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風雨來
山高路遠,且以殘發寄相思吧。
趙相喊來那個為趙甘棠送來信件的斥候,將卓陽公主的親筆信以及斷發都交於了他手中。
“還煩勞斥候再跑一趟。”趙相客氣道。
“無妨。”現今邊關塗穀士兵大多隻有被大雁將士伏擊的命,那頭已遠無蘇舜欽在時那般危險了。於是斥候便快馬加急,於雪路之上返程。
降門關內殘雪山,副將帶著大軍清剿殘部。趙甘棠跟在後頭,雖掛的是軍師之名,但依舊當仁不讓,上陣殺敵。
馬踏殘雪,冰雪濺飛,紅與白相互廝殺,血液在這一片白茫茫之中流成了一汪湖泊。空中雖彌漫著令人畏懼的血腥氣,但這景象卻憾人得很。
“啊~”
戰場之上,奮起之聲此起彼伏,響徹雲霄,許久,才漸漸靜下來。
虧得當日蘇舜欽將塗穀命脈一一打破,不然趙甘棠今日來此清剿殘部,也不會如此順利。
紅白之上橫陳著敗落的屍身,大雁將士在這一片死氣沉沉中收繳武器,雖得了許多軍備,卻怎樣都開心不起來。
戰時生靈塗炭,沒有哪一方是真正完全勝利的。
“我本以為軍師你與京都之中的那些紈絝子弟差不多,都是不知進退,隻膽小怕事的。”副將看著這一場接一場的勝利,心中感歎。
“我確實隻是個紈絝子弟。日日隻知談論兒女情長,上戰場這事非我所願。”趙甘棠並不居功,他是個怎樣的人,沒有必要隱藏。
“這些事情我也有所耳聞。”卓陽公主帶病,作為她的情郎,肯定是不願意離開京都的。但趙甘棠自來此,就一直安分守己,甚至履立功勳。副將看得出來,趙甘棠也是將塗穀戰事放在心中的。
“何須談及這些不打緊的事?這戰場之上,該收繳的收繳,該俘虜的俘虜吧,早些回軍營休息去。”趙甘棠從懷中摸出了一方帕子,擦了擦自己臉上飛濺而來的血跡。
“好。”副將讓大家加緊了進程,待戰場之上一切有益之物都收繳結束後,副將便下令,帶軍回了營帳。
“將軍,之前軍師派去京都的那位斥候回來了。”一兵士對副將說道。
“哦?他可有帶回什麽?”副將身邊的趙甘棠聞言便來了精神。
“確有帶回一封書信。”兵士說道。“那斥候說,書信是卓陽公主送給軍師您的。”
“真的?”趙甘棠麵上滿是喜悅。他出門已有三兩月了,這還是第一回收到卓陽的信,也不知卓陽會在信中寫些什麽。“趕緊將那斥候請過來。”
“是。”兵士聞言,立即將那斥候喊了進來。
“卓陽給我寄信了?”斥候剛進營帳,就連禮都沒來得及行,趙甘棠就跑到他麵前,激動地問道。
“稟告軍師,確是如此。”斥候小心翼翼地從自己腰間拿出了卓陽寄給趙甘棠的書信。
趙甘棠迫不及待地搶過書信,迅而撕開信封,將裏頭的信件拿了出來,而後又一轉態度,放慢了動作,將那信件緩緩從信封之中拿了出來,又緩緩將那信件展了開來。
“甘棠,見字如麵。當你看見這封信時,說明我已經病重無醫,而你也很難再趕回京都了。這封信,是你離開京都的這天,我親手寫的,就是怕有些話再來不及跟你說。若是還能再見麵,這封信我就不給你了……”
趙甘棠信件看了一半,就倏忽將信件合了起來。
副將見趙甘棠麵色突然慘白,還以為是他在戰場之上受了什麽傷,而他們都沒有發現。“軍師,你怎麽了?是不是傷到哪裏了?”
“沒……沒有。”趙甘棠竟不敢再繼續往下看。
“軍師,信件裏,應該還有個東西。”那斥候見趙甘棠隻拿出了信件,便出聲提醒裏頭還有東西。
“什麽?”趙甘棠的語氣淡淡的,眼神也空洞得很。他緩緩抬手,將手伸進了信封之中,拿出了‘遺留’在信封底的東西。
“斷發?”趙甘棠一眼便看出這是卓陽的頭發。
“這是公主剪下的發絲。”斥候說道。
趙甘棠不知該答些什麽,索性便不說話了。他皺了皺眉頭,仿若下了巨大的決心一般,重新將那封信展了開來。
“若是還能再見麵,這封信我就不給你了。可我的身體最近越發差了,我雖答應了你,一定等你回來,但……你知道的,那不過都是些將你騙走的說辭,我可能等不了那麽久了。我其實是不怕死的,也不怕天下人知道我將亡命,我唯一怕的,就是我死後,你就不再娶了。哈哈,也不知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我希望,你以後若是遇見了自己心儀的女子,不要為我愧疚,就那樣忘了我,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吧。”
卓陽一直拖著與他的婚期,就是想給趙甘棠一個自由。她是公主,她與他成婚之後,她就是趙甘棠永遠的正妻,趙甘棠就再也無法與其他女子共結發了。
趙甘棠仰起頭,生怕將眼淚滴落到信件之上,許久,他才又低下頭,繼續看完了信件。
“我此生之憾,大抵就是沒有與甘棠你結發為夫妻了。但我又不能那樣自私,誤了你一輩子。請你將我的頭發與你的頭發結在一起,也就算是我們做過夫妻了吧。”信件戛然而止。尾處竟還有一淚斑。
想來卓陽寫它的時候,心裏也是極其難受的。
趙甘棠一想到這裏,心間就疼的像被刀絞過一般,竟不由得也落下一滴淚來。隻是這一次,他再沒來得及仰頭擦淚。那淚滴就那樣直定定地又落在了那卓陽風幹的淚斑之處。
他二人麵對此信件時的悲傷,大抵是相同的吧。
趙甘棠輕輕收起信件,連帶著那一縷殘發,都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胸口。“將軍,如今塗穀殘部雖未肅清,但已無多大難度,若是可以,我想先回京都去。”
副將見趙甘棠淚眼朦朧,大概也猜到了一些。“這裏就都交給我吧,你放心回去。”
“謝謝將軍了。”趙甘棠俯身作揖,而後便飛身出了營。
趙甘棠拉來一匹寶馬,隨隨便便收拾了些細軟幹糧,便立即駕馬回京都去了。
趙甘棠每經過一個驛站便得換一匹馬,日夜兼程,鮮少休息。連馬都可以有換班休息的時間,他卻不能停下腳步,哪怕一刻也不可以。萬一呢,萬一卓陽還在等他呢?萬一他現在快一點,就還能再見卓陽一麵呢?
他希望這無數個萬一可以匯成一個肯定。一個,他們此生還可再見的肯定。來世太遠了,他不敢奢望。不不,就連今生,怕也都是奢望。
“怎麽樣了?可還吊得住命?”趙相這些天來,一處理完政事,便來別宮瞧卓陽的情況。
這別宮裏的大夫已經換過一波又一波了,可卓陽的身體似乎還是一絲好轉都沒有,就連那回光返照的希望,都好似不曾出現過。
“千年的人參已經進補了好幾支了,現在好似這人參也無甚用了。”禦醫說道。“卓陽公主本身就無法進食了,而今早開始,公主就連那人參湯也喝不進去了。”
“這……公主還能撐多久?”趙相了解自己的兒子,趙甘棠若是看到那封信,必定會從塗穀歸家,算算日子,可能這兩天也就到京都了。
“怕是挺不過今夜。”禦醫如實道。
“今夜?”這世間未免有些趕。甘棠怕是很難再見她最後一麵了。
“我已散盡我數十年學醫所得了。實在慚愧,拉不回公主這條命。”此禦醫已是太醫署最好的禦醫了,他若是沒什麽辦法,那就真的沒什麽辦法了。
“怪不得你,卓陽自小命苦,時時纏綿病榻,能有此芳華,已是奇跡了。”趙相輕歎一口氣,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額頭。
夜幕悄然降臨,黑暗不聲不響地就吞下了整個大地。
“咳咳咳——”卓陽咳嗽不止,每每覆上帕子,皆會咳出血來。她是真的沒有力氣了,就連這咳嗽的聲音都細弱無比……
她好像真的見不到甘棠最後一麵了。
卓陽的眼皮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沉重,那房梁在她眼中已虛化成一節飄忽的綢緞,扭曲無形。
“卓陽啊,再堅持一會兒,甘棠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在堅持一會兒就好。”趙相坐在卓陽床前,想要給她一絲求生的信念。
卓陽微微抬了抬眸子,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誒,是我不好,我早些讓他回來就好了。”趙相此刻心中也是矛盾的。如果再來一次,他興許還是會勸趙甘棠去清剿塗穀殘部。
卓陽無力發聲,隻淺淺搖了搖頭,示意趙相,她是不怪他的。
這是天下人的大雁,她是大雁的公主,甘棠去塗穀清剿殘部,是造福大雁百姓之事,是甘棠的功,亦是他的業。卓陽是真的為他感到高興。有他保衛大雁,她是能瞑目的。
瞑目……瞑目……
她真的撐不住了……
“卓陽!卓陽!”趙相見卓陽的眼睛緩緩閉起,心中悲痛,妄想再將她喊醒。
“公主!公主!趙公子回來了!”魚兒從門外闖入,她已在外頭守了許久了,一直在等趙甘棠回來。這一看見別館外那熟悉的駕著馬的身影,就立即跑來報喜了。
“卓陽,你聽見了嗎?甘棠回來了。你醒醒。”趙相已許久不曾如此傷心過了……
生與死的距離……雖近猶遠。
“呼呼呼~”不遠處傳來一陣喘息聲,緊接著便是急促的腳步聲。“卓陽,卓陽……”
趙甘棠跑到房中,第一眼便看見了自己麵帶哀戚的父親,而後他便看向了一旁的魚兒。同樣的表情……
趙甘棠一時間竟不敢朝床上的卓陽看去。
“你們的表情怎麽都這樣?”趙甘棠額上的汗順著他的麵頰流下,他卻再無心去拭汗。“卓陽可是睡著了?”
趙相與魚兒皆不答話。
趙甘棠挪動腳步,緩緩朝床邊走去,忽的,他又定了定腳步,而後從懷中拿出了一方帕子,擦幹了自己麵上的汗與汙漬。
趙甘棠半跪在床前,輕輕握住了卓陽的手。
趙甘棠剛駕馬而歸,身上熱的滾燙,手中的溫度也像是放在火上考過一般。卓陽最討厭趙甘棠汗噠噠的手了……
“卓陽,別睡了,我回來了,而且我還沒洗手就來找你了。”趙甘棠嘴角掛著笑,眼中卻流下了一行清淚。“卓陽……卓陽……”
“甘棠。”
“趙公子。”
*
別館與丞相府皆掛上了白綾。
那門前一盞接一盞的白燈籠皆閃著燭光,風雨一來,便又息了。
趙甘棠跪在卓陽靈前,抬手拔掉了他冠上的玉簪。風起發散,趙甘棠抽出長劍,割下了一縷頭發。
絲縷殘發飄落,趙甘棠伸手去接,那殘發便落在了他的手心裏。
趙甘棠從懷中拿出了卓陽送與他的結發。
趙甘棠輕輕解開那縷發上的紅繩,又將自己的頭發與卓陽的放到了一起。紅繩絲絲纏繞,你我今日結發,來世必定還有緣分。
嗬,他現在居然也開始寄望於來世了。
“爹,可否替我找個媒婆?”趙甘棠突然開口,問一旁的趙相。
“媒婆?你找媒婆做什麽?”趙相問道。
“**。”趙甘棠淡淡道。
“**?”趙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這是……幹什麽呀?卓陽公主生前將你們的婚事一拖再拖……”
“我都知道。”趙甘棠打斷了趙相的話語。
“你都知道,那還……”
“卓陽不日就要下葬皇陵,以後我就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我不想我以後就算是死了,也不能與卓陽葬在一起。”趙甘棠眼中被淚水模糊,難以看到眼前事物,亦看不見趙相的表情。
“罷了。”趙相淡言一聲,而後便轉身出府去了。
趙甘棠知道,他爹爹是會理解他的。他爹爹一定是去請專司**的媒婆去了。
不日,京都之中便傳言四起,皆說丞相府的小公子要與薨逝的卓陽公主舉辦夫妻之禮。
百姓皆感歎其二人情深,卻不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