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7 天下圖、圖天下
劉瑾就站在前方的瓦蓋廊亭下避雨,亭外開了不少無名的野花,風雨裏飄搖,什麽顏色都有。
他穿了一身新衣,卻任由滿頭銀發披在腦後,模樣並不見嗔怪,麵含微笑,衝自己招招手。
想必還不知曉自己已然得赦,且因禍得福還封了候,劉誠心生愧疚。
別看二叔公平日不太著調,可告老多年,已近耄老,尚需為了不成器的子嗣四處奔走,舍棄一張老臉不要,著實讓人汗顏。
“叔祖怎來了西園?”劉誠跺了兩腳水漬,整衫問道。
劉瑾一笑,“今日魚塘起了魚,後舍的雞鴨也關進了籠,喂過馬駒,我閑著沒事,也就隨便走走!”
東漢的士風,受儒家教化,又受道家熏染,講究超脫,衣冠正、正氣足,處亂不驚、坐懷不亂,刀砍脖子上還談笑風生,可此處畢竟不是閑話之地,劉誠左顧右盼,拉著人衣角,“孫兒無恙,叔祖,若是又有故事要講,等等也不遲,走!咱這就回家!”
“叔祖?”
劉瑾輕輕拂開,站著沒動,隻是笑罵道:“孽障東西!哪來那麽多故事可講,去吧!”
“去?去哪裏?”
劉瑾終於肯挪動了兩步,又像是忍不住開口,歎聲道:“誠兒!翻了歲,你便虛歲十八,算是成了年,娶妻生子,也該有個大人樣,不過叔祖萬沒想到……你還是這般醜,記得小時候抱你時,像個賴皮猴子一般……”
說到小時,他就此打住,轉身而去。
“叔祖……”
留下張口無言的劉誠,二叔公的背影蕭瑟,他微微擺手,沿著回廊徑直向皇帝的書房而去。
……
劉瑾進來時,皇帝劉宏正攤開一幅丈許來寬的山河圖,他湊在燈下仔細觀摩,指著綢絹上的筆墨道:“瑾公怎才來?快快來看,這裏!是狼居胥山,往西便是龍城,便是燕然……當年的冠軍侯霍驃姚,長槍挑了匈奴王庭之後,便是在這片遼闊的草原上封的禪!”
劉瑾站定沒動,自嘲說道:“陛下恕罪,劉瑾年紀大了,總有瑣事忘了安排,這才遲來!外麵尚且下雨,陛下這是?”
劉宏摸著腦袋啞然失笑,“嗬嗬!是朕孟浪了,漢土尚未攘平,卻又總想著複武帝當年的榮光!哦!對了,錦候這封號可還妥當?”
“妥當!比預想的好。”
連宮中常侍俱是列候,滿不在乎,劉宏擺手示意,“瑾公滿意就好,將來錦候他年長些攢足了軍功……我大漢的冠軍侯有一,又何嚐不可有二!”
劉瑾抬腳而入,看了一眼門側,那太醫令張奉唇齒烏黑,死了還擋在地上,用腳輕輕一撩,張奉的腦袋正好磕在牆根兒,流出滿嘴的血。
他關上門走上前去,謙遜說道:“誠兒頑劣,陛下可莫要謬讚……張奉已死,看來,誠如陛下所言,果真打草驚了蛇!”
“哼!這奸賊,當朕真不知丹藥裏會下毒,死有餘辜!”
“尚未功成,陛下不可大意才是!”
“無妨!朕都知曉,也早有提防!不然怎會縮在兵甲數萬的西園裏寸步不離,嗬嗬,你來!”劉宏極為殷勤,拉著人手走到廳左案邊,他餘怒未消,指著一個桃木黑匣,鼓動道:“瑾公打開看看!”
木匣並不華麗,猜不透所盛何物,劉瑾稍一猶豫,小心揭開盒蓋,驀然顯露出一個白瘮的人頭來,五官清晰,雙目誠恐,他看過一眼隨即合上,心歎道:“陛下!這又是何必!留著他尚且有用。”
劉宏拍拍人肩膀,回身落座,“朕本該喚你一聲皇祖,隻是,你遭難入過宮,不願示於人前,更不貪圖虛名,連宗正府裏族譜上的名字也一並有意抹去,瑾公心中有芥蒂,朕懂!”
指著桃盒,他又道:“這陳逸可笑,先是聯名百官欲除常侍,後又勾結張讓設陷文武,到最後,居然敢拿捏著所有人的把柄,又來媚獻於朕。”
劉宏說得口渴,倒了茶水一飲而盡,吐出嫩葉繼續道:“為父報仇,說得天經地義,還不是貪生怕死、利欲熏心之輩!朕不是仁君,也最恨這般反複小兒!公不說,朕也知道,當年滅你談家滿門,又逼得你走投無路,為惡的正是汝南陳家子弟,僅此一點,即便那陳蕃再是聲名顯赫也該死,活該他暴屍荒野、舉族流放,而今已讓這陳逸又多苟活數年,豈有再放過之理!”
皇帝殺陳逸,強詞奪理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伸張,劉瑾心中過意不去,張了張嘴,道:“陛下!這些陳年舊事你不說,我早便忘了,又何苦要再提起!”
“好!朕不提便是!”劉宏笑著繼續去看山河之圖。
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這絹質上等,也描得錦繡,劉瑾走到桌前,手摸著的地方正好是族地中山,他暢懷道:“家母生我時,便在這裏,生下來尚不足月,小得骨瘦嶙峋,弱得奄奄一息,她怕我養不活,又四處找來傅母,還給我取名‘醜兒’,陛下莫笑,在鄉鄰農人看來,乳名取得越卑賤,兆祈著越容易成活……如今,劉瑾老了,已是將死之人,真不想再計較了,陛下的恩情,說不得隻能來世再報。”
往日的瑾公惜字如金,今日卻十分健談,竟還說起了兒時的趣事,方才劉宏取笑那乳名,而後覺得不妥,又急忙尷尬地想要遮掩過去,他打著圓場,“瑾公可不老!要是我大漢多是瑾公這般老而彌堅之人,又何愁天下不平!你本是宗親,宗正劉虞說得對,這天下,本來就是我劉家的,不然,朕也不會冊封如此之多的宗親為州牧!
“陛下英明!”
看著圖卷,劉宏隨即一喜,“還有,這是隴西,這裏便是涼州,按瑾公之意,李鴻章已出發去了涼州多日,那韓遂若是願意招安最好,州牧一職給他也無妨,不然,朕也隻能刀兵相見了,西園多有錢糧,嬌慣久了,也正好磨磨我大漢兵甲的血性……”
劉宏思索著,“不過,真要是招安不成,隻怕李二先生此去,會多受刁難。”
李二李鴻章,前次便去招安過一回,雖事不可為,卻忠勇有節,生生受過一劍,鋌而走險萬一再出了差池,著實惋惜。
劉瑾緘口不言,敲打著案桌朝長椅走去,他轉身坐下,而後目光凝視劉宏,“陛下!李二不會回來了!”
劉宏一震,急道:“瑾公何出此言?韓遂雖實得涼州,但終究不是名正言順,許其州牧,豈不正得償所願!”
劉瑾搖頭,火光之下,顯得落寞。
“瑾公之意?”
“陛下,李二此去,不為議和,雖也要勸罷涼州,一是助韓、馬騰割據,二是為放董卓揮師回京!”
“何謀?怎從未聽瑾公與朕說起過?”劉宏騰起身子,驚聲問道。
“陛下還不明白嗎?張奉隻是幌子,或許,他來隻是奉命查探陛下是否已然中毒,又或許,他們是要除我滅口!”
何為滅口?
聞言,劉宏頓覺全身冰冷,冷汗自脊而生,寒氣炙烤不散,他強作鎮靜,調勻呼吸努力端坐榻上,雙手卻緊捏衣襟,直到漸漸乏力……劉宏知道,他們,還是終究下過毒了!
此刻,張讓、何進……一一獰笑著在腦海中浮現,電光火石間閃過往昔種種,劉宏梳理了片刻,臉上似哭似笑,突然發現自己不恨他們……快意太短,掌人生死的權勢失而複得,還是被最為倚重之人背叛,他恨劉瑾,恨不得生啖其肉,啃其骨,喝其血,更恨自己,得意忘形,功虧一簣。
但,除了不甘,又能如何?
窗外的風雨不歇,牆角的張奉跟狗一樣,還在淌血……那便也是自己的下場。
四目相接,兩人相視良久,直到劉瑾從袖中摸出一張長長的白絹。
“哈哈!”劉宏目中有血,怒極反笑,“你方才遲遲不來,便是去過膳房?”
劉瑾指著案桌上的空壺,“春茶!正是這幾日采來的最好,晚了容易發澀!”
“瑾公說笑,這茶水,朕早暗地試過,斷然無毒!”
“茶水的確無毒,不過陛下品茶,總愛清潔,喜用絹布擦拭!”
劉宏頹然坐著,眼中竟開始恍惚,如以往夢魘一般,他淒然一笑,道:“其實,朕早該想到了!先是李二離京,侯景不在,又是王越久未露麵,你又姍姍來遲,還有,你今日的衣著舉止……”
“陛下聰明!”
“可朕再聰明,也想不通瑾公有何道理要行下作之事,朕隻問,為何?”
劉瑾不再把弄絹布,抬頭說道:“陛下說得對!這天下,它隻能是咱劉家的!可你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