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八章今宵酒醒何處
人老了,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失去的東西少了。
秦疏雨似乎很少與人聊天,想想也是,以他在這片綠州中的地位,現在應當也沒人能跟他聊到一塊去了。今天難得逮到一個願意聽,他也願意說的人,特別還是一個比他還能喝的少年郎,他自然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人生路曲曲折折,值得說道的事太多了,大事小事,好事壞事,新事舊事,從江湖說到廟堂事,又從廟堂事說到江湖事。
冬落隻是耐心的聽著秦疏雨回顧他的人生。
一個國家的史冊怎麽也繞不開的人,必將在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人,冬落用心的聽著他的人生,好等回去之後,說給雪念慈聽。
秦疏雨的人生年少時有激蕩,有溫情有熱血,最後又回歸到年老時的從容。
秦疏雨輕輕推了推桌上的酒葫蘆,裏麵的酒水嘩啦啦的響,“年少時的故事就像這酒葫蘆裏的酒一樣,你若不去動它,它就風平浪靜,屁事沒有。可隻有你輕輕觸及,它總能在你的內心掀起驚濤駭浪,發人深省。”
冬落輕笑道:“不止是年少時的故事如此,而是事事都是如此。”
秦疏雨笑道:“事事都是如此?”
冬落點了點頭。
秦疏雨沒來由的感歎了一句,“怪不得你酒量那麽。”
冬落笑了笑,沒說話,以秦疏雨這漫長的一生比起來,他這短短的幾十年可沒有多少難以釋懷忘懷的故事能用來充當花生米下酒。
可他又不能說他這酒量是因為天道種子在他體內作妖,想喝酒暖暖身子,從小喝出來的吧!
所以他隻能說道:“酒量這種東西,一半是我天賦異稟,一半是我從小就喜歡喝。”
秦疏雨笑了笑,“酒這種東西,那麽苦,不會有人喜歡喝的。你說你天賦異稟,我信,你說你喜歡喝,我不信。”
秦疏雨自然也不會真的追問冬落的酒量為何這般好,他也沒那麽無聊。
不一會兒,什麽佐料也沒有灑的彩雲魚就烤好了,這種先天靈物,佐以凡俗之料,反而會破壞其鮮美。
秦疏雨嚐了一筷之後,眯著眼睛感歎了一句,“可以無憾矣!”
秦疏雨嚐了一筷子之後,就放下了筷子,沒有再吃,隻顧著喝酒。
冬落眉頭微皺道:“不好吃?”
秦疏雨搖了搖頭,“比這月牙湖中的魚都好吃,可我吃習慣這月牙湖中的魚了,這繡春江中的魚嚐嚐味道就好了。別把嘴養刁了。”
冬落默然,他還是第一次見有人不喜歡吃彩雲魚的。
秦疏雨繼續吃著他之前從月牙湖中釣起來的那一條青烏。
湖麵水波粼粼,一兩隻飛鳥飛快的掠過水麵。
湖岸風聲陣陣,嫩綠的垂柳四處飄蕩。
秦疏雨小酌了一口酒道:“世事有時候,真的很可笑,以前我最討厭隱士,甚至還殺了不少那些被百姓們稱道的隱士,可誰曾到頭來我也成為了一名百姓們口中的隱士。”
冬落問道:“你為什麽不喜歡隱士?”
秦疏雨笑了笑,“不是我不喜,是帝王不喜。我殺他們,也不是我的本意,是帝王術使然。”
冬落有些好奇了,為何帝王會不喜歡隱士,一般的隱士不都是高風亮節,萬民景仰之人嗎?
還不等冬落發問,秦疏雨就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問你,如果你是一個帝王的話,你願意你的國土中有隱士嗎?”
冬落疑惑道:“帝王與隱士這二者間好像沒什麽太大的交集吧!我想我應當是願意的。”
帝王身居高位,高高在上。隱士四海為家,風餐露宿。這二者應當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塊的人,帝王又為何會不喜隱士呢!那肯定不能夠啊!誰不想自己的國家多些有才有能的人。
當然這其中肯定不排除那一小撮專門搞事的前朝遺民,他們不為帝王所喜,那是正常的。可要知道很多隱士,隻是單純的不喜歡為官而已,他們並未做出什麽有損國家之事來,帝王為什麽會不喜隱士呢!
秦疏雨似乎猜到了冬落心中所想,“你說錯了,沒有那一個帝王願意自己的國中有萬民景仰的隱士。如果當隱士就能得到百姓的景仰愛戴,那試想一下還有誰願意出山為官,為帝王做事。”
“帝王心中想的是讓你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而不是讓你帶著你的才能隱居深山,不問世事。現在知道我為什麽要殺那些高風亮節,萬民景仰的隱士了吧!”
冬落點了點頭,這些所謂的隱士如果不殺的話,那肯定還會有更多的人紛紛效仿,若是有才能之人都去當隱士了,那誰來替帝王治理國家。
秦疏雨接著說道:“讀史可以明智,這事你們可以寫進樓蘭史中,讓後世的隱士長長見識,腹中有東西,就要去做國家的棟梁,而不是去當山中的草莽。”
冬落點了點頭,“我會與我那朋友說的,但是筆在他的手中,寫不寫那是他的事。”
秦疏雨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冬落輕輕的念叨了兩句帝王術,他對帝王術也有些好奇,從之前秦疏雨的話中不難聽出來,殺這山間的隱士並非是帝王的本意,也不是他的本意,而是帝王術使然,是帝王術迫使他不得不殺。
秦疏雨喝得有些多了,聽到冬落在念叨帝王術,不由的說道:“怎麽?對帝王術感興趣?”
冬落點了點頭,“有點,帝王術,聽起來就很曆害的樣子,誰不感興趣。”
秦疏雨難得讚同冬落所說的,“帝王術殺人不見血,殺人於無形之中,殺了人還讓人對你感恩戴德。你說曆不曆害。”
“可說白了,帝王術其實就是馭人之術,雖以帝王命名,可並非是帝王特有的,隻要身居高位之人都可以用,禦下有方,馭人有術,那就是帝王術。”
冬落不由的坐直了身體,“秦前輩能說具體點嗎?”
秦疏雨瞥了一眼冬落,“具體點沒人說得清楚,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等你身居高位了,你自己體會吧!”
冬落咧嘴一笑,從芥子物中摸出幾壺在雲中郡買的好酒一字排開,眨了眨眼睛道:“聽聞秦前輩喝的酒都是自個兒釀
的,也不知道喝了我這幾壺雲中郡的烈酒,能吐幾句直言啊!秦前輩,你來說道說道。”
秦疏雨一巴掌拍在冬落的肩膀道:“好小子,合我胃口。”
秦疏雨看了看那幾壺酒,搖了搖頭道:“小子,你這可有點看不起帝王二字啊!”
冬落又摸出來了幾壺酒,放到了秦疏雨麵前。
秦疏雨點了點頭,十分滿意的說道:“孺子可教也!看在你如此懂事。那我就與你說道說道我理解的帝王術吧!”
冬落翻了一個白眼,之前還說不可意會,隻可言傳的,沒想到幾壺酒下來,就露了原形。
秦疏雨可不管冬落是怎麽想的,打開了酒,先小酌了一口,細細的品味了一下,而後豪飲了一氣,“帝王術,禦下之方,馭人之策,目的就是讓人為我所用。馭人,最重要的是揣摩下人的心理,針對不同的人,再結合不同的馭人之策,讓其心甘情願的為你賣命。”
“隻不過在揣摩別人心理的同時,千萬不要讓別人揣摩到你的心理,要讓他們看不透你,他們才會感到恐懼,感到害怕,隻有這樣,他們才懂得敬畏,對帝王敬畏。”
……
……
月上柳梢頭。
秦疏雨還在不停的說,就怕冬落聽不懂,甚至還舉了不少他以往治下時的例子,聲情並茂的說給冬落聽。
有些例子,冬落聽著會心一笑,可有些例子,他卻聽得頭皮發麻,很難想象那會是眼前這個白發釣叟可以做出來的事。
帝王術,禦下之方,馭人之術。
秦疏雨一說就說了好久,隻見冬落芥子物中的酒不停的往外拿。
等秦疏雨說完之後,有些頭皮發麻,也有些豁然開朗的冬落小心翼翼的問道:“前輩願意離開這個地方嗎?”
他有些想帶秦疏雨去北方了,正如大黑所說,有些仇一人可以報,有些仇一人報不了。等到回陳之後,與範增少不了一場大戰,無論最終結果是輸是贏,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總是好的。
秦疏雨說得差不多,也喝得差不多了,躺在柳樹下的草地上,擺了擺手道:“不去不去,哪也不去。年少時總想仗劍走天涯,四海為家。可這人隻要年紀一大,就那也不想去了。這地……很好了。樓蘭國滅了,我要是走了,再有沙匪來,這地也沒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秦疏雨便沉沉睡去。
冬落從始至終一直都很清醒,可不知為何,他今天很想醉一次,隻是他怎麽喝也醉不了。
人生多是不如意之事。
不是他冬落一人的人生如此,而是所有人的人生都是如此。
冬落坐在月牙湖邊發了好長時間的呆,而後起身將一地的狼藉收拾完,對著樹下那個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反正是已經不省人事老者鄭重一禮,而後牽著駱駝,再去前行。
冬落走在月牙湖邊,湖水清幽,草木青軟。
冬落抬頭望去,一輪圓圓的明月低低掛在天幕之上。
楊柳岸,曉風殘月。
冬落難得想要糊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