園門,長廊裏的宮燈淡淡照著滿園亭台樹木,影影綽綽。


  步入園中,一刹那,全身脫力般不能移動半步,不由便順勢坐倒在冰涼的台階之上。


  閉目,滿身的疲憊,滿心的死寂。


  泠兒,娘真的……真的累了。


  非常的累了……


  二十年,真的很漫長……


  皇逸,我折磨你二十年,卻同樣折磨了自己二十年,我們都累了……無論是上天入地,你我都不要再有一絲一毫的牽扯。


  睜眸,抬首,疏星淡月寒天。


  當年,他去時亦是冬日,亦是如此的冷。


  抬手,拂開麵頰上的發絲,唇際微微一彎,蒼穹大地,隻天邊冷月照見她一臉從容淡笑。


  泠兒,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如今娘替你做出選擇。


  你留,娘已為你殺一儆百。


  你走,娘便給你機會。


  願你一痛之後斷憂絕思,自此安然一生。


  翌日,安豫王妃將兩個一尺見方的鏤花金檀木盒交給巧善與鈴語,道今日是公主生辰,此兩木盒中乃她備給公主的禮物,命兩人送去侯府給公主。兩人見木盒不大,便說一人送去即可。安豫王妃卻道木盒中禮物珍貴非凡,不可經他人之手,須得她二人親自送去。兩人見王妃如此說,便也慎重起來,一人捧一個不敢離手,出園通報了葛祺。葛祺見隻她兩人,又是去送禮,自不會攔阻,命人備了馬車,一路送到侯府。


  那刻,傾泠用過早膳不久,正在房裏換正裝,今日她生辰,一會侯府的人必會全來德馨園拜壽,需得正殿受禮。她接人通報,知兩人今日又來了雖則驚訝,但心中卻也歡喜,忙命方令伊親自迎進房中。


  方珈引兩人進房後,見公主已換好正裝,便領著服侍的侍女們退下,去準備正殿事宜。房中便隻留傾泠、孔昭、巧善、鈴語四人。


  巧善、鈴語兩人拜壽後,便將木盒奉上。傾泠見是母親這般鄭重送來,不由對盒中之物也有些好奇,接過後當場便打開了,木盒一開,房中頓時珠光耀目寶氣盈室,但見那兩個木盒中竟是滿滿的稀世的珍寶,四人平日也是見慣了珠玉華飾的,此刻不由得也是滿目的驚豔,孔昭更是情不自禁的伸手摸向了那些華光燦燦的珠玉,“這麽多的好東西,王妃對公主真好!”


  傾泠見其中一盒上有一封信,忙取過,拆開一看,果然是母親的字跡,竟有厚厚的幾頁紙,當下坐下慢慢看。


  孔昭則拉著巧善、鈴語興衝衝的一件件的翻看著木盒中的那些無價之寶,不時的驚歎幾聲。隻是一刻鍾過後,一旁安靜看信的傾泠猛然起身,起得太過急切,衣袖帶翻了梨木案上一尊琉璃美人,落在地上叮鐺一聲脆響,刹時便四分五裂,讓正歡笑著把玩奇珍的三人驀然一驚,齊齊回頭,卻見公主一臉驚惶,那樣的神色從未曾在她臉上出現過,三人不由得心頭一緊,脫口問道:“公主,怎麽啦?”


  這一聲令傾泠稍稍回神,卻止不住的雙手發顫,將信紙隨手一折收入懷中,低聲吩咐一聲:“你們留在此處,等我回來。”言罷便匆匆出門,步履慌亂。


  “公主,你要去哪?你等等我!”孔昭一見她抬步便趕忙追了出去。


  房中巧善、鈴語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轉頭又見攤了一桌的珠寶,忙收拾起來。收拾好了珠寶,兩人想了想,決定還是聽從公主的吩咐暫留於此,如此之多的珍寶置於房中,還是看著的好。


  而傾泠一路出園直往府外奔去,沿路仆從乍見跑著的公主不由皆是詫異不已,可未及反應過來,公主已跑得不見影兒,而後邊孔昭一路急呼追來。仆從見此情景,隻道出了什麽事,忙不迭的去稟告夫人。


  傾泠跑出府門,便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正是王府送巧善、鈴語過來的,她足尖一點,便躍上馬上,可車夫卻被請進府喝茶去了,她抬首四顧,自己竟不知自己家在何方,心中惶急,目光忽瞟見府前的那一列侍衛,忙招手喚一人過來,“你替我趕車,去安豫王府,快!”


  那侍衛得公主召喚,正受寵若驚,哪有不從的,忙跳上馬車,撿起馬鞭,正在驅車,一聲急切的呼喚傳來:“等等!公主你等等我!”然後一個嬌小的身影一把撲到馬車上,“公主,你要去哪?你帶上我啊!”孔昭氣喘籲籲的爬上馬車。


  可傾泠此刻無暇理會她,隻吩咐侍衛道:“快趕車,快去王府!”


  “是!”侍衛揚鞭一揮,駿馬飛蹄,馬車頓時往安豫王府奔去。


  而那時,在離帝都二十裏外的官道上,一行鐵騎浩蕩歸來,蹄聲齊整,盔甲鏗然,氣勢如虹。旌旗在凜烈的寒風裏獵獵作響,一個鬥大的“秋”字在半空飛展,旗下一人,白馬銀甲,猩紅的披風飛揚身後,朝陽灑落,盔甲折射華燦銀光,熠熠華光中,那人炫美得仿似日神。


  威遠侯府,顧氏聞訊而出,馬車卻已走得不見影兒,忙問話門前侍衛,得知公主是回安豫王府,稍稍安心,又思及仆從說公主一臉驚恐,擔心有事發生,忙喚過管家,命他去王府一趟。


  馬車一路急奔,不過兩刻鍾即至安豫王府。傾泠急步跳出,剛一落地,便已見王府裏衝天的火光,胸口一窒,便狂奔入府,後麵孔昭急急跳下馬車追趕。


  那一路,傾泠此後無論回想多少次都不記得是如何跑過的,隻知道跑至集雪園前,便隻見一片火海,將天空都映得彤紅,火光下葛祺正指揮著府中眾仆抬水救火,她一把跑過扯住葛祺問道:“我娘呢?”


  葛祺正忙得暈頭轉向心急如焚,被人扯住便一腔怒火,轉頭一看,卻是公主,此刻他神思昏亂也顧不得想公主為何在此,隻是指著火海中的集雪園啞聲道:“王妃……王妃還在裏邊。”


  傾泠聞言,手一鬆,轉身便往集雪園衝去,葛祺趕忙一把拉住,“公主!你不可進去!此刻……此刻火勢已成,你若進去,必……必……”傾泠手一甩,葛祺隻覺五指一痛,便拉不住人,眼前一花,人影一閃,再看清時,隻見公主衝入火中的背影,這下他不覺肝膽欲裂,“公主!”身形一動,便要衝入火中,旁邊卻有人一把拉住他叫道:“大總管,今日風大,這火勢已起,隻怕一時是撲不滅了,還是快疏散王府其他人等,否則便是魚池之殃!”


  “公主和王妃都在裏麵!”葛祺嘶吼一聲,正欲擺脫,身後卻又傳來一聲問話:“你說什麽?葛祺?”葛祺聞言一驚,轉身,果然見身著朝服一臉震驚的安豫王,他剛自宮中的祭典中歸來,看著那一片火海,臉色慘白,眼神無比疑惑的不肯相信的看向葛祺,“挽華呢?”


  “王妃……王妃在裏邊……公主也衝進去了。”一句話,葛祺說得支離破碎。


  安豫王眼神直勾勾的,仿似不明白葛祺說了什麽,可也隻是一刹,“挽華!”一聲淒絕的吼聲,他閃身撲向集雪園。


  “王爺!”仿佛是早料到他有此舉,葛祺閃電似的抱住他,可安豫王卻是不假思索的抬手一掌拍向他,可他卻不閃不射,硬生生的承受了這開山裂石的一掌,一口鮮血撲出,他依是死死抱住安豫王,抬首對那一群隨安豫王歸來因太過震驚而一時呆愣住的侍衛們吼道:“你們還傻站著幹麽!還不快攔住王爺!”一句話說完,背上又承受了一掌,又一口鮮血撲出,這刻,那群侍衛們驀然醒神,齊齊撲身過來,拉住此刻神智已失瘋狂的向火中衝去的安豫王。


  在眾人撲火的撲火,攔人的攔人時,有一個嬌小的影子一頭衝進了火中。


  那是慶雲十八年的最後一天。


  那一日朗日高照,冬風颯颯。


  安豫王府的那一場大火,在冬風的助長之下,卷起了一場焰海火濤,燒盡了半個王府,映紅了半座帝都城,驚動了滿城百姓,便是帝都二十裏外高居馬上的那人,亦看著天邊的紅光鎖眉費解。


  那一場大火燒了整整兩個時辰。


  當大火終於撲滅時,安豫王府已是一片殘恒斷瓦滿目瘡痍,集雪園則化為一片灰燼。


  那一場大火中,王府諸多仆從受傷,損失慘重。


  可最令人驚憾的消息卻是:

  安豫王妃與宸華公主薨於火中!

  滿城聞知,無不哀歎。


  是天妒紅顏?是紅顏命運多厄?

  那一場大火讓無數人疑惑,那兩位紅顏亦讓無數人感慨。


  隻是,那樣的絕代佳人,終是紅塵留不住。


  而關於那兩人,無論有過多少傳說,無論有過什麽樣的流言,所有的一切都隨那一場大火湮滅。


  慶雲十九年,一月。


  在帝都許多人還沉浸於安豫王妃與宸華公主葬身火海的哀痛中時,在遙遠的北方,燕城卻飄起了細細的初雪。


  城外荒效,一座孤墳,當年此墓中人亦是風光安葬,隻是二十年過去,早已無人來拜,墓前雜草叢生,一派荒蕪。可今日,卻有人修整了孤墳,旁邊又堆起一座新墳,兩墳並臥,相依相偎。墳前立著兩名少女,皆是縞衣如素,鬢間簪一朵白絨花,在蕭蕭寒風細雪裏,顫顫舞動,更襯得墳前的人孤峭憐人。


  “公主,為何要將王妃葬於此處?”身形嬌小的少女抬起一雙溫潤的栗色眸子看著身旁高挑纖雅的少女。


  “因為娘希望葬於此處。”身旁少女答道。看著那並臥一起的墳暮,心間卻辯不清是何滋味。娘,從今以後,你與檀將軍永永遠遠都在一起。


  “可是,王妃為什麽要死?”栗眸少女傷心的問著。


  “那種事你無須明白,你隻要知道王妃自此以後都會開開心心的就好。”身形高挑的少女回轉身,一張絕美的麵容欺霜賽雪,赫然是已葬身大火中的宸華公主傾泠,她身邊的栗眸少女,自然就是和她形影不離的孔昭。


  原來當日,傾泠仗著一身絕頂的輕功飛縱火中,本想救出母親,奈何晚矣,隻能搶出母親的屍身,救出傻傻的跟著她衝進火中的孔昭。


  而王府中,人人不是忙著救火,便是竭力阻攔著衝向火中的安豫王,大火中傾泠亦辯不清方向,隻是遇門即衝,遇火即縱,遇牆即躍……待到衝出大火,才發現人竟是越過了集雪園,落在了王府後牆之外。


  抱著已逝的母親,回首看著烈焰中的安豫王府,思及威遠侯,念及那個永不可及的人,傾泠萬念俱毀,再無留意。


  她欲與孔昭離開帝都,隻是想起替母親送信還在侯府等候自己的巧善、鈴語,不忍棄下不管。她一向視兩人為親人,此刻母親已逝,自己亦“葬身”火中,她們以後無論是在王府、侯府都難度日。於是當夜潛入侯府,巧善、鈴語兩人果已聞訊正在燈下相泣,見她現身隻當是鬼魂相返,待明白她未死,不由得欣喜若狂。


  兩人得知傾泠要離開帝都,皆要同行,言此生本是相伴王妃至老,此刻王妃不在,這帝都自也無再留之理。傾泠本意便是要帶她們離開,自然同意,但要走也不能突然失蹤,否則定會引人懷疑,是以要兩人第二天找個借口向顧氏辭行。而當日母親命兩人帶來的那兩盒珠寶依擺在傾泠房中,侯府初聞噩耗,正一片驚慌,方珈、穆悰亦傷懷之中,哪顧不得整理她房中之物,想來除自己與巧、鈴兩人,無人知曉這兩盒珠寶,她從書中得知,在外間生活需要金銀度日,當下帶上。隻是那張古琴不能帶走讓她甚為遺憾,此乃皇帝所賜,想來她“死”後,此琴亦會回到皇宮。


  離開前,巧善忽然拉住她道駙馬今日回府了。


  傾泠聞言一呆,然後便有一種啼笑皆非悲喜難辨的感覺。


  自訂親至而今已足足十年有餘,自嫁入侯府至今日已足足三月有餘,她與他一直未曾相見,一直緣鏗一麵。而今,她“死”去之日,卻正是他歸來之時,這是否正說明他與她的無緣?


  她隻是對巧善淡淡一笑,囑咐她們明日相會的時辰,便從容離去。


  飛離侯府那刻,她立在牆上久久望著德意園方向,幾次欲往,心中悲楚難忍,卻最終隻是飄然而去。


  第二日,巧善、鈴語兩人向顧氏辭行。


  顧氏看兩人已是中年卻無家無室,心中憐惜,便道兩人若不願回王府,可留在侯府中養老。


  兩人謝過顧氏,道王妃已死,此生再無所戀。再則她們本是風家之人,並不是王府之人,而今既已年老,隻願落葉歸根。


  顧氏這兩日心中亦是悲愁難解,一是悲震公主的忽逝,二是憂切秋意遙的病,他昨夜病勢忽然加重再次咳血昏迷至今未醒,唯一能令她稍得安慰便是長子秋意亭終於回來了。她見兩人立意已定,便也不強留,贈兩人一筆金銀,親自送兩人出門。


  巧善、鈴語離了侯府後悄悄與傾泠、孔昭會合,四人改裝掩容,買了棺材、馬車,護著安豫王妃遺體至燕城。


  “公主,以後我們就住在燕城嗎?”孔昭問。


  傾泠望向前方樹林,那邊裏巧善、鈴語正提著白燭、紙錢踏著落雪過來。


  “巧姨和鈴姨不願離開母親,打算就在燕城安度餘生,亦是為母親守墓,你不如也留下,彼此照應,我也可安心。”


  “呃?”孔昭聞言一驚,“公主不留下?”


  傾泠抬首望了望天空,道:“我要走。”


  孔昭聞言倒沒有大驚小呼的,隻是道:“我與公主一塊。”


  傾泠側首看她,那雙溫潤的栗色眸眸堅定看著自己,想起她決然衝入火中,不由輕輕一歎,道:“好。”


  孔昭頓時眉開眼笑,一派欣然。


  在燕城買下宅地安置巧善、鈴語兩人,又留下足夠的金銀讓她們度日。


  二月中旬,傾泠與孔昭啟程離開了燕城,巧善、鈴語送別兩人,依依不舍。


  傾泠登上馬車,掀簾的一刹,回身看著車下眷戀不舍的看著自己的兩人,想兩人耗盡年華,一生就為了母親與自己,心下一半淒然一半感懷。


  “人都有一個家。母親已逝,巧姨、鈴姨所在便是我的家。當我倦時我自然歸來。”


  她輕輕拋下此語,掀簾入車,而車下巧善、鈴語聞言卻是含淚而笑。


  馬車走動,一句叮嚀緊緊追來:“記得要回家。”


  料峭春風裏,馬車悠悠前行。


  孔昭一路心情十分的興奮,掀著簾子看著車外風景,許久才放下。回頭,卻見公主隻是靜靜端坐,麵容平靜,眼中卻隱有哀切。她看片刻,忽然輕輕問道:“公主,你此刻心中是念著二公子嗎?”


  昨夜,她半夜醒來,聞得院中有琴音,不由得起床,本想叫公主早點歇息,卻不想剛走到門邊那輕悄的琴音便止了。她不由悄悄啟門,卻看得公主孤立月下,仰首而望,那背影無比幽寂,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卻聽得公主幽幽輕歎一聲。


  “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那一聲輕歎太過淒惋,令她聞之難受,卻又聽得公主一聲輕渺的幽歎,“如今……意遙,如今也隻是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門裏,她聞言驚呆,半晌後才回過神來,再看時,院中的公主已進屋去了。她長久伴隨公主,聯係前後,自然明白了公主的心思。


  傾泠聞言抬眸看一眼孔昭,沒有答,可孔昭卻從她的神色中得到肯定。


  “公主,你舍得二公子嗎?”她又輕輕問一句。


  傾泠眼中哀色一閃,抬手挑起車簾,看著車外匆匆而過的風景,半晌後才道:“孔昭,這世間並不隻兒女之情,那隻是人生的一部分。”


  兒女之情固然讓人魂牽夢縈,固然令人肝腸寸斷,可那並不是“唯一”重要的。人生,還有一些東西,與“情”同般珍貴,絕不可舍。好比,他不能舍父母深恩兄弟情義,她亦不能舍此刻的無垠天地無拘生活。他不會為情而背棄秋家,她不會為情而終老侯府。


  更重要的是……


  “自古憂能傷身,多思多慮必損氣血,公子以後切記……莫太過勞心,更不可輕易動怒傷情,否則殫精竭慮,怕是麻煩啦。”


  她沒有忘記大夫們對秋意遙的診斷,她若再留侯府,他又如何能斷念忘情,隻會心中更添痛楚更為傷神憂懷……


  他與她,此生相遇,得以相知,已是幸事。


  江湖相念,未嚐不好。


  孔昭默然,許久後才問:“公主,我們要去哪?”


  “我們……去看天下。”


  慶雲十九年二月初五,威遠侯秋遠山收複被古盧侵占的順城。


  初九,古盧發五萬大軍再攻順城,激戰中,威遠侯被敵將暗箭所傷,守軍潰,順城再失,副將趙淳領兵護秋遠山退守淳城。


  十七日,皇帝下旨,召威遠侯回帝都養傷。


  三月初四,安豫王親自掛師,領二十萬大軍出征,秋意亭為副帥,兵分兩路向北疆進發。這是皇朝近五十年來最大的一次出兵壯舉。


  三月底,安豫王抵祁城。翌日即與古盧開戰,經一天一夜激戰,祁城破,安豫王斬古盧大將沙格爾,殺敵四千。皇朝收回被第一座失城。


  四月十日,安豫王至塢城。十七日,塢城破,安豫王斬古盧將領冼爾奇,殺敵五千。皇朝收回第二座失城。


  二十日,秋意亭至順城。二十四日,順城破,秋意亭斬古盧將特哲兒,俘兵三千,殺兩千。至此,皇朝收回自前年末所失的三城。


  五月初,東、西大軍向百年宿敵——蒙成草原上的孤狼古盧王國進發。


  十四日,秋意亭誘敵於慕沙穀,殺敵五千,俘兵八千。


  十六日,安豫王攻古盧格齊濟沙城。二十日,城破,安豫王斬古盧大將豪佳木兒,殺敵一萬。


  六月初,安豫王與古盧大元帥連澤鋒相會玉格雪山下,兩軍對恃。


  初五,兩軍交鋒,安豫王布“五星連珠”陣,蒙羅無人識此陣,大敗。


  初七,安豫王射連澤鋒於箭下,三萬蒙羅大軍盡歿。


  十五日,古盧王派人遞降書。安豫王擲書斬使,誓言:不滅古盧,誓不歸朝!


  三軍呼應!


  二十日,秋意亭破古盧齊城。


  二十二日,安豫王破古盧費城


  二十六日,秋意亭破古盧呂城。


  ……


  至八月二十五日,兩軍共破古盧十五城,然後東、西大軍合圍古盧都城古勃兒。


  八月二十九日,古勃兒城破,古盧國王率王族、百官白衣出降。


  九月初九,安豫王斬古盧國王及王室五百八十二人,絕古盧王室血脈。


  十二日,安豫王廢其國號,毀其宗宙,滅其文字。從此古盧國成為一則傳說。


  皇朝的土地又向北擴延兩千裏。


  十月初,安豫王班師回朝。


  十四日,安豫王抵燕城。


  十五日,安豫王薨。


  三軍悲慟,哀報帝都,滿朝震驚,皇帝悲痛欲絕,罷朝七日。


  二十七日,安豫王靈柩至帝都,皇帝親迎百裏。


  十一月九日,皇帝追封他為英烈安定王,葬青陵。


  這位皇朝最後一位天策上將軍,在他締建最輝煌的功業、在他人生最鼎盛之時,卻如一曲絕唱自高空嘎然而止。此後,皇帝取締天策上將軍之位,此位自他以絕,即算是日後功勳蓋世的秋意亭亦不曾得封。


  而在安豫王下葬前夕,為其更衣的侍從發現,其右胸有一潰爛腐化的箭傷!從箭傷的位置及傷口的深度來看,及時醫治便無大礙,但安豫王卻似是沒有任何醫治,任其惡化——至奪命!侍從悄悄報與皇帝,皇帝聞言震驚,密召安豫王軍中隨侍,可隨侍竟是完全不知王爺有受傷,更不知王爺為何不醫治。


  皇帝默然半晌後,深深歎息,揮手命兩人退下,並下封口令。


  生當相守,死亦相纏。


  三弟,這便是你的心願嗎?


  帝都皇宮的最高處,高聳入雲的八荒塔上,皇帝負手矗立,遠望江山壯麗無垠,卻佳人已絕。


  薑夔《江梅引》


  薑夔《踏莎行》


  §§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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