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起反吧。”


  陸時卿卻搖了搖頭:“陸家和元家沒有退路了,但你還有。”


  他問這是什麽意思。


  彼時四下寂寂,唯有更漏點滴作響,陸時卿含笑答:“造反也好,弑君也罷,我能做,但你不能。這些髒泥,濺了我就夠了。我無所謂當遺臭萬年的佞臣,你卻得是名垂青史的明君。”


  他聞言猛然拍案而起,咬著牙喝他:“陸子澍!”


  陸時卿抬眼道:“怎麽?嫌日後登基,身側無一故人知己太過無趣?可你也得想想我。我替你在朝周旋了這麽些年,一日清淨沒得,如今也是時候過過閑雲野鶴的日子了。你想報答我的話,記得登基以後撕了街上捉拿欽犯的布告,給我造個假死就行。要真無聊,我府上還有一副五木,你拿去琢磨著玩玩。”


  他冷哼一聲,斥他:“你想得美。我若真登基了,頭件事就是銷了你的罪,正了你的名,把你拉回朝裏來做中書令。”


  陸時卿笑了笑:“做中書令不如釣魚。你不知道,賜嫻不喜歡長安。等諸事塵埃落定,我想帶她回洛陽隱居。”說到這裏,素來淡漠的人難得露出幾分憧憬之色,強調道,“想了很久了。”


  鄭濯終於噎住,再無話可講,半晌歎口氣:“我怎麽有你這麽個重色的損友。”


  “也不損吧,你要是哪天來了洛陽,我管你酒。”


  “你自己釀的?怕被毒死,還是不來了。”他說完,轉身大步流星而去。


  陸時卿便在他身後搶著道:“那明天可是咱們最後一麵了,記得好好演,演得帶勁點。”


  那這就是最後一麵了。


  鄭濯高踞馬上,視線穿過無數兵馬與攢動的人頭,落向絕塵而去的陸時卿。


  飛濺的泥漬染上了他的衣袍,而他不管不顧,置之未理。


  他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卻說無所謂千夫所指,遺臭萬年,隻為把熠熠濯濯的光明留給自己眼中的,大周未來的明君。


  鄭濯啊鄭濯,你要對得起。


  耳邊傳來聒噪的聲響,被陸時卿甩下馬的徽寧帝終於在將士的攙扶下到了鄭濯近前,他顫著手跟兒子低聲道:“六郎,六郎……朕的兵符,就藏在枕心裏的匣子內……你去取了來,快去取了來,替朕殺了那個賊子,殺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也沒看一眼兒子胳膊上猙獰淌血的傷。


  鄭濯漠然注視著他,直到他眼中狐疑之色鬥轉,方才勾唇一笑:“兒臣謹遵聖命。”說罷掉轉馬頭,朝大明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臨入城門,他勒馬,複又回身,往身後那個背道的方向重重望了一眼,看見官道盡頭已無陸時卿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嘴裏無聲念出一句:天涯路遠,千萬珍重。


  昨晚沒來得及說。


  第111章 111

  大明宮生變前, 元鈺就已帶著人馬及早來到陸府, 護送一大家子撤離。


  元賜嫻私心裏是想與陸時卿共進退的,但她如今並非孑然一身, 一雙兒女尚且懵懂不知事, 宣氏和陸霜妤也一頭霧水, 手忙腳亂。她得做他們的主心骨。


  短暫幾句安撫好了倆人,她抱上孩子,捎上陸時卿替他們及早打點好的行裝,咬牙跟了元鈺離開, 為求快,一路不曾停頓分毫。可饒是如此,卻也一樣驚險無比, 一行人剛遞了牌子出金光門, 身後門吏就得了大明宮傳出的急令, 大呼:“不好,是逆賊家眷, 攔下!”


  緊接著, 城中兵馬蜂擁而出。


  幸而陸時卿和元易直早在金光門外作好了安排,潛伏在四麵的第一波騎兵躍馬直上,迅速與之展開交鋒。

  這些人便是元易直在滇南豢養的私軍,雖數目不多, 卻個個皆是訓練有素的虎狼之輩,長槍橫掃下,說是排山倒海也絕不過分, 根本不是在長安享受慣安逸的士兵能夠比擬的。


  很快,騎兵們順利抽身而退,風似的往西跟上了元家兄妹,另餘百人接應陸時卿。


  元賜嫻沒有坐馬車,前邊是元鈺開道,她和揀枝、拾翠則處在殿後位置,策馬護衛前邊的婦孺老小,注意後方動靜。所以騎兵隊跟上來時,她第一時刻便發現了。


  她不敢停,繼續揚鞭,等當先一名副將追平了她,才得以問上一句:“城外留人了嗎?”


  “縣主切莫擔心,百餘弟兄等著接應陸侍郎,再有六殿下刻意放水,必然萬無一失!”


  她點點頭,知道眼下不是計較兒女情長的時候,滿心都在前路,繼續問:“咱們落腳何處?”


  元賜嫻知道陸時卿的故裏是洛陽,但延興門外的漉橋才是通往東都的必經之路,這道金光門向西,與它背道而馳。而很顯然的是,如今的大周不可能容得下他們。因為陸時卿暫時沒法直接殺了徽寧帝:一則,他得依靠劫持老皇帝全身而退,二則,他不能在鄭濯帶兵追擊時下刀子,如此,輕則令他好不容易收買的人心白費,重則叫人心生疑慮,懷疑這場宮變是他倆的合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想,陸時卿選擇西麵撤離,是為了暫時離開這片王土。


  副將聞言忙答:“陸侍郎交代,他已安排好前路,請縣主往西取道吐蕃,轉而北上入回鶻。”


  元賜嫻未有意外,飛快下令道:“好。你帶幾個人去前頭照應我阿兄,再喊上兩隊弟兄,一左一右護持好前邊兩輛馬車,我和餘下的將士們殿後。”


  “是!”


  自正午時分馳出金光門起到夜裏一更天,元賜嫻不曾停過一晌。


  宣氏與陸霜妤及一名乳娘抱著倆孩子坐了馬車,稍微舒坦一些,餓了困了都在裏頭解決。她則是早些年跟隨父親從過軍的,還不至於被這點奔波累倒,隻是身邊下屬都勸她歇歇,她眼見天色已晚,四下並無敵情,便聽話地去馬車裏頭保存體力。


  這時候不逞英雄。她還想活著見到陸時卿呢。


  如此歇歇停停,風餐露宿一連七日,一行人順利接近了回鶻邊境。而這七日裏,眾人不曾碰上一支追兵,也並未得到任何有關陸時卿的消息。


  宣氏被護持得好,身體沒遭多大罪,就是心裏頭不安,日日問好幾回兒子的情況。


  元賜嫻也不知道陸時卿具體是怎麽個情形。她這邊有兩輛馬車,很拖速度,倘使他想追,不出一個時辰就該能趕上。但既然七天了都沒有,便說明他在出城後繞了彎子,意圖替他們引開朝廷的兵馬。畢竟照老皇帝心性,不可能隻派了鄭濯出城,逮捕令一下,四麵警戒,大周各州各縣都將出動,陸時卿的周遭處處都是殺招。


  然而能夠慰藉的是,阿爹阿娘應該與他會合了,加之裝模作樣追敵的鄭濯必然會在關鍵時刻插幾腳,反助他們順利脫險,元賜嫻並不擔心。


  再過三日,臨入回鶻的這天夜裏,她在馬車裏頭歇息時,收到了第一封關於朝廷的信報。她早先想,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眼下得了信報反有幾分緊張,攤開一瞧,上頭說,昨日夜裏,鄭濯帶兵殲滅了一支百人騎兵隊,但並未捉拿到欽犯。


  元賜嫻細細品琢了一下這封信報,麵生淡笑。


  這支騎兵隊不是大周人士。


  鄭濯和陸時卿雖演了場宮變,卻一直竭力將傷損降到最低,便是當日紫宸殿前一場看似凶險蠻橫的殺戮,也是以極快的速度了結,且多數人隻是受了點傷罷了。

  她確信,鄭濯哪怕再力求逼真,也不會一氣殲滅一支隊伍。


  唯一的可能是,有第三方加入了對陸時卿的追殺,而鄭濯將計就計,幹脆把這些人“當成”滇南的私軍殺了個幹淨。如此,既好向朝廷交差,又好替陸時卿解決禍患。


  至於這第三方是誰?她想,細居終於還是沒能坐得住。※思※兔※在※線※閱※讀※


  不過元賜嫻不擔心南詔這種直截了當的殺招。她擔心的是,細居知道陸時卿和鄭濯的關係,很可能會想方設法搜證,或在大周散布流言,引導被蒙騙的朝臣。


  北地天冷得快,仲夏五月末旬的夜便涼得像入了秋似的。一陣風吹入車簾,吹動她手裏的密信,紙張沙沙作響下,一旁榻上小憩的宣氏睜開了眼來。


  元賜嫻忙將密信收起,歉意道:“阿娘,吵醒您了。”


  宣氏眼尖瞧見了,起身問:“是時卿有消息了嗎?”


  她搖頭:“是朝廷的消息。您別急,明日便能入回鶻,等咱們安全了,他也就能與咱們會和了。”


  宣氏揣著顆心點點頭,剛欲叫她也睡下歇歇,卻見她眉頭一蹙,神色一緊。


  元賜嫻撩開車簾一角,探出半顆腦袋,偏側了耳朵聽了一晌,回頭飛快道:“阿娘,您躲在車裏不要出來。”說完便跳下了馬車。


  元鈺顯然也聽見了這陣齊整的馬蹄聲,迅速召集士兵:“集合聽令!”


  眾將士原是守夜的守夜,休憩的休憩,聞聲卻像根本沒睡過似的,一溜起身,提槍上馬。


  這下所有人都聽見了。震天響動越來越近,怕是不下千號人。


  元賜嫻一跨上馬,低喝道:“一至三伍左翼,四至六伍右翼,七伍衝鋒,八伍殿後,擺陣迎敵!”


  她說完看了眼元鈺,低低道:“如若情勢不對,你先帶阿娘她們後撤,連夜敲開回鶻關門……”


  她說到這裏,忽聽一名將士驚喜呐喊:“縣主,您看前頭的火把!”


  元賜嫻驀然抬首,望見夜色裏,一支火把熊熊燃起,左擺一次,右擺三次,繼而再重複一遍。


  她的心砰砰砰地跳起來,不是緊張而是歡喜。


  左一右三,左一右三,這是阿爹教給她的暗號。當初鄭濯為解平王陽謀,安排刺客作假刺殺元易直,為免兵戎相見多添傷損,也是使了這個暗號。


  兄妹倆內心隱隱期許,卻是保持了警覺,未在徹底確認前輕舉妄動,直到對頭兵馬馳近到跟前,當先一身玄袍,木簪束發的人撞入眼簾,元賜嫻才心頭一顫,一個翻身下馬,飛似的奔了過去。


  對頭人見她跟箭一般衝過來,也不怕被鐵蹄子踩了,迅速勒停了馬,揮手喝止身後眾軍,剛要朝她疾步走去,卻見她已到了麵前,一腦袋紮進了他懷裏。


  篝火連營,兩邊加起來上千號人,都是目光灼灼,打著十二萬分警醒,眾目睽睽之下,她就這樣抱住了陸時卿。


  陸時卿連日疲憊,險些被她撞得腿軟後撤,但想到身後有上千號將士,還有嶽父嶽母高踞馬上瞧著,他非常堅定地穩住了自己,然後回抱住她,道:“沒被追兵傷著,倒要給你撞壞了。”


  元賜嫻將一眶子熱淚收了回去,埋在他胸`前吸了幾口氣,原是想嗅嗅他身上那種皂莢不像皂莢,淡若無物卻很叫她安心的味道,卻不料一下聞見一股不太好聞的泥沼氣。


  但她還是沒肯放開他,隻顧埋著腦袋道:“你都臭了……”


  陸時卿一噎,尷尬地低咳一聲:“這麽多人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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