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醒來就見陸時卿坐在轆轆行進的馬車裏擬寫公文,她乍一眼沒覺得不對,待反應過來卻是一愣。


  她怎麽從腳榻到了床鋪的,陸時卿的雙手又是如何解放的?


  她瞠目問:“您叫拾翠來過了嗎?”


  陸時卿頭也沒抬,淡淡道:“沒有。”


  “那您這是?”


  他擱下筆,從袖中抽出一片薄刃來給她看。大概意思是,他自己割斷了布條。


  “……”


  哇,他好不要臉!

  元賜嫻氣得拍被而起,昨夜對他積累的好感霎時一掃為空,質問道:“你給我弄床上來的?”


  “不是弄。”陸時卿看她一眼,皺皺眉,“你一個女孩家,稍微注意一下用詞,說得文雅一點,以免惹人誤會。”


  弄字怎麽了?舞文弄墨也是弄,吟風弄月也是弄,不文雅嗎?他自己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東西,怪她。


  陸時卿可能也覺一不小心暴露了什麽,咳了一聲,解釋道:“腳榻涼,你半夜凍得發抖,抖得我睡不著。”


  所以他竟是半夜便擺脫了束縛,且與她換了被褥。他沒驚動她,肯定是悄悄抱她上榻的了。


  可他不是有潔癖嗎?怎麽肯睡她鑽過的被褥了。


  他南下這一路可真越來越隨便了啊。說好的潔癖呢,啊?

  元賜嫻心裏淒苦,偏偏如上回在驛站一般,聽完他非常正義的解釋,她的指責便少占了幾分理。


  如此情狀,實則她儼然已可義正辭嚴地叫他對她擔責,但她想叫他心甘情願庇佑元家,一味強扭必然行不通,現在急著較真,她就輸了。她得沉住氣,將這幾筆賬記好了,待時機成熟再拿來說事。


  於是她收斂了一下波動的心緒,平靜道:“那就多謝您照顧我了。”


  陸時卿執筆的手一頓,筆頭摁在紙上,暈出一團難看的墨跡。


  怎麽回事,這與他想象中的情境不太一樣。她為何不趁機逼他娶她?他都暗暗盤算好,打完腹稿了,她竟如此輕描淡寫放過了他?

  那他費盡心機設計這一場同宿做什麽。


  元賜嫻見他神色滯澀,仿佛受了什麽挫折打擊,瞅著他筆下墨跡問:“陸侍郎,您這是怎麽了呀?”


  陸時卿回神提筆,將廢了的公文揉成一團,重新鋪紙,微笑道:“沒事,想到民生疾苦,一時惆悵罷了。”


  元賜嫻也不知信是沒信,笑眯眯地道:“哦,大周有您,真是大周之幸。”


  過了蘄州,便是陸時卿此行的目的地舒州了。


  其實昨日那點雨水本不至爆發山洪,壞就壞在前些日子持續不斷的大雨令這一帶山體十分鬆垮,如此一遭便等於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叫舒州原已被控製的災情再度蔓延,城中又添一撥流離失所的百姓。


  陸時卿和元賜嫻是黃昏時分到的舒州城,剛巧碰上附近一批災民湧入,將城門堵了個死。這些人大多是來討粥喝的,也有部分為了尋醫問藥,總歸都是要命的事,故而哪怕門吏不斷高聲呐喊,多數人也是置若罔聞。


  一個年輕的門吏見狀,將一名老人一把推搡在地,拿手中長刀指著他喝道:“一個個的,都是沒長耳朵?咱們陸欽差的車駕到了,你等還不速速避讓!”


  這一句高喝終於叫吵嚷的眾人安靜了。有人怒目圓睜,回頭看了眼後邊的欽差隊伍,扶起摔折了手腕,疼得嗷嗷直叫的老人,破口罵道:“這他娘的欽差是怎麽個玩意兒,能這樣欺負人?”


  他說完,啐出一口唾沫。幾個壯漢附和他罵起來,婦孺孩童則哆嗦著不敢吱聲。


  那門吏長刀一橫就要砍他腦袋,忽聽一聲輕斥:“住手。”

  這聲不高,卻聽來脆亮明晰,他手下動作一頓,偏頭就見欽差的馬車裏下來個人,一身天青色圓領棉袍,膚白唇朱,眸光豔麗,落在他身上的眼色卻是深濃的嫌惡。


  元賜嫻朝這向快走幾步,到了老人跟前,一手抬著他胳膊,一手摸向他的腕骨。


  她幹淨白皙的手搭在老人沾滿汙泥的腕間,拇指輕輕摩挲了幾下,似在察看他的傷勢,突然抬眼笑問:“老丈,您家住哪裏?”


  老人疼得頭冒冷汗,見她穿著富貴,不敢得罪,勉強答:“李……李家村。”


  “您的家人呢?”


  “兒子兒媳今早已經進城了,我腳程慢……”


  元賜嫻露出些寬慰的笑意:“我一會兒就差人送您找他們去。”


  “謝……”


  老人正要道謝,話沒說完,忽聽手腕處傳來“哢嗒”一下骨頭碰撞聲。他一驚,張著嘴瞧著元賜嫻,連疼也沒反應過來。


  元賜嫻笑:“您脫臼了,我就是跟您說說話,叫您少疼些。但您放心,兒子兒媳還是會給您找的。”


  四麵眾人都被她這手法驚呆了,一愣過後一湧而上。


  “欽差,欽差!我這手也給山石砸著了,疼得厲害,您給我瞧瞧!”


  “欽差菩薩,我家小兒跌了一跤,一直嘔著……”


  他們是錯認她了。


  元賜嫻被眾人圍得喘不過氣,混亂中,一隻手忽被什麽人給牽了過去。她一駭,心裏第一個念頭竟是:誰膽敢非禮本欽差!


  她慌忙就要使力掙脫,卻先一步被這人掩到了身後,抬眼一瞧才發現,原是真欽差來了。


  陸時卿麵向眾人淡淡道:“我的小廝醫術不精,方才隻是僥幸治了這位老丈的傷。再有一刻鍾,數十石口糧及一眾醫士就會到舒州城了,還請諸位在城中沿道臨時搭建的避雨棚耐心等候。”


  誰是他小廝啊。元賜嫻暗暗腹誹一句,卻見他轉而將目光投向了起先動手打人的那名門吏,認真思索了下,問道:“我不認得你,你是平王手底下做事的嗎?”


  這話一出,原本一聽糧食來了,欣喜低語的流民們齊刷刷扭過頭來。


  元賜嫻心裏暗叫一個爽字。


  眼下這場鬧劇看起來小,實則事關重大。她人在車裏,聽見門吏的話就覺不對勁了。陸時卿並未著急進城,本就是安排百姓先入的,此人顯然受了誰的指使,欲意挑唆朝廷與百姓的關係。


  在場的雖隻是一小批災民,但所謂壞事傳千裏,誰知往後情形將如何演變。天災臨頭,本就是人心惶惶,再被有心人一攪和,民眾揭竿而起,就成了大亂子。所以她當即下了馬車,阻止門吏殺人,不想叫陸時卿與朝廷吃啞巴虧。


  徽寧帝的確不是個明君,但有人趁世道正亂,使出如此下作法子,不得不說用心更加險惡。


  隻是這事解釋起來並不簡單,一百句也未必摘得幹淨,元賜嫻未料陸時卿隻用一問,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心裏頭突然對他生出幾分崇拜來,一時也忘了,她的手還躺在他掌心。


  門吏顯然被問倒了,慌忙頷首道:“小人一介門吏,不曾見過平王。”


  “那你見過我?”陸時卿看似很好脾氣地笑問。


  他搖搖頭:“小人也未曾見過陸欽差。”


  “既是如此,你何來膽子以我名義濫用私刑?”


  這罪名扣得大了。門吏“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兩條腿抖個不停。


  原本罵陸時卿的壯漢“呸”了一口,朝他歉意道:“陸欽差,對不住啊,老子罵錯人了!”


  陸時卿竟然非常友善地對他一笑,指著就差尿褲襠的門吏道:“但他有一點說對了,朝廷不少你們口糧,你們推來擠去,是徒增亂子。”他說完,看向方才朝元賜嫻求醫的一名婦人,“您家小兒就是這樣跌跤的吧。”

  婦人搗蒜般點頭。


  陸時卿又看了眼地上的門吏:“你起吧,下不為例,好好安排他們進城去。”說完便不再停留,牽著元賜嫻往回走。


  身後一眾百姓的眼光在兩人身上滴溜溜地轉。


  他們村是不是太落後了,現在外邊欽差和小廝的關係,已經是這樣的了?→思→兔→網→

  小劇場:

  心機慫(咆哮):她為什麽不逼我娶她,為什麽?

  顧導(拍肩):紮心了老陸!


  補充說明:本文出現的諸如南詔、吐蕃、回鶻、突厥等異族都是架空,跟曆史無關。


  第41章 041

  元賜嫻走了兩步,被後頭灼灼的目光一提醒, 低頭一瞧, 方才意識到陸時卿還牽著自己,不由心肝一顫。


  了不得, 她被未來帝師牽手了,這是走在一條通往人生巔峰的路啊。


  元賜嫻激動得心跳有點快,斜目瞅陸時卿側臉, 卻見他一本正經得仿佛隻是順手牽了隻羊,忍不住想叫他也波動波動, 感受了一下他略微有些粘膩潮濕的掌心, 小聲道:“陸侍郎好像很緊張啊?”


  陸時卿心中的白浪已經掀起千丈高了,麵上則目不斜視淡淡答:“嗯, 第一次瞧見這麽多百姓, 是有點緊張。”


  他就唬人吧。


  元賜嫻模棱兩可地道:“我也是第一次,心裏還有點小小的羞澀呢。”


  她語氣曖昧, 他當然聽懂了, 卻仍舊不動聲色作沉著狀:“哦, 以後多見見就行了。”


  元賜嫻心道他想得美,繼續拿暗語撩撥他:“百姓這麽可愛,您心裏是個滋味, 甜嗎?”


  她越說越過頭,陸時卿一噎,掌心溢出更多汗來,避重就輕答:“沒覺得可愛。”


  “可是我瞧著……”元賜嫻湊到他耳邊, 眼波流轉,吐氣如蘭,“很可愛啊。”


  陸時卿渾身都是酥的,真不知自己是如何才回到馬車,隻是一心想著鬆手他就輸了,便是任她東西南北風,他自巋然不動。


  實則他的表麵功夫不差,就說先前在百姓跟前吧,平素十分淡漠的人,眨個眼就能演出相當親民的模樣,奈何碰上了元賜嫻這個攻城錘,一路猛攻強打,硬是捶得他耳膜鼓動,心膽俱顫。


  故而等流民散盡,馬車駛入舒州刺史安排的一處宅邸,他就一言不發回房冷靜去了。


  元賜嫻也心滿意足跑去沐浴,一麵思考方才城門前的鬧劇。


  陸時卿饒恕門吏一舉可說做得漂亮。一則是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刻,彰顯朝廷仁德,安撫民心。二則也是放長線釣大魚,借此順藤摸瓜揪出指使者。


  當然,由他當時質問門吏的那句話,元賜嫻推斷,這事恐怕跟淮南的地頭蛇平王脫不離幹係,其實也不必大費周章地查了。


  興許是有了如此先入為主的想法,待幾日後,平王從東邊揚州趕來與陸時卿商議賑災後續事宜,她下意識就對此人有了幾分防備。


  尤其翌日,陸時卿出外視察水情晚歸,平王單獨找她弈棋,她便更是心生警惕。


  她記得徐善說過,他曾在入京替鄭濯效力的途中遭人暗殺,險些性命不保。彼時她出於禮貌未曾多問,後來不止一次思考過這樁事,一度以為,所謂刺客恐怕與朝中二皇子或三皇子,也就是平王有幹係。


  眼下平王突然與她對弈,是否別有用心,欲意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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