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痛哭李嬌兒
李外傳回頭一看,先吃了一大驚,又鬆了一口氣,自己剛才的話,若讓其他人聽到,傳進西門慶耳朵裏去,還有自己的好嗎?但是,此人卻無妨。
當下便笑問道:“應二哥,一向可好?”
那人亦笑道:“腿折了的人,有什麽好的?”原來此人正是應伯爵。
李外傳便關心道:“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應二哥居然已經可以走路了?大喜!大喜!”
二人一路寒喧,同行著去遠了。
當李外傳和應伯爵走到了一起的時候,西門慶也跟在麗春院李嬤嬤後麵,一步一步地向曾經的傷心地挨了過去。
離麗春院每近一步,西門慶的心就更痛一分。想到自己昨天背著錢褡褳前往麗春院,那分明就是李嬌兒的買命錢,一步一步的把李嬌兒送進了幽冥地獄。
現在自己又一步步走向麗春院,卻再也不能把李嬌兒從幽冥地府領回來了!
剛才他借著李外傳撒氣,硬生生地把心口的悲傷壓了下去,但現在觸景生情,卻隻覺得胸口憋得慌,被壓製著的感情反潮上來,隻衝得他胸膛裏一陣陣的氣血翻湧。
老鴇子見他麵色發白,步履蹣跚,不由得擔心起來,她擔心的倒不是西門慶的身體,而是擔心西門大官人若是死在自己身邊,那時那些如狼似虎的皂隸們卷土重來,她李家可就真的沒活路了。
“星主大官人,你沒事吧?”老鴇子以前對著人噓寒問暖時,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對方口袋裏的銅錢,象今天這樣心無雜念,隻是因擔心而擔心,雖然不敢說絕後,但至少也是空前的了。
西門慶擺擺手,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老鴇子心裏直嘀咕,答應和西門慶一路同行著回家,也不知是吉是凶。不過想一想突然又罵自己糊塗,星主大官人是天星降世啊!怎麽可能……不過又轉念一眼,天星是下來受磨難的,萬一今天就是他歸位的日子……
經曆了皂隸們的一番敲骨吸髓,老鴇子已經成了驚弓之鳥,瞄著身邊大大反常的西門慶,真是越想越怕,越怕又越想,最後反倒把自己嚇得臉色慘白,倒省了搽一層鉛粉了。
待看到麗春院的大門時,西門慶突然象回光返照一樣來了精神,大步流星地往前邁步,老鴇子一溜小跑,提心吊膽地跟在後麵。
看著門上用麻紙糊起的門神,西門慶心口一酸,眼裏一熱,急忙一仰頭,大宋江山又多了兩座小小的鹹水湖。
老鴇子見西門慶背對著她,堵著自己家門抬頭望天,也不知是在仰觀風角還是在瞭望星宿,心中便是一陣陣七上八下,忍不住輕聲道:“大官人,大官人,請進!請進!”
聽了她的話,西門慶象僵了一樣跨步就走,結果人的臉仰麵朝天,卻見不到腳下的門檻,一絆之下,直摔了進去。
老鴇子的心當下就是一翻個,心說完了,星主大官人如果在我家證道歸天,還不如剛才在大街上就羽化呢!
看著西門慶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老鴇子嚇得光著兩隻眼,扶吧?怕西門慶死了;不扶吧?萬一人還有救,卻見星主要死而不救,這是多大的罪名?隻怕進了陰曹地府,最輕也得判個萬劫不得翻身。
正兩難間,卻見西門慶身子一動,從地上撐持起來,也不管髒了的衣服,就那麽直橛橛地進了停靈的正廳。
老鴇子剛鬆一口氣,卻聽正廳裏西門慶大叫一聲:“嬌兒,我西門慶來了!”然後就是一陣瘮人的號哭聲響起,過不了多久,就見自家兒子李銘一頭撞了出來。
一看到老鴇子,李銘眼睛一亮:“媽,星主大官人撈你出來了?”
老鴇子一邊點頭,一邊向廳中一指,悄聲問道:“怎樣?”
李銘眼睛紅紅的搖搖頭:“一個男人家,哭成那樣,看得我心裏都受不得!”
老鴇子輕輕進廳一看,卻見西門慶趴在靈床前麵,隻哭得力竭神疲,卻兀自不肯住口,桂卿在側旁一邊哭,一邊勸,卻哪裏能勸得住?
西門慶心中,實是痛悔無及。他穿越進了這個世界,唯恐八年後自己會死,一門心思想著逆天改命。在他有意識的推動下,他改了武大郎的命,改了潘金蓮的命,改了吳月娘的命、改了現在的女兒西門小鳳的命……除了這些親近的關鍵人物,甚至就連王婆、趙搗鬼這一類角色的命,也在他的推波助瀾下出現了與原先截然不同的偏差。
李嬌兒的命是嫁入西門府為妾,所以西門慶理所當然的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他雖然出於一時泛濫的同情心,幫李嬌兒贖了身,但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把這個女子帶回家去。
他真的改了李嬌兒的命,但是,付出的代價是慘烈的。十八歲時的李嬌兒還沒有《金瓶梅》中那樣的世故與圓滑,她的棱角還沒有被生活磨平,當這個女子知道自己雖然獲得了自由,卻無法獲得愛情的那個晚上,竟然就用一根繩子完結了自己。
她是不是以這種最激烈的方式,來向自己這種施舍一樣的救贖表示最後的輕蔑呢?
西門慶不知道,他隻知道,現在——自己悔,自己痛!以前的改命遊戲,真的象遊戲一樣,與人為善,自己方便,並沒有妨礙到任何人,也沒有對任何人造成傷害,可是,現在死人了!死的還是一個無辜可憐的弱女子!而且這個弱女子還對自己有深深的情意!
一想到糾結斷腸處,西門慶就忍不住這滿腔的痛惜之意,他放聲痛哭,隻哭得目腫喉啞,還不肯住口。
老鴇子雖然從小在勾欄中打滾,經見的男人數也數不清了,但她那鐵石心腸還是被西門慶哭得有些動搖。她呆呆地想道:“怪不得星主大官人把跟著他的家人都打發回去了,確實,男人象這樣的哭法,實在是見不得人……”
現在她也不怕西門慶死在她家了,有力量能哭得這麽龍精虎猛的漢子,若說他會死,誰會相信?
桂卿卻是含著眼淚想道:“想不到西門大官人對嬌姐這般情長!若換了我,便是為奴為婢都心甘情願,可為什麽嬌姐卻突然走了這條下道呢?”
這時李銘聽到西門慶那哭聲實在撐持不下去了,趕緊給他倒了一杯茶過來:“大官人,且喝一杯菊花茶吧!菊花潤肺,不多喝些,我怕你的肺受不住!”
西門慶接過來一氣飲幹,突然從菊花上想到了葉知秋,一時更是悲傷不能自抑,坐在靈床前又拍著地哭起來,邊哭邊道:“葉道兄,你不夠意思啊!你不用多,但凡能早來一天,早對我說說那九字真經,那時就是鬼打著我,我也不會對嬌兒說那種決絕的話啊!葉道兄啊!你為什麽要在我做了錯事,說了錯話,你才來啊!哇啊啊啊啊……”
這時桂卿才隱隱約約聽明白了,是西門慶對李嬌兒說了甚麽過頭的話,李嬌兒一時氣不憤,這才自盡。可是看西門慶哭得那個樣子,卻又有誰忍心去責問他?
西門慶說到傷情處,雙手拚命拍地。他是練過功夫的,隻拍了幾下,就把廳房裏鋪地的大青磚拍碎了好幾塊。老鴇子剛開始還心疼她的大青磚,後來見西門慶哭得實在恓惶,倒忍不住替他手疼起來。
怨了一會兒葉知秋,西門慶突然又罵起自己來:“西門慶,你這沒有擔當的孬種!嬌兒是你激死的,又關葉道兄什麽事了?你這天昏地暗的殺材!眼睛瞎得一胳膊深的混帳東西!嬌兒又是花容月貌,又肯為你上吊,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這樣的女孩子你不要,你還想要誰去?象嬌兒這樣的女孩子,前世裏不是在贓官的懷裏摟著,就是在酒店的床上躺著,就是有那鳳毛麟角的良家,等你熬到能摸她手的時候,頭也早白了!現在有這大好的人兒放在你麵前,你還棄如敝履,就你這樣瞎眼瞎心的東西,還想著成大事,立大業?滾回去喝你的三鹿氰胺去吧……”
李家人聽著他在那裏嘀嘀叨叨,數黃道黑,說的都是五迷三道、睡裏夢裏都覺醒不來的話,忍不住麵麵相覷。
突然聽得“劈啪”有聲,急忙轉頭一看,卻是西門慶左右開弓,連打自己耳光。他那手上是何等力道?連大青磚都拍碎了,再加上冬天人的皮膚最是幹脆,隻幾下工夫,臉頰就高高腫起,嘴角也打破了。
李家老小唬得魂飛天外,急忙撲上去抱住,桂卿便哭道:“西門大官人,你也盡夠了!你若這般作踐自己,讓我姐姐在九泉之下,又怎能安生?”
說著又對李銘道:“大官人迷心了,你快去雇一頂轎子,將大官人好生送回家去!莫要激出事來!”
李銘便伸手向桂卿要錢,誰知老鴇子卻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哽咽著道:“大官人哭得這般苦,老婆子的心卻也是肉長的,這雇轎子的錢,便由我來出吧!”
桂卿和李銘正因老鴇子這番大義凜然的話而目瞪口呆的時候,西門慶突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李家人趕緊也跟著站起來,照應著他,唯恐他發瘋。當然,如果西門慶真的發瘋,他們是絕對照應不住的。
萬幸,西門慶並沒發瘋。他抱過茶壺一氣飲幹,又要手巾揩淨了臉,現在李外傳臉上的果子鋪,已經搬到西門大官人臉上開張了。
把自己收拾整潔了之後,西門慶向著老鴇子一拱手:“嬤嬤,嬌兒的後事,該用多少花費,都由我西門慶來承擔!一切隻以好看體麵為上,莫要給我省錢,卻委屈了她!”說著向靈床上的遺體看了一眼,那眼淚也不止一行的下來。
老鴇子一聽,天良再次發現,隻是點頭,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心中則想:“若是平時,這喪葬花銷,我定要開十倍的虛帳,但今天看了大官人哭得這般悲苦,我怎忍心如此在他身上刮刷?那十倍虛帳,再也休提!……就隻開三倍的虛帳吧!”
西門慶哪裏知道自己撞了大運,避免了七倍的損失?他再次衝著老鴇子一拱手,又說道:“嬤嬤,西門慶還有一事相求!”
老鴇子急忙道:“大官人莫要如此多禮,若有所托,老婆子都答應就是!”
西門慶點點頭,將他的要求一說,隻驚得老鴇子、李桂卿、李銘瞠目結舌!這正是:
高山流水男兒淚,不遇知音不肯彈。卻不知西門慶相求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