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昔人黃鶴(六十七)
脊樑狹長火熱的灼燒感,讓我真切地感受到鳥爪劃開後背,皮肉綻開的疼痛。
我悶哼一聲,緊咬著牙斜上揮出軍刀,卻刺了個空。我本來也沒指望這把軍刀能創造奇迹,只盼著人鳥躲閃時,尋個空檔就地打滾,躲開這致命一擊。
記得和月餅去電影院看《侏羅紀世界》,我很不以為然:「就這麼幾隻恐龍,這麼一大堆人,槍、炮、車、飛機都有,怎麼可能打不過?」
此刻,我才懂得——人類面對強大數倍的未知生物,根本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只能坐以待斃。
我閉上眼,扔了軍刀,放了句狠話:「小爺這輩子,活得痛快精彩。就算被妖獸吃了,也比別人死得帶勁兒。不虧!」
然後,等死。
不然呢?難不成我還和兩個美人頭的人鳥妖獸嘮嘮嗑,拉拉關係:「姐們兒,我體內有異獸之血,別動嘴,自己人!」
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心。
我,就,這麼,死了?
幾秒鐘過去了,我等待的「利爪穿背而過,抓到半空,扯成兩半,被人鳥吞進肚裡」的悲慘場面並沒有出現。倒是躲身的墓室中央這尊立在蓄水石盤裡的墨子石像,沒入水面的那雙石腳,「咯吱咯吱」亂響。
石像與石盤是同一塊青石雕刻而成,極其結實,就算用鐵鎚砸,估計也要砸大半天。此刻,石腳與石盤相連的周邊,裂開幾條筷子粗細的縫隙,石盤裡的水「嘩嘩」傾斜。整座石像如同狂風吹動的竹子,大幅度擺動,幾粒碎石擠壓受力,迸射彈起。
我仰頭躲閃,看到那雙鳥爪就懸在頭頂,十支尖銳的爪子摳進石像肩膀(注意,是十支),人鳥奮力扇動巨翅,「嘎嘎」叫著,看架勢要把墨子石像生生拔斷。
我心說,這是幾個意思?放著我這麼個大活人不搭理,又是吞了徐勇健的屍體,又是拔石像,這人鳥的癖好也太特殊了吧?
我想是這麼想,腳底下也不敢怠慢,貓著腰就勢翻滾到正東石門前的台階,躲開了人鳥的攻擊範圍。
方才在人鳥的雙爪底下看不真切,這會兒看得明白,才發現人鳥的那兩顆美人頭,長發散亂飛舞,極美的臉龐青筋暴起,撐裂的毛細血管滲得臉腮血紅。雙翅綳得筆直,每扇動一次,幾乎耗盡所有力氣。鳥爪幾乎貫穿了石像雙肩,爪間縫隙的鱗片狀腳蹼,全都掙裂,碧綠的血液斑斑點點落入石盤,隨著盤中清水,流進石縫。
究竟是什麼樣的仇恨,才能產生這麼強烈的執念,一定要將石像連根拔起?我心生疑惑隨即釋然,不管是人類還是妖獸,誰的天性不是崇尚自由?被這麼個石墓關了幾百上千年,積攢的怨氣和怒火可想而知。
忽然,我隱約覺得有幾件事有某種暗藏關聯,當下情形容不得細想,心算著放出人鳥妖獸的正南石門距離。如果「墨子鎮妖墓」沒有生路,那麼關著人鳥的死門那條暗道,雖說不知道通往何處,進去躲避說不定還有什麼發現。總好過在這裡待著,等人鳥把石像摧毀發泄了怒火,把我當餐點補充體力。
「咔嚓!」
石像至腳踝處被人鳥拔斷,遠看倒像是個大活人被生生砍掉雙足。人鳥受不住力氣,隨著慣性疾沖飛起,抓著石像重重撞到墓頂。沒長腦袋的肩膀磨爛了大片皮肉,翅膀上的兩個美人頭痛呼不已,眼中卻透著喜悅。
我抬頭望著只有災難科幻片里才能見到的畫面,甚至產生了「是不是在做夢」的虛幻感。
忽而,人鳥雙爪一松,石像攜著風聲,沖著我的腦門直挺挺砸落。我連扭身躲閃都來不及,手腳並用一通亂爬。
「砰!」
石像正正砸在左側,就差兩三米,我就成了一攤肉醬。
人鳥盤旋在墓室頂端,「嘎嘎」叫著,雙翅收起,俯衝而下,輕盈落地。
「也該輪到我了。」我雙手撐地分著腿兒大喘氣,心裡沒有任何想法,直勾勾盯著人鳥一步步逼近。
人鳥赤裸的女子上身彈性十足,每踏出一步,肌膚紋理都會漾起顫巍巍的波紋。那對大如籃球的雪白胸部更是高高聳立,閃爍著耀眼的白。
「這人鳥要是縮小几號,倒真是個性感娘們兒。它(她)到底是人是鳥?或者是……」我都覺得想法太荒謬,索性不想,從背包里摸出煙盒,還剩最後一根,過濾嘴倒插盒底的香煙。
我摸出煙在指尖轉著圈,不再看人鳥,不再想會發生的事情。
記得剛學會抽煙,月餅每次買煙,都會隨便抽出一根,倒插進煙盒:「南瓜,這根煙叫做幸運煙。一定要留到最後抽,會帶來好運。」
「這是蠱族的講究么?有什麼具體說法。」
「呃……刨根問題幹嘛?反正這麼做就對了。」
如今,我只剩這根幸運煙,卻不會有幸運降臨了。我轉動Zippo,慢慢點著,深深吸了一口,長長吐出一圈煙霧,輕飄飄的舒適感讓我很陶醉。
第一次覺得,香煙,真得,很香。
只是,這是人生,最後一根了。
人鳥在我面前三四米的位置,停住了。四隻美人眸褪了憤怒的紅,漆黑的瞳孔透著很複雜的情愫,歪著兩個腦袋,安靜地端詳著我。
「咕咕」,人鳥的叫聲低緩清脆,半弓著身子縮著翅膀,兩張美人臉幾乎貼到我的臉上,輕輕眨著眼,嘴角竟然揚起一絲微笑。
兩個臉盆都大的腦袋懟在面前,更何況嘴裡還散發著人血的腥臭,就算再漂亮也是一件很驚悚的人生體驗。我下意識地蹭著地後退,脊樑炸起一片汗毛:「怕不是像貓捉住老鼠,玩弄夠了再吃掉吧?」
人鳥察覺到我的恐懼,柔和的「咕咕」輕哼,鳥爪扒拉著摔爛的墨子石像,夾出一方半尺長短的正方形石盒,放到我的腳下。
我懵住了。匆匆看了眼石盒,刻滿說不上來是什麼的花紋,蔓延到正中的凹槽,齊齊斷掉。看來是要裝上某種東西,正好能把花紋對合。
我覺得凹槽體積和周邊花紋好像在哪兒瞥過一眼,卻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
「叮」的脆響,人鳥鬆開前翅上的爪子,那塊掛在徐勇健的魘族青銅牌,落在石盒旁邊。
「咕咕……咕咕……」人鳥探爪將青銅牌推近,看看石盒看看我。
「你……你們……是讓我打開盒子?」問完這句話,我自己都覺得太好笑。它(她)怎麼可能聽得懂人話?
「咕咕……咕咕……」人鳥的兩個美人頭一同點動,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眼眸蒙了一層水霧,「吧嗒吧嗒」滾落了幾滴眼淚。
「你們……是人?」我撿起青銅牌,觸手冰涼。
我看到,它(她)的雙足,腳踝處,各插著一根用擰扣封住的空心鐵管,凝固著厚厚一層,碧綠的液體。
人鳥的血,是綠色的!
我的心,突然一痛。
人鳥能聽懂人話!她們根本不是什麼妖獸!而是活生生的人!被某種邪術,變成了半人半鳥的怪物,禁錮於「墨子鎮妖墓」,在暗無天日的牢籠里,經歷無休止的折磨。
到底是什麼人,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
難道是?
我望著支離破碎的墨子石像,殘破的半個腦袋,栩栩如生的左眼,透著一絲陰冷的光。
我比對著石盒的花紋走向,把青銅牌卡進凹槽。
「咔嗒」,機關咬合聲很輕微,石盒四邊探出一條首尾相連的石蛇。盤繞的蛇身裂開一條細縫,緩緩開啟,露出三塊刻滿了大篆的竹簡。
人鳥歡快地蹦跳,震得石墓「咚咚」作響,像是在催促我快點看竹簡的內容。
謹慎起見,我用軍刀探進盒子里,確定沒有機關,拿出刻著「甲」字的竹簡……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把「甲」、「乙」、「丙」三塊竹簡讀完,再也無法按捺心中尖刀戳中似的痛楚,任由眼淚流淌。
淚眼朦朧中,那隻人鳥,很乖地蹲在石階旁,姐妹倆梳理著羽毛,「咕咕」低聲交談……
「我,一定,會,找到,《陰符經》!」我把竹簡塞進背包,很用力地站立,很認真地承諾。
人鳥轉頭看著我,美麗的眼睛里,蘊著一汪笑意,「咕咕」歡鳴,振翅飛起。火紅的羽毛閃爍著夜明珠的璀璨,輕盈地身姿曼妙神聖,如同一隻從上古時代穿越時間空間的界限,踏遍日月星辰,飛翔而來的鳳凰。
我忽然想起一句話:「即使在陰暗的地獄沉淪,也有仰望天堂的夢想。」
千百年來,這是她們,最快樂的時刻吧?
我知道接下來,她們要做什麼,忍不住更加心痛!但是,我依然伸開雙臂,由著她們輕輕抓住肩膀,疾飛墓頂!
「砰!」人鳥巨大的身軀重重撞到石墓紋絲不動的頂部,大片綠血從空中灑落。人鳥吃痛怪叫,滑翔下落,又奮力飛起,撞了上去。
骨裂聲、飄落的赤羽、碧綠的血,凄厲的慘叫,一次次的撞擊!
我在人鳥的爪中忽上忽下,看著忽遠忽近的地面,眼淚肆意流淌著忽悲忽怒的情愫。雖然,我無法看到人鳥的模樣,卻能想象到——她們血肉模糊的頭顱,骨骼斷裂的肩膀,羽毛脫落的翅膀,血跡斑斑的聖潔胴、體。
我無法體會她們的痛苦,卻能感受到,對自由和尊嚴的渴望!那是天地萬物,自生命伊始,就存在於靈魂,不容褻瀆的驕傲。
終於,石塊斷裂聲,像突然炸響明亮的霹靂,對著陰沉許久、牢不可破的天空,嘶喊著不屈的怒吼。
大大小小的石塊墜落,數條水柱似針,筆直尖銳地激射。須臾,水柱越來越粗,連成一片,化成一股洶湧的落水,壓垮了墓頂巨石,傾瀉而下。
人鳥清嘯著展開雙翅,以血肉之軀替我抵擋著足以毀天滅地的水壓。水流澆透她熾熱的羽毛、灼熱的身軀,陣陣白霧蒸騰而起,盤盪在淹沒了大半的石墓。
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著我衝出墓頂,扎進茫茫無際的水中。瞬間壓差幾乎將肺部擠炸,我憋著氣瞪大了雙眼,些許微亮的光芒透進黑壓壓的水底,彷彿置身無邊無際的宇宙。
被人鳥撞裂的石洞,就像能夠潛伏在宇宙深處的黑洞,形成一股飛速旋轉的旋渦,吞噬著泥沙、江水、水草、魚群。
人鳥對抗著強大的吸力,抓著我沖向江面。我心中一凜:「這是我和月餅初次潛入長江,發現的青銅圓盤!」
同時,我感覺到,人鳥的力氣,越來越微弱,在激蕩的水流中搖曳,就要撐不住了。
唯獨,抓著我的雙爪,依然穩定有力。
忽然,我的身體倒懸,是人鳥在江水中翻了個身子,雙爪猛縮用力蹬出,龐大的身軀和展開的雙翼擋住了石洞的吸力。我像枚發射的魚雷,彈向越來越亮的江面。
青銅圓盤越來越遠,人鳥越來越模糊。但是,我清晰地、清晰地、清晰地,看到,美麗的兩張面孔,掛著很安詳、很滿足的微笑。
直至,她,被卷進旋渦,任由水流壓向石洞,堵在洞口。
她的腹部,向里凹陷。血洞,很突然出現在,潔白的腹部。
瞬間,她被吸力、水壓揉成一團,零零碎碎地吸進石洞。「汩汩」冒出幾個氣泡,扶扶搖搖逆水上浮,漂到我的眼前。
晶瑩剔透,純凈無暇……
就像,人鳥,美麗的,眼睛。
我嗆了口江水。海水是鹹的,江水是淡的。
可是,我的嘴裡,很咸,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