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知己
“除了傲慢和偏見,我可沒看到什麽價值,”林飛說道。“這個國家一直在為改變這些貧窮百姓的命運而作出的努力,我不能為了某些人的偏見而放棄原本就是真實的內容。”
“我們是商業合作,你拍的電影,需要的是市場。我認為沒有必要,你也未必有那個資格來歌功頌德。”楊喆毫不客氣地說。“電影就是拚湊而成的故事,要追求真實未免太理想主義了。”
林飛看了看羅斯文。羅斯文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
“也許你不太了解電影行業的圈子,”楊喆說道,“稍微修改一點沒什麽大不了的,沒人會因此受傷害,評委看到了他們想看的,你會得獎,新電影會大賣,公司能賺錢,所有人都會是贏家。等你有了更大的話語權和更強大的實力後,你可以幫助到更多的人。”
林飛搖搖頭:“楊喆,這並不是什麽小事。我不想讓貧窮、落後這些標簽一直貼在華夏電影的故事裏。更不想靠哭窮賣慘來得獎。”
楊喆:“羅總,從公司的角度,我覺得你應該勸勸林飛。”
羅斯文:“我尊重林飛的意見。”
楊喆有些不滿:“羅總,你可要為公司利益著想,當初你和林飛簽約時,本來就不該把剪輯權全部交給他。”
羅斯文:“我依舊覺得我們的工作,應該尊重創作者的意見。林飛,你自己的作品,可以自己做決定。”
“我拒絕修改。”林飛說道。
這天之後,林飛發現自己的導演工作出現了阻礙:資金不再到位,演職人員各種缺席。連《小鞋子》的發行工作也停滯了。
公司內部也開始有了傳言:楊喆向董事會指責林飛任性妄為導致電影評獎工作無法開展,而將林飛引入公司的羅斯文任人唯親,合同對林飛太過寬鬆導致發行公司無法自行剪輯,羅斯文管理不善給公司帶來了損失,不應該繼續擔任總經理的職務。
林飛的電影項目已經進入了實際搖擺的狀態,而羅斯文在公司內的話語權似乎也被壓製了,林飛一直想找羅斯文談談,可羅斯文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就是找不到人。
直到一周後,羅斯文私下找上了林飛。
“走吧,我請你看話劇。”羅斯文說道。遞上來一張戲票,是大京人藝的話劇《知己》
赫赫有名的大京人藝曆史悠久,出產過很多優秀的話劇作品和演員。
兩人觀看的話劇《知己》也是著名作品,其劇情是來源於曆史上的真實故事。顧貞觀與吳兆騫這兩個耿直文人是一對好友。吳兆騫因為江南科考案,被康熙發配寧古塔為奴。而顧貞觀為了營救自己的知己,來到大學士明珠的府上做了一名教書先生,他想盡辦法,希望能夠借助明珠的力量替吳兆騫翻案。從不喝酒的顧貞觀連著喝了三大碗酒,僅僅是因為明珠大人的一句救人承諾;深知男兒膝下有黃金的他給明珠大人行了下跪禮,也是為了營救;他每天下跪祈求上天保佑知己平安,以至於地下被長年累月跪出了兩個坑;才華橫溢的他為了抒發對知己的深厚感情,寫出了流傳千古的名篇《金縷曲》。如此曆盡千辛萬苦,二十年過去了,他當初發下的宏願“絕塞生還吳季子”終於實現了。顧貞觀終於把知己吳兆騫從寧古塔營救了回來。
然而,朋友見麵的一刹那,顧貞觀傻眼了:這二十年間,寧古塔惡劣的生存環境已經完全改變了吳兆騫。為了生存,當初那個清高、有氣節的吳兆騫已經徹底成為一個唯唯諾諾、隻會毫無節操地拍人馬屁的小醜了,再也不是那個讓顧貞觀引以為知己的高尚文人了。
最後,顧貞觀無奈地和吳兆騫選擇了“絕交”(話劇裏馮遠錚用的是“分手”,引來台下大笑。)獨自一人離開京城回到了江南。
但是,顧貞觀並沒有因此怨天尤人,他說“我們誰都沒有在【寧古塔】待過,對於環境,我們都不能擔保如果自己在那裏就不會變”。他最終選擇了原諒一切,豁達大度的與歲月和解。
看完話劇,羅斯文又請林飛去喝茶。天知道他怎麽找到的能在深更半夜營業的茶館。
“這麽晚還請你喝茶,沒關係吧。”羅斯文給林飛倒上一杯茶,問道。
“沒事,我發現晚上更有靈感,”林飛答道。“感覺思維活躍很多,所以經常晚上幹活。”
“今天這個話劇的內容你怎麽看。”羅斯文問道。“如果你是顧貞觀,你會原諒吳兆騫嗎?”
林飛想了想,說:“應該會吧,換位思考,很多時候自己無法理解的人和事,原因是因為自己並不是當事者。如果我是吳兆騫,說不定為了活命也會被環境改造成一個隻會阿諛奉承的小醜。”
“說起環境,”羅斯文話鋒一轉,說起了自己的過去:“在我年輕的時候,那時的國家還比較貧窮落後,現實生活中大多是物質稀缺、精神匱乏的氛圍,周圍的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貧窮。”
“我們在學校學的東西,大多來源於西方、哲學、審美、電影藝術等等。”
“我記得我第一次看《終極戰將2》,好萊塢大片第一次帶給我的震憾感,如同經曆了一場夢幻一般,我隻覺得口幹舌燥,腦子被衝擊得一塌糊塗,我當時在米國強大的電影工業麵前瑟瑟發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電影帶來的文化影響力真的很強大。當時的我覺得外麵一定有一個十分美好的世界,我有生之年如果能去一趟港台,遊一趟歐美,看一眼RB,那都是一生足以光榮的事情了。”
“這樣的想法你能理解嗎?”羅斯文問道。“貧窮和落後,這就是我們那一代人的寧古塔。”
“我也曾因為民族的貧窮深深自卑過,甚至懷疑過整個民族的精神文化,我們那時候管外國人都不叫外國人,叫“外賓”,就覺得別人生活比我們好,文化比我們好,他們來中國是受委屈了,處處怕他們不滿意,不管他們來自什麽國家、是什麽膚色、什麽種族、有什麽信仰,時時照顧他們的感受,其實就是窮人心態,你窮的時候,什麽都是錯的,你說話是錯的,你走路是錯的,你連呼吸都是錯的。”
“厲外垃同嘛,”林飛答道,“確實有不少人有這種想法。”
林飛又補充解釋了一下,“厲外垃同就是【他厲害是因為他是外國人,我垃圾是因為我是你的同胞】的簡寫。”
羅斯文一臉囧相,點點頭,“現在大家的眼光都開闊了,我也去過不少國家,才知道外國的月亮不一定更圓,外來的和尚也未必更會念經。”
“可是,年少時留下的印象痕跡真的太深了。莫言寫過一個文章,說他最尷尬的事情就是吃飯的時候總是盯著好菜,哪怕是參加宴席,他都不自覺的像饑荒時代的難民一樣搶食。甚至他自己也多次反思,怎麽就止不住自己搶東西吃的惡習呢?生活明明很寬裕了,自己卻還跟饑荒年代一樣?最後他的總結是:餓怕了,那種長期為吃飯而恐懼的心理已經紮根在了心底,揮之不去。就像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中那個獲救後在床鋪下藏麵包的淘金者一樣。”
林飛聽到這裏,總算明白了,“羅總,你是把楊喆比作吳兆騫了呀。”
“就像很多人現在買東西都覺得進口貨一定比國產貨更好一樣,”羅斯文點點頭,“楊喆這個人,本質並不壞,他也並不是針對你。隻是他的成長環境決定了他的思維慣性。畢竟世界範圍內,電影的主流思維仍舊位於西方。也就是說,你們的分歧,在我看來無關對錯,隻是理念之爭。”
“他可不像你們這一代人,從小就有優越的生活條件,可以有更平常的心態來看待這個世界,”羅斯文笑道,“從小被西方先進思潮衝刷長大的腦子,把國外專家的意見當作聖旨,也是正常的事。”
“我拒絕剪輯掉最後結尾的片段,並不是因為藝術理念,而是因為尊重事實。我選擇拍攝地點在千戶苗寨,其實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在苗寨的山上,可以看到遠處正在修建的公路。”林飛無奈的說道。“西方人可能無法想象,我們國家會為了連通偏僻山村的交通,修建多少超級工程,為了貧窮的村民投入多少基礎建設,”
可是林飛知道,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即使是在後世,也有很多人並不知道甚至沒有意識到,這個國家的人民有多麽勤勞偉大,為了發展和進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羅斯萬文:“我並不是勸你原諒他,隻是希望你看開些。你有你的堅持我也很讚同,更何況楊喆的所作所為確實影響到了你新片的拍攝。但你千萬不要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林飛苦笑:“難道我還能把他痛打一頓?”
羅斯文:“反正你酬勞也到手了,電影目前進展不理想,不如拿錢先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