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言
我驚得目瞪口呆。眼前的雪凝已不再是曾經那個冰肌雪膚的美貌女子了。她的右臉上居然多出一道又深又長的疤痕,使她那原本嬌豔欲滴的臉龐變得十分猙獰恐怖!沒想到失蹤了兩個月的雪凝再次出現時卻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雪凝毀容了。
雪凝麵無表情,朝我一步步走了過來。
“雪凝,你、你要做什麽?別過來!”我恐懼極了,向後倒退著,不知道這個曾經謀刺過李恪,如今一臉猙獰之相的女子會對我做出什麽。
忽然,雪凝站住了,撲通一聲跪在了我的麵前:“小姐,雪凝知罪!”
看到雪凝故伎重演,我不禁十分厭惡:“你有什麽罪?”
雪凝的臉上掛著兩串長長的淚珠:“雪凝助紂為虐,作惡多端,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原本想一死了之,可是想到小姐往日對我恩重如山,我卻屢屢利用小姐的善良,做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如果不當麵向小姐悔過謝罪,與禽獸何異?”
我輕蔑地冷笑一聲道:“哼!你以為我會傻到三番五次相信你的鬼話?”
雪凝飲泣道:“雪凝自知作孽深重,罪無可恕,不敢奢望得到您的原諒,今天將小姐請到這裏,一則為了請罪,二來是要告訴小姐很多不為人知的隱情,請小姐念在主仆一場的份上,千萬容稟!”
望著眼前麵目全非的雪凝,那悲戚的慘狀確實不像是可以裝得出來的,我有些心軟:“你起來吧,不管是真話還是謊話,我聽著就是。”
雪凝卻不肯起身:“小姐,我隻有跪著才敢把後麵要說的話說出來,你就讓我跪著吧。”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表示隨她的便。
於是,雪凝開始娓娓道出她“不為人知的隱情”。
“我本名叫顧瑤瑤,出自書香門第,後來父母雙亡,家道中落,我是獨女,無依無靠,隻好典身為奴,十四歲那年流落到長孫無忌的府上做丫鬟。有一次,長孫無忌偶然發現我略通筆墨,又見我家世堪憐,遂私下將我認作義女,請師傅教以琴棋書畫,十分厚待。以此過了兩年光景。
有一天,房遺直來國舅府拜見長孫無忌,國舅留他宴飲,席間喚我彈琴助興,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房遺直,彼此一見傾心。自此之後,房遺直便三天兩頭造訪國舅府,一來二往,暗生情愫。長孫無忌見時機成熟,將我喚至跟前:‘你對房公子芳心暗許的事情我已全然知曉,我有心成全於你,將你送與他為妾,你可願意?’我連忙口稱願意,誰知長孫無忌卻說:‘成全你容易,隻是你需依我一件事:進入房府以後,暗中監視房玄齡父子的一舉一動。我會派人與你聯絡,相機行事。’原來長孫無忌多年來的苦心孤詣是為了有朝一日用美人計對付房家。我雖然極不情願,然而身不由己,隻好應諾。果然,長孫無忌很快將我送給了房遺直,不想房遺直的正室用盡手段不容我進府,於是房遺直在府外另置一室,金屋藏嬌。
後來,長孫無忌暗中派人催逼我盡快設法進入房府,我將房大娘子容不得我的事告知來人,請求長孫無忌設法周全。沒過多久,房遺直便來對我說,四小姐初到府上需要人服侍,希望我權充作小姐的貼身丫鬟,一來可以進入房府,以便將來娶我做側室,二來要我順便監視小姐的一舉一動,若有異常,隨時告他。我料想房遺直此舉必然是受長孫無忌的差遣,於是假作不知,一口答應下來。之後我便來到小姐身邊,名為丫鬟,實為眼線。其間,長孫無忌又多次派人命我伺機窺探房玄齡的舉動。可我是真心喜歡房遺直,實在不想陷房府於危難,所以一再找借口敷衍搪塞,始終沒有給長孫無忌提供過任何有價值的情報。再後來,就發生了那次綁架事件,不僅是受了房遺直的指使,而且長孫無忌也暗中要求我配合房遺直演這場戲。”
聽到這裏,起初我對雪凝懷有的疑慮漸漸煙消雲散,長孫無忌──這個陰謀家的浮出水麵,無疑是雪凝之言可信最大的明證。
“如此說來,那次綁架事件真正的幕後主使人是長孫無忌,房遺直和你隻不過是充當他的馬前卒?”我問道。
雪凝點點頭:“正是這樣。隻是房遺直並不知道我的臥底身份,而我也早已厭倦了這不明不白的日子,隻想得到側室的名分。小姐將我辭退後,我便一直要求房遺直將我娶進房府,可他卻百般拖延,後來被我催問急了,他居然再次要求我為他辦一件事,承諾事成之後一定娶我進門。我問是什麽事,房遺直說,高陽公主常與他為難,不時在聖上麵前詆毀他,現在他掌握了公主的一個驚天秘密,原來公主與淨業寺僧人辨機有私,他想揭發公主的醜行,教訓一下公主,讓她以後不敢再囂張。因為我與公主的貼身侍女蘭香素有來往,他便要我想辦法利用蘭香,把公主與辨機私通的相關物證搞到手。
於是,我找了一個機會見到蘭香,重金收買,蘭香果然動心,說出公主將禦賜寶枕送給辨機的事。我將此事告知房遺直,他指使一個手下扮作盜賊潛入辨機的禪房,果然竊得寶枕,還故意在城外被巡城捕快捉拿歸案,牽出了公主與辨機的私情。辨機、蘭香等人被處死以後,那個手下卻在獄中自殺,我感到事有蹊蹺。
有一天,我在住處偶然發現一封不知何時何人送來的書信,拆開一看,居然是那個自殺的手下在生前寫給我的,信中寫道: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被當作盜竊寶枕的罪人投入大牢,或者已經死了。我跟隨房遺直多年,鞍前馬後,誓死效忠,卻沒想到他原來是個貪戀權色、心腸歹毒的敗類。房遺直垂涎高陽公主的美色,戲辱不成,便命令我暗中監視公主的行蹤,掌握了公主的私情並以此相要挾逼其就範,屢番被拒之後,心生怨恨,便要加害公主,命令我做此禽獸之行,我不肯,他竟以我年邁老母的性命相要挾,我萬般無奈,隻得從命。我料定事成之後房遺直必會殺我滅口,將老母安頓好以後,就給你寫了這封信。我死無憾,隻是不甘心真相隨我一同埋於地下。我知道,你受房遺直的蒙騙也參與到此事中來,當你看到這封信並得知我的死訊時,難道不會為你的未來感到擔憂嗎?我不指望你為我報仇雪恨,隻是希望你能看清房遺直的真麵目,不要再為他賣命。否則,總有一天你會落得與我相同的下場。’
雪凝滿目淒涼道:“我害別人,並企圖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的價值,然而害人終害己,換來的卻是徹底淪為別人的利用工具。自那之後,我非但沒有被娶進房家門,反而被房遺直日漸冷落,我惶惶不可終日,擔心最終逃脫不了被遺棄的命運,就在這時,房遺直再次對我提出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要求:要我假作被他追殺,逃到吳王府,騙取吳王的信任,伺機刺殺吳王。他將一個十分不起眼的發簪交給我,這發簪是一個經過特殊設計的藏毒器皿,其內中空,裝有幾種毒草成分配置而成的劇毒藥粉,並無解藥,服用三日後必然毒發身亡。房遺直煞有介事地擔保在我投毒得手之後一定會幫我脫身。一聽房遺直讓我去謀殺皇子,我嚇得魂飛魄散,不知所措。房遺直哄騙我說,如果能助他為長孫國舅除掉李恪這個心腹大患,以後他便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要說是娶我做側室,就是休了大娘子娶我做正室夫人也易如反掌。聽到這一夢寐以求的許諾,我就像喝了迷魂湯一般,居然甘願為了這個一再負我的男人鋌而走險。於是,便發生了小姐在吳王府看到的一幕。”
在雪凝的訴說下,整個投毒事件真相大白,細節脈絡變得完整起來。我忙問道:“投毒被發現之後,王爺為何沒有把你送交官府論罪?你逃出王府之後的這一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臉上的傷疤又是從何而來?”
雪凝道:“那日,我潛入吳王的書房,正要將毒粉倒入茶中,卻被小興當場捉住,吳王要我說出受何人指使,如此便可饒我不死。為了使房遺直免擔罪責,我索性一人做事一人當,緘口不言。吳王命人將我監禁在後宅。第二天清早,仆役送來早飯離去後居然忘記鎖房門,門外也無人把守,我便趁機逃出牢籠,從同樣無人把守的王府後門逃走。
我無處可躲,隻得逃回原先的住所。沒想到等在屋內的卻是房遺直派來殺我滅口的爪牙,口稱要取我的人頭回去複命!手起刀落,我躲閃不及,一刀砍在了右臉上。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生死關頭,幾個蒙麵人突然出現,一番打鬥殺退了爪牙,將幾近昏迷的我護送至城外的一處居所,為我請來郎中療傷,還有專人服侍。一個多月以後,我的元氣漸漸恢複,右臉上卻留下了這道深深的疤痕。”
“你可知救你的人究竟為誰?”我急切地追問。
“是吳王殿下派人救了我。”
果然是李恪!
雪凝繼續說道:“傷好不久後的一天,吳王親率幾名親隨來到我的居所,小興對我說:‘你不是一直問誰是救命恩人嗎?王爺正在麵前,還不下拜謝恩!’我趕忙拜謝吳王。吳王殿下道:‘當初,你不肯說出是受房遺直的指使行刺本王,替主頂罪,本王念你是個也是受人所騙,又是義仆,不忍看你反遭主人滅口,才出手相救。不必拜謝。’我一邊叩頭一邊懇求道:‘王爺再造之恩,雪凝萬死難報。隻是雪凝罪不可赦,早已不再眷戀人世。隻求王爺能夠滿足雪凝的最後一個心願,來世必當銜環以報!’
說到這裏,雪凝卻低頭不語了。
“所謂最後的心願,究竟是何心願?王爺又是如何回應的?”我問。
雪凝好像抱定要對我有所保留似的,居然將如此跌宕起伏的事件做了一個極其輕描淡寫的收尾:“吳王沒有準許我說出來,他說:雖然他念在我忠心護主的份上救我一命,可我畢竟是一個罪人,沒有資格再提出任何請求,他也沒有興趣聆聽一個罪人的臨終遺願。他要小興給我留下了盤纏與衣物,並說,從此以後任我去哪兒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他永遠不想再見到我。說完便離開了。這幾日,我喬裝打扮,就是為了尋訪到小姐,將是非曲直對小姐一並言明,了我心願,也就死而無憾了。”
“那麽,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所說的‘最後的心願’究竟是指的什麽?事到如今,難道你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嗎?為何遲遲不肯講出來?”雪凝的隱匿不告令我有些懷疑,於是打破砂鍋問到底道。
然而雪凝卻固執地拒絕揭開謎底:“小姐,我這個卑賤的人雖然罪該萬死,可還想保有最後的一點自尊,就請小姐不要再追問下去了。”
見雪凝如此堅決地不肯透露分毫,言辭又如此懇切,我也不忍再苦苦相逼。想到雪凝身遭暗算,容貌盡毀,處境堪悲,如今又將事情的真相原委全盤托出,必然已是洗心革麵,痛改前非。這樣的雪凝已經不再是往昔那個危險的蛇蠍美人,而隻是一個全然無害的可憐女子。那麽,讓這個命運悲慘的可憐女子保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秘密又有何不可呢?也罷,由她去吧。
看著雪凝臉龐上巨大的傷疤和她那淒苦的眼神,想到她今後要孤身浪跡天涯,終日東躲西藏,我頓時心生憐憫道:“雖然你被王爺所救,逃過一劫,可我大哥必然不會就此善罷罷休,一定會再次派人到處追殺於你,長安城不是久留之地。可如今你已是孑然一身,無依無靠,憑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躲避追殺?今後又該到哪裏安身立命呢?”
雪凝笑容慘絕,言語淒涼:“小姐果然是菩薩心腸,竟還願意垂憐我這個罪人。時至今日,雪凝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小姐無需勞神掛念。雪凝今日將肺腑之言盡告於小姐,心事已了,再無牽掛,雖死無恨。”
雪凝深深叩拜三次,然後重新戴起麵紗,起身向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前,她回身對我說道:“小姐,我一生為情所害,竟落到如此下場。請小姐以我為鑒,切莫再走我的老路,被男人利用。記住我的話:在這個男人為尊的世界,女人注定隻是他們掌中的玩偶與工具。小姐保重,雪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