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陸時卿從細居手裏換回孩子開始,又興許是更早,早在突厥和回鶻爆發戰事起。


  而現如今,突厥被回鶻和大周合力打退,但長安城的頭頂卻愈發陰雲密布,黑沉沉的一片,像這四月孟夏裏時常造訪的雷雨天。


  元賜嫻知道,這場雨一旦降下來,大周、南詔、回鶻、突厥,沒有誰能夠置身事外,也沒有誰願意置身事外。


  半晌,她長籲一口氣:“這一戰還是沒法逃啊。”


  陸時卿抱緊她,下巴抵著她頭頂的發旋,呼出的氣息清清淡淡:“有我。”


  當夜電閃雷鳴,元賜嫻被陸時卿抱在懷裏,捂著耳朵,繃著根弦入眠,時隔多月,再度回到了當初的夢境。


  漉橋邊也是一個雨天,但下的是透骨涼心的細雨。元賜嫻第一次在夢裏聽見了韶和的聲音。


  她站在橋上,聲音聽來略有些嘶啞,說:“這麽多年了,以為他要權,要勢,要叫大周改了姓氏,卻原來通通不是。”


  一旁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公主在陸中書的私宅裏瞧見了什麽?”


  韶和苦笑了一下:“一條密道,裏頭矗了一方墓碑,幹幹淨淨四個字。”她說到這裏長吸一口氣,然後顫唞著緩緩吐出,再出聲,語氣裏已經含了點淚意,“吾妻賜嫻……”


  一旁的婢女下意識一驚,像是緊緊捂住了嘴,才沒叫自己倒吸涼氣的聲音出嘴來。


  韶和的聲音變得有點近了,似乎是她克製不住抱膝蹲了下來。


  滴答滴答的細微聲音響起,像雨又像淚。


  她哭著說:“他根本不是想篡位,根本不是好男風,根本不是病死的。他爭權奪勢,他久不成家,他英年早逝,都是因為……”她沒往下講,轉而道,“我在敦煌苦修這麽多年,以為自己什麽都看開了,什麽都放下了……可是聽說他死訊的時候,看到那塊墓碑的時候……”


  “他不是很有手段嗎?為什麽不把她搶過來護好了?為什麽要叫自己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他既然能那麽威風地拒絕我,就活得風光點給我看啊!”


  韶和一直哭,一旁婢女怎麽勸也沒用。


  最後她哭完了,恢複了平靜,再出口時,語氣變得無比的涼,她說:“元賜嫻當年就是死在這裏,死在漉橋的吧。”


  婢女說“是”。


  韶和道:“我有些乏了,你去那邊牽馬過來。”


  元賜嫻聽到這裏如有所料,果真在一陣匆匆遠去的腳步聲後,聽見韶和淡淡自語道:“如果我也死在這裏,死在漉橋,下輩子……你能記我到死嗎?”


  話罷,一陣巨大的重物落水聲。


  伴隨著夢裏婢女的驚叫,元賜嫻驀然坐起,冷汗涔涔,急急喘熄,她下意識去摸身邊床褥,卻發現是空的,沒人。


  聽著窗外的雨聲,她突然忍不住落下淚來,茫然地朝燈燭燃盡,一片昏暗的臥房喊:“時卿……”


  喊了一聲沒人,她再喊。再喊沒人,她跌跌撞撞跑下床喊,跑到門口,剛要開門,外頭籠下一個陰影,是陸時卿冒雨回來了,早她一步移開了房門。


  他看見她赤著腳,滿臉淚痕的樣子嚇了一跳,忙闔上門,攬著她往屋裏走:“怎麽了?外邊有急報,我出去了一下。”


  元賜嫻沒說話,回身牢牢鉗住了他,緊緊貼在他懷裏,甚至沒注意到“急報”兩個字,拚命搖著頭說:“陸時卿,我不死了,我不會死的,這輩子我一定不會比你先死的。”


  陸時卿喉間一哽,大概猜到了什麽,順順她的發,問:“又做夢了?”


  她點點頭,然後沒了話,在他懷裏哭得一抽一抽。

  陸時卿原本不想在這關頭多問她什麽的,但眼下情形急迫,他不得不說:“窈窈,淮南反了,大周要亂了,你乖,理一理告訴我,有沒有什麽有用的消息,我好及早防備。”


  元賜嫻愕然抬頭,這才漸漸回過味來,記起他剛才說的“急報”。


  她慢慢鬆開他,理智一點點回到了腦袋裏,半晌後冷靜道:“細居之所以會知道徐宅的密道,是韶和說的。”


  第109章 109

  元賜嫻從夢境中大致推斷出:韶和出於某種緣由, 遠走敦煌自我放逐, 避世多年後聽聞陸時卿死訊, 重歸故裏,不知從何得知了徐宅的存在。


  當時一切塵埃落定,徐宅已然成了廢所,陸時卿身死, 那裏自然也不會再添防備。她因身份特殊, 能進到裏頭一探究竟並不奇怪。


  也就是說,韶和雖然重活了一世,但所知與元賜嫻一樣都很有限,甚至可能更少。她並不清楚最關鍵的, 風起雲湧的幾年裏,大周及周邊各國的政局變幻。可既然能得到陸時卿的死訊, 就說明她並非全然與世隔絕, 而是留了個道口子, 隻拿來接收有關他的訊息。那麽,一些有他參與的重大事件, 她或許也略知一二。


  前頭徐宅密道無緣無故暴露, 連陸時卿都未能察知紕漏, 經此一夢再作聯想, 元賜嫻很快思及了知情的韶和。曉得徐宅密道所在, 卻不清楚陸府內的具體入口,這一點與夢境恰好能夠呼應上。消息是從她嘴裏走漏的,應該沒錯。


  但元賜嫻不確定, 她是在何種情形下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若是心甘情願的,其實也能夠理解。誰都不知道南詔深宮裏究竟發生過什麽。逆來順受兩輩子,出於什麽刺激一朝觸底反彈,再沉靜的一泊水也可能騰起巨浪來。


  若是受製於人的,一樣可以想象。畢竟經過臨盆那夜的變故後,元賜嫻深感細居此人行事絕無底線,以這種人的手段,或許根本不需要韶和合作。隻要她知情,他怕就有一萬種辦法撬開她的嘴。


  陸時卿沒表現出任何異議,隻說知道了,然後抱她去床榻歇息,跟她講眼下不到寅時,再睡一會兒,但他必須馬上進宮麵聖了。


  軍情緊急,刻不容緩,此刻的長安城怕是各處都不安寧,不止陸時卿,朝臣們都在火速往大明宮趕。元賜嫻不耽擱他,順從點頭,等他離開卻怎麽也睡不著了,幹脆披衣起身,點亮了屋裏的燈燭,然後從外間翻出了一幅囊括四麵諸國的輿圖來。


  拾翠和揀枝見她起夜,忙來伺候,看她盯著輿圖皺眉深思,也不敢打擾,直到她輕輕歎息一聲,主動問:“平王起兵使了什麽借口?”


  拾翠剛從曹暗那處得了消息,忙答:“昨日是四月初八佛誕節,平王以夜得神佛指引,前來‘清君側’為由起的兵。”


  元賜嫻笑了笑:“清君側啊,清誰?時卿?”


  拾翠點點頭:“討伐檄文洋洋灑灑三百文,倒是字字珠璣句句犀利似的,說什麽天地神明,昭鑒他心,還陳述了郎君不少罪狀,講郎君如何迷惑聖心,如何與回鶻及南詔達成密謀協定,如何勾結朝中皇子,心係二主。”


  她冷嗤一聲:“沒點新意。說得倒是真的。”*思*兔*網*

  “夫人放心,陛下肯定知道這是托詞,哪怕心生疑竇,也不會在這種關頭跟郎君過不去。畢竟平王都要帶兵打進京城來了,郎君手下可沒有一兵一卒呢。”


  元賜嫻點頭:“我不擔心這個。聖人是說什麽也要先解決平王的。我隻是在想,聖人解決他的法子,可能會叫大周成為一鍋亂粥。”

  “夫人此話怎講?”


  她和著窗外的雨聲淡淡道:“聖人呢,既無用人不疑的胸襟,又無疑人不用的本事,不止意欲對平王斬草除根,也同樣忌憚阿爹。對付完了平王,下一個很可能就輪著咱們元家。你說,現在淮南反了,若朝廷要保存實力,以求最大利益,該拿誰去對陣平王?”


  拾翠愕然:“聖人想動用滇南的軍力,遣滇南王出兵援京。”


  “為除心頭大患,以遠水解近火,聖人簡直天馬行空!”揀枝蹙眉道。


  元賜嫻心道他何止天馬行空,點點頭,垂眼閱覽了一遍手下輿圖,指著上頭道:“咱們滇南的將士與戰馬,可不是淮南的水土能養出來的,照理說,這一戰阿爹有勝算。但他領急行軍一路北上驅馳,必然消耗巨大,與占據地理優勢的平王交鋒是一場硬仗,短時內未必輕易拿下。兩軍對壘,損耗越大,聖人越歡喜。”


  揀枝接話道:“可聖人恐怕很快就笑不出來了。身在長安的南詔皇長子是假,南詔新皇又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眼見滇南空虛多時,怎可能不心動?一旦南詔有所動作,必得大周分心他顧……這可如何是好?”


  元賜嫻點點頭肯定了她的判斷,道:“這時候就輪到回鶻出場了。聖人料不到南詔這一環,但時卿和六殿下能料到,為免殃及邊關百姓,一定及早做好了準備,拉攏了回鶻這個友軍。”


  “隻是不論如何,回鶻的長槍都不能朝著我大周將士的心口。哪怕這些將士正幹著毀滅大周的勾當,借回鶻的士兵來阻撓他們亦有叛國之嫌。倘使如此,便與通敵的平王與二皇子無異了。所以,時卿會請回鶻的援軍避開大周內戰,直接趕赴西南對陣南詔。”


  揀枝想了想問:“可回鶻前頭剛經曆了半年戰事,自己跟腳也不穩。突厥是回鶻前身,退出曆史舞台數年,時時想著卷土重來,如今很可能也預備趁虛而入,選擇這個時機再次攻打回鶻。倘使後院失火,那些前來援助咱們的士兵還怎麽安心與南詔作戰?”


  拾翠聽到這裏不解道:“突厥前不久剛被打退,哪來的本事這麽快重整兵力?”


  “如果此前被打退的那支軍隊隻是個迷霧彈子呢?”元賜嫻反問,“當初二皇子半途逃逸,領突厥攻打回鶻一事,本身就透著古怪。他被平王救下不難,但憑什麽能夠號令突厥?他可是突厥一族當年的仇敵。再說了,突厥挑那種安穩時候東山再起,注定是被我大周與回鶻合攻的命,哪來成功的道理,那不是跟著二皇子瞎忙活嗎?”


  “所以,二皇子從頭到尾都是顆棋子,真正與突厥合作的人是平王。”揀枝判斷道,“平王希望突厥能損傷一部分人馬,去演這場長達半年的,你追我打的戲碼,徹底斷了二皇子的生路,同時也消耗朝廷的戰力,用以交換的條件,便是給他們一個真正有望重振旗鼓的機會,也就是大周與回鶻都手忙腳亂的現在?”


  元賜嫻點頭:“平王算準了聖人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勢,樂於叫他和阿爹互相消耗,一開始將保留京畿的戰力,不會把他一舉拿下。而隻要他在阿爹手裏撐到突厥來襲,就有反轉的可能了。到時,哪怕聖人悔悟,大周也已火燒眉急,京畿亦不可能再抽調出足夠的兵力對付他。”


  拾翠聞言一陣不寒而栗。


  這場戰事環環相扣,由平王伊始,朝廷串連,滇南、南詔、回鶻、突厥逐步登場,最終再繞回到平王。


  倘使天下走勢當真如此預料,便是要將大周推上亡國的道。


  她問:“既然咱們已料知未來可能的情勢,沒有辦法阻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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