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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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一捆新的黃紙拆開繼續燒,視線掃過手腕上掛著的平安珠,想起小時候爺爺一臉認真哄他的情景,心裡一梗,伸手把它拆下來,緊了緊手指, 直接把它丟到了火盆里。
「您總說我福厚, 上輩子受了罪,這輩子是享福來的,可您看看咱們爺孫倆過的日子……您這麼愛編故事哄我, 怎麼就不多哄我幾年。」
被紅繩串著的平安珠砸入火盆后發出「噗嗤」一聲輕響,盆里的火焰猛地往上躥了一截, 然後一股塑料被燒焦的焦臭味升起, 弓著背的喻臻被火焰和臭氣舔了一臉,直起身,捂著被撩掉的劉海,聞著越來越濃的臭味,越發悲從中來。
「您居然連這個都是騙我的,什麼祖宗遺寶可穩神魂的平安珠,這就是顆塑料球!」
虧他還想著把這個燒過去,讓老爺子下輩子投個好胎!
本已漸漸壓住的眼淚再次冒了出來,他看著棺木上蓋著的白布, 深吸口氣就準備再嚎一場, 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撞擊聲從觀外傳來, 震得頭頂的燈泡似乎都跟著抖了抖。
他未出口的哭嚎就這麼被嚇回了嗓子里,瞪大眼抿緊唇縮著肩懵了幾秒,回神后忙起身朝著觀外跑去。
清虛觀地處偏僻,方圓幾里除了樹林就是田地,背靠一個小山包,平時少有人來,觀外只有一條光禿禿的窄小土路通向外面,路兩邊全是樹,在夜晚顯得有些陰森。
因為下雪的緣故,土路上一片慘白,於是越發襯出了土路中段那兩道深深車痕的可怖。
喻臻快步跑近,見車痕直直沒入了路邊的小樹林,盡頭處有一輛車頭幾乎報廢的紅色跑車被撞斷的樹木壓在了下面,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忙繞過去朝駕駛座內張望,隱隱看到兩個身影卧倒在裡面,伸手去拉車門,拉不開,喚人,沒反應,邊哆哆嗦嗦地掏手機打報警和急救電話,邊心慌念叨。
「我只想好好送爺爺最後一程,你說你們這些有錢人,沒事幹大半夜的往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撞什麼……喂,這裡是安陽鎮蓮花溝村……」
電話打完,他抬袖擦掉落到臉上的雪,再次試圖拉車門,拉不動,見裡面的人一直沒有動靜,彷彿已經死掉了一般,心裡抖了抖,差點又想哭了。
這都是些什麼事。
「別死啊,你們別死。」
他抖著嗓子念叨,在周圍找了找,找到一塊磚頭,閉著眼朝後車門的玻璃用力砸下,然後丟掉磚頭,探手進去打開後車門鑽了進去。
沒了車玻璃的阻擋,喻臻終於看清了車內的情形。
車前坐歪躺著一男一女兩個人,都是很年輕的模樣,駕駛座的男人牢牢把副駕駛座的女人護在了身下,滿頭滿身的血,女人被擋住了,看不清情況。
喻臻先探了探男人的情況,皮膚是溫的,但好像已經沒了呼吸。他手指抖了抖,嘴裡念叨著小時候爺爺教他的那些超度經,又把手挪向了下面的女人。
沉穩的脈搏跳動從手指觸碰到的地方清晰傳來,他屏住的呼吸陡然放鬆,然後立刻前傾身體,不敢大幅度搬動兩人,怕造成二次傷害,只小心尋找著兩人身上的傷口,想先給他們止止血。
「撐住,醫生很快就來了,撐住。」
男人身上的溫度一點一點流逝,女人的脈搏始終沉穩,喻臻解開腰上系著的白布孝帶,略顯笨拙地幫男人包紮著手臂上的傷口,想起道觀里再也不會睜開眼的爺爺,一直憋著的眼淚滴了下來。
「別死啊……」人為什麼要死呢。
啪嗒。
溫熱的眼淚滴落在男人低垂的手背上,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男人修長好看的手指突然動了動。
嗯?
喻臻僵住了,瞪大眼看著面前這隻蒼白沒有血色的手,嘴唇抖了抖,然後緊緊抿住,心臟跳動的速度陡然加快。
是、是錯覺吧,雖、雖然他不想今天走黃泉路的人再多一個,還自欺欺人的幫人包紮,但、但明明都涼了,怎、怎麼……
「別……」
「啊!」
他大叫一聲丟下孝帶就鑽出了車,頭也不回地跑回道觀奔到棺木前跪下,拿起一捆黃紙拚命往只剩火星的火盆里塞,嘴裡不停念叨:「假的,都是假的,是做夢,是做夢,詐屍什麼的怎麼可能出現,假的,都是假的。」
雪慢慢停了。
道觀外,警車和救護車的鳴笛聲烏拉烏拉直響,喻臻躲在道觀院門后,從縫隙里朝外偷看,見兩個警察結伴朝著這邊走來,心慌慌地把腦袋縮回來,深吸兩口氣,知道躲不過,乾脆轉身把院門拉了開來。
「是你報的警?」
年長一些的警察見他主動從門裡迎出來,停步詢問。
喻臻飛快看一眼遠處被警車和救護車圍住的事故現場,稍顯拘謹地點了點頭,鼓起勇氣問道:「請問車裡那兩個人怎麼樣了?」
「已經破車救出來了,男人傷得有點重,女人只是輕傷,沒什麼大礙。」年輕一些的警察回答,視線掃過他胳膊上的孝章,隱晦望了眼院內大堂里的棺木和靈堂,伸胳膊拐了同事一下。
年長一些的警察也看到了院內的情況,掃一眼喻臻還帶著青澀稚氣的臉龐,眼裡帶上一點同情,緩下語氣問道:「這裡就你一個人嗎?家人呢?」
喻臻搖頭:「沒有其他人了,就我一個。」
說完又看一眼救護車那邊,確認問道:「那個男人就、就只是傷得重嗎?」而不是涼了?
他這問題問得有些奇怪,兩位警察對視一眼,猜他可能是被嚇到了,年長的警察開口安撫道:「確實有點重,但幸虧止血及時,不然估計撐不到醫生趕到。是你幫忙包紮的嗎?」
喻臻再次點頭,手指捏緊又放鬆,心慌感散了一些。
看來之前果然只是錯覺,冬天手冷,他可能摸錯了也說不定。
「車的后玻璃也是你砸的嗎?用什麼砸的,能跟我們詳細說說嗎?」警察繼續詢問,還拿出了一個本子記錄。
喻臻冷靜下來,老老實實回答了警察的問題,還在警察的要求下去現場把那塊他用過的磚頭找了出來。
此時跑車上壓著的樹木已經被挪開了,車門大開,裡面的人全被轉移到了救護車上。喻臻這邊剛把磚頭指給警察,那邊救護車就發動了起來,載著病人順著土路離開了。
「雪天路滑,這裡又偏僻,也不知道那個男病人能不能撐到醫院。」
某位小警官感嘆著說了一句,喻臻聽了側頭看他一眼,剛準備告別警察回道觀里,眼前突然一黑,一股涼意從腳底蔓延而上,身體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哎呦!這是怎麼了?」
「小夥子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快!來個人幫我把他扶起來!」
涼意侵襲全身,頭劇烈疼痛起來,身體被搬動,喻臻強撐著睜開眼,看著上方警官不停開合的嘴唇,耳邊卻響起了另一道低沉微涼的陌生男聲。
「別哭。」
哭什麼?是誰在說話?
「等我。」
等誰?你是誰?
他搖搖頭,心口突然一暖,腦中疼痛減輕,冰涼的四肢慢慢回溫,意識陡然掙脫那股疼痛帶來的迷霧,所有感官回歸現實,面前是年長警官關切的臉,耳邊是他溫厚的聲音。
「小夥子你怎麼了?來,先喝點熱水。」
手裡被塞進了一個保溫杯,喻臻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搖頭把保溫瓶還給老警官,起身有些恍惚地朝著道觀內走去。
錯覺,都是錯覺,一定是他休息不好,所以產生錯覺了。
救護車上,護士幫男人擦掉臉上的血,見他嘴唇翕動似在說著什麼,微微彎腰。
「別哭……」
「別哭?」護士疑惑,冷不丁車身突然劇烈抖動了一下,嚇得她連忙伸手按住病床,提高聲音說道:「慢點開!你們是嫌病人傷得不夠重嗎!」
「抱歉抱歉,地上全被雪蓋了,有個坑沒看到。」司機連忙解釋。
「安靜。」
一直專心處理病人傷口的醫生突然皺眉開口,護士閉嘴,回頭看醫生一眼,又看一眼床上病人擦乾淨血跡后露出的俊美五官,想起那輛車頭完全變形的跑車,在心裡嘆了口氣。
這些有錢人真是……作孽喲。
喻臻眼睛微微瞪大,完全沒想到看起來一副病弱貴公子模樣的殷炎力氣居然這麼大,砍木頭砍得這麼輕鬆。
對比起來,前幾天吃力劈柴的自己彷彿是個傻子。
把斷木砍成合適的長度,殷炎觀察了一下刨刀,開始刨木頭。
樹皮和木屑齊飛,斷木慢慢變了模樣,彷彿只是眨眼的功夫,一個新的木楔就出現在了殷炎手中。
喻臻幾乎想給他鼓鼓掌了。
把新木楔裝好,殷炎放下工具再次扶起門板,把門板固定在門框上,側頭看喻臻:「搭把手。」
「啊?哦哦。」
喻臻及時把準備合攏鼓掌的手縮回來,關掉工具箱跨步過去,伸手扶住了門板。
蹲著的時候不覺得,現在靠近站著一對比,才發現殷炎是真的很高。而且從下往上看,殷炎的五官依然好看到無法挑剔。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明明五官沒比其他長得好看的人出挑多少,但就是好看,一抬手一低頭,隨便做點什麼就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
這是不對的。
喻臻隱隱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各種反應簡直像是中了邪,但靠近對方后,對方身上隱隱飄過來的溫暖氣息卻讓他沒法專心思考是哪裡不對。
「扶這裡。」
手背突然一暖,那隻他剛剛盯著看了很久的好看手掌蓋了過來,輕輕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挪到了門框上部,固定似的緊了緊,然後自然無比地挪開了。
對方的手很蒼白,很修長,很好看,看上去似乎應該有著微涼的溫度,但真正觸摸到之後,才發現對方的手很暖,暖得他差點控制不住地反握過去。
殷炎繞到了門板后,開始用釘子固定鬆脫的門板連接處。
喻臻瞪大眼看著面前帶著熟悉老舊紋路的門板,視線掃到上面殘留的黃色符紙痕迹,突然後退了一步。
溫暖的氣息遠離,恰好一陣北風吹來,把周圍莫名的氣氛吹散了些許。
他稍顯空白迷茫的眼神慢慢變得清明,被糊住的大腦開始正常轉動,因為突然升起的冷意而斷掉的思緒重新接上軌道,於是眼前的這一切都顯得莫名其妙和滑稽起來。
突然上門的陌生客人,莫名其妙的擁抱,然後是現在自來熟的修門,一切都進行得很詭異,還帶著絲順理成章的理所應當感。
……可怕的理所應當感。
他抿緊唇,扶著門板的手收緊,努力壓下心裡升起的戰慄恐懼感,淺淺吸了口氣,開口問道:「你……你是誰?」
是人是鬼?或者是什麼能迷惑人心,擾亂人意志的妖怪?
敲打聲停下,蒼白的手再次從門板后伸出,然後在喻臻如臨大敵的視線里錯開他的手落在了門板下部,輕輕把門往上抬了抬。
「歪了。」
又是幾聲敲打聲之後,殷炎拿著鎚子從門板後轉出來,抬手輕輕掃掉毛衣上沾到的木屑,回道:「我是殷炎,大半個月前你從紅色跑車裡救下的那個人,這次專門找來,是為了道謝。」
大半個月前?跑車?
記憶突然回籠,那晚看到的畫面浮現在眼前,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滿目的血色……和突然挪動的手指。
喻臻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毫不猶豫地鬆開扶著門板的手,看著殷炎在陽光下白得幾乎透明,完全沒有血色的臉,心臟緊縮成一團,先小心後退了一步,然後轉身大步朝著觀內跑去,用力關上了屋門。
咔噠。
還落了鎖。
「無量壽佛,祖師爺保佑,天靈靈地靈靈,鬼怪退散。」
他雙手交握舉在臉前,背靠著門板念著一些從爺爺和電視劇里聽來的詞句,恐懼和緊張被無限放大,慌得差點又要哭了。
桃花枝的古怪還沒想明白,現在又冒出了一個疑似詐屍的傢伙,該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爺爺,救我。」
他看向堂上的遺像,想到什麼,忙鬆手摸向口袋,想把平安珠拿出來,卻摸了個空,懵了幾秒,手忙腳亂地撲上前,找出香燭點燃,開始拜堂上的遺像和供桌上的祖師爺神像。
叩叩。
「喻臻,開門。」
微涼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少了面對面時外貌帶來的影響,這道聲音突然變得耳熟起來。
【別哭。】
【等我。】
【停下。】
【別再往前走了。】
本以為已經忘記的記憶一起浮現,喻臻顫抖著跪在堂下的墊子上,本就不大的膽子徹底被嚇沒了,思維打結,嘴裡開始胡亂念起了社會主義價值觀。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沒有鬼,這世上沒有鬼,都是騙人的,假的,都是假的。」
他自欺欺人地念著,視線隔著香燭升起的淡薄煙霧與堂上的祖師爺神像對上了視線,突然覺得從小看到大的神像也突然變了模樣,身周竟隱隱帶上了一絲朦朧金光,嚇得低呼一聲,丟開香燭就爬起身朝著後院跑去。
殷炎停下敲門的手,低低嘆息一聲,突然伸手直接把門推了開來,彷彿上面的鎖完全不存在一般。
「還是這麼膽小。」
「哥!怎麼回事,他怎麼跑了?」
殷樂快步跑過來,滿頭霧水。
明明上一秒兩人還在氣氛和諧的一起修門,怎麼下一秒那位未來大嫂就丟下他們跑回了屋子,連招呼都沒打一個。
「他被嚇到了。」殷炎伸臂攔住想跨步進屋的殷樂,側頭朝只修了一半的院門看去,低聲說道:「有人來了。」
「啊?」
殷樂停步,也跟著側頭朝院門看去。
村主任老黃從上山捉野兔的村裡孩子們那聽說,老道觀附近似乎有人在走動,猜想著是不是喻臻從省城回來過年了,怕把人錯過,忙清出一份補貼提著朝道觀走去。
走到道觀門前時他見觀門果然開著,心裡一喜,又見觀門外停著一輛黑色轎車,眼露疑惑,邊回頭打量轎車的模樣,邊跨步進了觀門。
怎麼有輛車,喻臻那小子買車了?
「喻臻小子,村裡過年給大家發了點補貼,你一個人——」
鄉下沒那麼多講究,他一進門就喊開了,結果轉回頭就看到一個穿著考究、帶著金邊眼鏡的三十多歲男子站在離院門不遠的地方,嚇了一跳,後退一步問道:「你是誰?」
問完發現屋門口還站著兩個更年輕的小夥子,都是穿著講究滿身貴氣的模樣,一看就是大城市裡來的人,不自覺有些拘謹,想起門口的車,放低聲音客氣說道:「你們都是喻臻小子的客人吧,我是他村裡的主任,過來給他送點東西,他人呢?」
邊說邊不著痕迹地打量幾人,心裡突然有些後悔來這一趟。
有這麼貴氣的朋友,喻臻在省城想必混得不錯,哪還會稀罕他送來的這點油米酥果,不過喻臻那小子也是馬虎,這客人來了怎麼就讓他們站在院子里,也不引到屋裡去坐,多不合適。
殷樂和翁西平沒說話,全都看向了殷炎。
殷炎的視線在老黃和善可靠的臉上轉了轉,又側頭看了眼道觀大堂大開的後門和後面半露出的後院景象,心裡一動,身上的氣息突然變得親切許多,邁步朝著老黃走去。
……
「嗨!原來是來道謝的,不客氣不客氣,喻臻那小子膽兒有點小,都怪他爺爺喻老頭,沒事總愛講些神神怪怪的故事嚇唬他,你們等著,我這就去把他喊出來。」
聽完殷炎的解釋,老黃臉上的拘謹和客氣全沒了蹤影,熱情地招呼三人在大堂側邊的方桌上坐下,轉身朝著後院走去。
「沒想到住在道觀里的人居然會怕鬼。」殷樂小聲嘀咕,覺得十分不可思議:「而且大哥你這模樣到底哪裡像鬼了,明明這麼帥氣……」
殷炎把視線從桌上涼掉的桃花粥上挪開,抬眼看向他,解釋道:「車禍那晚我昏迷過,身上也全是血,喻臻會誤會十分正常。」
殷樂張著嘴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認真解釋自己的一句嘀咕,言語間還對喻臻多有維護,忍不住在桌下踩了翁西平一腳。
翁西平痛得挺直脊背,側頭莫名其妙看他。
殷樂瘋狂使眼色。
翁西平滿頭霧水。
真是豬隊友!
殷樂磨牙,不得不自己給自己搭梯子,假裝隨意地順著話題問道:「那這次正式見面之後,大哥覺得這個喻臻怎麼樣?還……中意嗎?」
殷炎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咳,我就是想再確認一下,沒別的意思。」
殷樂絕不承認自己是想八卦了,心虛地避開視線,低咳一聲掩飾尷尬,繼續說道:「既然中意,那哥,不是我要潑冷水,只是從剛剛那個喻臻的反應來看,你這追到人的希望實在是有點……而且咱們就要回B市了,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過完年再過來繼續追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