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菊
我抬起有些疲憊的眼睛,看到高陽公主正和顏悅色地朝這邊走來。
“步搖,你怎麽來了?”我心情頓時大好,揉了揉酸脹的眼睛,起身迎了上去。
香茗連忙機巧地將刺繡收拾起來,準備茶水去了。
我把高陽公主讓至床邊坐下:“步搖,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雖然居處相隔不遠,可她畢竟貴為公主,起居行動自與眾人相異,我自是難得一見。自從上次見麵以來,距今已兩月有餘,對她的近況確實一無所知。
步搖對我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切:“墨姐姐,我是來恭喜你的!”
我嚇了一跳,這個步搖,這種時候說什麽“恭喜”?也就是她,換了別人說不定會被拖到院中打板子!
“步搖,快別開玩笑,讓人聽到多不好。”我趕忙暗示她現在是房府的“特殊時期”。
步搖仍是一副輕鬆表情:“那又如何?難道喜事還挑著時候發生不成?”
“哪來的喜事啊?”我仍舊一頭霧水。
“還裝傻啊,當然是你和我三哥啊,還能有什麽喜事?”步搖淘氣的向我眨著她那雙美麗明亮的大眼睛。
我這才恍然大悟,一時間羞澀難當,不知該說什麽。
步搖神采奕奕地問我:“難道你不奇怪我是如何得知的嗎?”
我隻好用難為情的眼神向她祈求答案。
步搖接過香茗奉上的一盞香茶,美美的咂了一口,調皮的兜著圈子:“我呀,昨天閑著無聊,就跑到三哥府上串門子,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什麽?”
高陽賣了個關子:“我在三哥的書房,竟然發現了一展女子的錦帕!”
我最初一驚,隨即反應過來,不由得臉上一陣陣發燙。
步搖嘻嘻一笑:“雖然那上麵的墨跡倒不十分漂亮,可誰叫它出自墨姐姐之手呢?就算是王羲之的真跡,也沒見三哥珍視到這種程度啊。三哥一副怕我弄壞的心疼樣子,我再三逼問,他隻好從實招來了。”
步搖親昵地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從小到大,從沒見過三哥對哪個女子動過真情,可是自從我認識了姐姐,就有一種預感:三哥一定會對你有好感。不過,他這麽快就拜倒在你的裙下,卻是我始料未及的,”
步搖的目光無意中略過我的胸前,忽然一聲驚歎:“這、這不是三哥的玉佩嗎,難道......”
我下意識的摸了摸玉佩,羞澀道:“是恪哥送給我的信物。”
步搖的手觸電般在我的肩上微微一顫,隨即緩緩地順著我的肩頭滑落下去。
她若有所思的站了起來,慢慢踱出幾步,繼而轉身對我說:“墨姐姐,我現在終於明白,三哥對你的感情究竟有多深。知道嗎,曾經有一次,一個侍女為他更衣時險些摔壞了玉佩,三哥竟然抬手打了她一耳光,那是他唯一一次對下人動手。三哥將這玉佩視若生命。他把它送給你,可見你在他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墨姐姐,我真為你感到高興。”
步搖眼中閃耀著激動之情,那眼神中飽含祝福,同時還有無盡的羨慕。
“步搖,最近恪哥還好嗎?”雖然隻有幾日未見,可我還是想借此機會“一探軍情”。
“唉,你和三哥真是心心相印啊!他也要我來看看你近來過的如何。看來隻能讓你們早日成親才行,這樣一日不見就望穿秋水的日子怎生消受!”步搖用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調侃道。
我不好再細問下去,心想你還不是一樣。
步搖嬉鬧著搖著我的肩膀道:“三哥最近很好,墨姐姐放心就是。”
不等我再問,步搖好像又想到了什麽,略顯興奮地說:“前幾天,我在圍場打獵,恰遇父皇和三哥在切磋箭術,父皇龍顏大悅,讚賞三哥箭法日精,有百步穿楊之功。這件事在隨駕的百官中已經傳為美談,相信太子和國舅也有所耳聞了。”
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著實在我的內心掀起很大的波瀾,難道皇上對李恪回心轉意了?一時間各種美好的猜測在我腦海中歡快地翻湧著。
步搖也越說越激動:“父皇以前雖然也多次讚賞三哥文武兼備就像當年的自己,但是卻很少當三哥麵直言褒獎,這一次想必意義非比尋常。也許是三哥的機會來了。”
我不明就裏:“機會?什麽機會?”
步搖一臉躊躇滿誌:“當然是當太子啊!”
雖然對這種可能的期盼早在我心頭湧動,但是我仍然強壓喜悅之情,故作鎮靜道:“步搖,皇上已經新立太子,豈能朝令夕改,隨意變更。恪哥身份敏感,這個時候你說這種話會給恪哥惹麻煩的。”
步搖杏眼圓睜,柳眉一挑,現出很不服氣的神情:“你以為隻有我一人想換掉九哥嗎?其實最想換掉九哥的恰恰是父皇!”
步搖的驚世之語令我倒吸一口涼氣:“步搖,還是不要妄測聖意為好,以免惹禍上身。”
聽了我這句膽小怕事的窩囊話,剛剛坐到書案旁的步搖騰的站了起來,將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放在案上,氣哼哼地說:“父皇對三哥壓製太久,三哥的身邊就是因為缺少忠勇有謀的效死之士,才讓長孫無忌有今日的威風!”
步搖的話讓我滿麵羞慚。我忍不住興歎,步搖不愧是太宗皇帝最鍾愛的女兒,一旦震怒便有雷霆萬鈞之勢,令人敬畏。不過,她卻說錯了,大概就是士為知己者死的緣故,李恪身邊死士甚多,我是親身領教過,太子之事,還是皇帝的意思占據主導地位。
餘怒未息的步搖在房間裏來回踱了兩步,悵然的坐回桌案邊,一隻手支著臉,長歎道:“難道父皇當真要把這天下傳給懦弱無能的九哥嗎?難道墨姐姐你真的不想看到三哥有一天榮登大寶君臨天下嗎?”
都說步搖和恪哥感情篤深,此言不虛。步搖是這世上極少數幾個了解與在意李恪所思所想的人之一。我何嚐不想恪哥能一展宏圖,心願達成。雖然這個消息的確表明皇上有改弦更張另起爐灶的跡象,目前的動向也許對恪哥確實大為有利,隻是恪哥要克服與麵對的不僅僅是皇上的態度。在大位與生命之間,身為愛人的我隻能無條件的傾向於保全後者。步搖,難道你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嗎?
我和步搖在各自的世界裏神遊久許,還是我將步搖的神思適時打住:“步搖,今天是重陽節,你打算怎麽過?”
回過神的步搖不再撥弄麵前的茶杯,開始了重陽節的議題:“哦,我今天來的目的是想請姐姐你陪我進宮的。我好久沒進宮看望父皇了,今天宮裏擺菊花宴,我想去向父皇恭賀佳節,姐姐隨我同去如何?”
步搖的建議倒是勾起了我的心事:“這倒無妨,其實我正有意進宮去看望燕妃娘娘,不如就此一並同去罷。”
我與步搖手腕手步出相府,她那規格奢華的車駕就停在當街,車前套有四匹身形高大且毛色光華一致的白馬,步搖款款邀我同登寶鑾。車內布飾高雅氣派,還有一股清香彌漫,此情此景堪稱“香車寶馬”。
路上,我試探著問步搖:“最近二哥可好?”
和我預料的差不多,果然,原本平和的步搖立即顯出不耐煩的樣子:“他還能怎樣,當然依舊是飛鷹走犬,醉生夢死,除了獵場,就是舞館,雖然甚是令人生厭,好在各行其是,倒也兩不相擾。我們倒是常在獵場碰麵。”也許是我看走了眼,步搖說最後一句話時麵上好像微微泛紅。
二哥如此蕩檢逾閑,我心裏也不是滋味,想我剛到房家的那些時日,二哥並不是一個遊戲人生的人,難道是魏王李泰的猝然倒台,讓二哥心灰意冷,以此逃避?我不由歎了口氣。
此時,我身邊的步搖有些局促不安。不知為何,一路上就感到步搖好像有什麽心事,幾次欲言又止。顯然,她是有話要說卻難以啟齒。
布搖神秘兮兮地對我低聲言道:“墨姐姐,我又見到柳逸了。”
我不覺大驚:“柳逸?在哪兒?”
步搖也不隱諱,直言相告:“他已在敬業寺出家為僧,法名辨機。”
我仍然感到不可思議,問道:“他不是失蹤很久了嗎?連恪哥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你是怎麽遇到他的?”
步搖的臉色微紅,聲如細絲:“上月和駙馬去圍場狩獵,想那敬業寺距圍場不遠,就順路前往上香。不想就在寺中與他巧遇,才知道他在我大婚之後就看破紅塵,落發為僧了。”
我急切地想要點醒布搖:“見過又如何,你已嫁作人婦,他已是方外之人,你們注定無緣啊!”
步搖的倔強再一次顯威:“果真無緣,上天為何要安排我與他再次相見?他是柳逸也好,是辨機也罷,對我而言,他就是我的如意郎君,我的心,我的人,都已經許給他了!”
情緒激動的步搖籲籲作喘,一臉掩飾不住的幸福。
我也明白她話中之意。我不忍心再告誡她要懸崖勒馬之類的話,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的姻緣,就算是飛蛾撲火,也義無反顧。
重陽節,各宮都要擺菊花宴。觀菊賞月,吟詩作賦。我在執事太監的引領下,穿過曲折蜿蜒的回廊,前往昭慶殿拜見燕妃娘娘。一路上遍觀五顏六色!紫嫣紅金光燦燦的菊花海,十分美麗壯闊。隻是經過淑景殿時,仍舊冷清如常。
昭慶殿。宮女入內通稟:房四小姐到。
我進入內殿,正迎見一身華服的燕妃款步走來。我連忙下拜,燕妃接住:“墨兒不要多禮,昭慶殿就如你的家一般,大可隨意而處,莫要拘束。”
燕妃娘娘的細致體貼給了我母親般的溫暖感覺,我噙住眼淚,感激的說:“娘娘大恩,遺墨磨齒難忘。今天是重陽佳節,遺墨特來拜望,祝娘娘福體康健,心想事成。”
燕妃被我的言語打動,眼睛濕潤著扶我起身。
我的到來讓燕妃笑逐顏開,拉著我的手噓寒問暖。我一一耐心回答。
“步搖最近可好?這丫頭多日不曾來看我。”
“娘娘放心,公主一切還好。聽說陛下在甘露殿擺宴,公主已先自過去請安,遺墨也得機會來看望娘娘。”
娘娘又道:“墨兒,你來的不巧,貞兒也去甘露殿赴菊花宴,怕是要一兩個時辰才能來昭慶殿,墨兒不如就在這裏用晚膳,也好和貞兒相見。”
不知為何,聽到李貞的名字,我竟感到麵頰微微發熱,難道因為上次在曲江池與他的那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宿怨”,讓我如此難以自持?
我問娘娘道:“剛才娘娘說‘越王殿下來昭慶殿’,不知此話怎解?”
娘娘麵呈悅色:“正要對你說起此事。貞兒上個月年滿十七歲,陛下準他出宮獨自開府,王府已經置辦停當,已正式在府中居住。今天是重陽佳節,他是定會前來拜我的。隻是以後要想時時見他,卻也不易了。”言罷眉頭微鎖,無限傷情。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勸娘娘道:“越王殿下文武雙全,頗得陛下器重,如今開府獨當一麵,娘娘該為越王高興才是啊。”
燕妃握著我的手,意味深長地說:“陛下前日對我說,貞兒的年紀也不小了,預備在滿朝公卿之中物色一門合適的親事,為貞兒正式納妃。到那時,就算我這做母親的不在身邊,有王妃服侍照料,也多少放心一些。”
我隨口附和道:“相信陛下定會在眾多名門閨秀中為越王殿下挑選一位稱心如意的王妃。”
話音剛落,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意識到剛才的話其實是一種“失言”,而燕妃也用頗有意味的目光笑眯眯地打量著我,讓我羞的不知所措。好在燕妃及時轉移了話題,將我的這一“失誤”輕輕掩過。不然我非下不來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