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山雨欲來
一周后,醫院。
顧溫柔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原本她有了假會回家陪小耳朵,但是這段時間顧儒安在醫院,她一有休息的時間就會去醫院陪顧儒安,她知道顧儒安撐不了多久了。
「爸,我跟江知行……關係好像有些改善了。」顧溫柔一邊吃力地剝橙子一邊跟躺在床上看電視的顧儒安說道。她覺得顧儒安最近可能需要聽到一些好消息,抑或是讓他身心舒暢的消息,這樣對病情才會有所幫助。她也知道顧儒安最牽挂的就是她,所以急急地想要跟顧儒安分享自己跟江知行的事情。
「是嗎?」顧儒安聽到之後果然挺高興的。
顧溫柔看著心底隱隱泛酸,她就知道,這些年顧儒安表面上雖然從來都不說什麼,但是心底一直都是記掛著她跟江知行這場婚姻的。
當年這場婚姻,顧儒安反對得很強烈,是她偏執要嫁給江知行,誰都攔不住。
一晃數年過去,顧溫柔對顧儒安心底存著的愧疚越來越深。不過幸好……她沒有騙他,她能夠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自己跟江知行之間氣場的變化。
「嗯。」顧溫柔點頭,「我感覺,我們在一點點變好。」
她的口氣篤定又認真,每字每句都像是說在心坎裡面一樣。
江知行在她原本已經對他們的婚姻不抱任何希望,以為死灰就是死灰時,猝然間點了一把火,將灰燼都燃了起來,她原本幽閉灰暗的心臟深處,在一點點被照亮。
「那就好。畢竟是夫妻了,你們兩個也已經不是小孩兒了,如果能夠安安穩穩在一起,是最好的。知行這個孩子性格比你要好得多。」
「爸,我怎麼不好了?」顧溫柔聽到後半句覺得有點變味兒了,皺眉問顧儒安。
實際上,她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不好,日常冷漠臉,半點女人該有的溫柔都沒有,工作忙起來的時候也不會去顧及家裡人的感受。最重要的是,她學不會表達。
一直以來她就是一個特別不會表達自己感情的人。
「你自己哪裡不好你不知道?」顧儒安看著顧溫柔笑道,他自己的女兒他最清楚,「以後啊,跟知行好好過日子,江家人那邊你不要去管。」
「我懶得管。」顧溫柔一想到姜暖玉就覺得心裡不舒服,牆頭草說的大概就是姜暖玉這類人,過河就拆橋,什麼也不顧。
「我去一下醫生那邊,問問醫生情況。」顧溫柔起身。
她每次來醫院都要跟醫生好好談一下,一面是為了知道顧儒安的病情,另一面也是為了讓自己心底安心。
「嗯。」顧儒安點了點頭。
顧溫柔剛剛站起來,手機忽然響了。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是徐斌。但凡不是在工作時間徐斌打過來的電話她都很謹慎,一般來說是出了事情。
她沒有走出病房,而是直接接聽了。
「喂,徐斌。」
「一艘游輪發生浸水事故快要沉沒,上頭讓我們派七架直升機去援救,所有的飛行員現在都要去機場待命,你現在在哪兒快回來。」徐斌聲音匆匆,聽上去應該是在開車趕去機場的路上。
「我在醫院,離機場不遠。我現在馬上過來,你到了之後先做好飛行準備。」
「明白。」徐斌掛斷,聲音乾脆。
顧溫柔掛斷之後正準備匆匆跟顧儒安解釋幾句,還沒開口顧儒安便催促她離開:「你先去忙吧,我這邊沒事。」
「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如果有什麼事情的話,打給江知行。」
「會的。」
顧溫柔拎了包匆匆忙忙出了病房,上車發動車子將車子匯入車流之中后,她想著還是應該打給江知行告知他一下情況,看樣子今晚是很難從機場回來了,而且顧儒安那邊也需要人照應。
她戴上藍牙,撥通電話。
那邊江知行很快就接聽了。
「喂。」江知行剛剛開庭結束,從法院出來的時候陰雨連綿,助理幫他撐了一把黑傘跟在他身側。
「喂,我臨時有個任務,很緊急,可能要明天才回家。我爸那邊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你幫我照看著一點。」
「嗯。」江知行仍舊是話不多,但是今時不同往日,顧溫柔聽在心裡覺得很心安。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開車時候的視線也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好,她心底隱隱擔心,待會兒飛機上的視線肯定更加不清楚。
這一場救助,還沒有開始就註定是艱難的。
「溫柔。」就在顧溫柔的思緒已經飄到了機場那邊的時候,江知行忽然叫了她的名字,將她的思緒牽了回來。
顧溫柔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江知行很少會這樣叫她,他的聲音本就好聽得如清風朗月,念出「溫柔」這樣的詞眼更是醇厚溫潤。
「嗯?」顧溫柔有幾秒鐘的愣神,沒有明白過來江知行為什麼忽然這麼叫她。
「平安回來。」
江知行的口氣讓顧溫柔的心瞬間沉靜了下來,原本她因為這場救助的難度之大變得有些焦躁,現在瞬間平和了心緒。
「嗯。」
顧溫柔掛斷,摘下藍牙之後心底的小暖爐頓時變得暖烘烘的。如果不是現在有工作在身,她甚至都想要立刻去見江知行,顧不得面子不面子。
上城祿山海上救助機場。
顧溫柔最厭煩的天氣是下雨天,但凡是雨天,海上出事故的概率也就會相應地更高一些。
雖然每一個救助飛行員都是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的,但是沒有一個人真的希望有突發事情發生,也希望待命永遠都只是待命。
顧溫柔停好車甚至都來不及撐傘就冒雨跑進了機場。今天的雨不算大,只是夾著霧霾,整個空氣中都是灰濛濛的,這種天氣原本就讓人覺得不舒服,低氣壓讓人喘不過氣來。
顧溫柔匆匆換好衣服跑向了停機坪,徐斌已經發動了直升機在等待她了。
她上了飛機,後面的救生員早就已經待命,她一上飛機就準備起飛。
「什麼情況?」顧溫柔戴上耳機,問徐斌。
「這是一艘去日本的游輪,上面有一百多名乘客。原本載客量是三百多人,但是旅遊公司沒有賣出所有的位置,所以只有一百多個人。不知道出了什麼原因,剛剛出發了半個小時就發生了側翻,現在正在沉沒中。」
「幸好只賣出了一百多個位置……」顧溫柔感慨。
「是啊。我們是最後起飛的直升機,前面應該救下不少人了,等我們過去剛好收尾。」徐斌點頭贊同,剛才一架架飛機飛去又回來,載回來了很多人,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
飛機平穩起飛,從機艙裡面往下俯視,整個城市好像都籠罩在一層陰翳之中,視線非常不清楚,可視範圍很小,顧溫柔開得很小心。但是在這種緊急情況下,除了小心之外速度也必須要提上去,一分一秒都是性命攸關。
「溫柔,這種天氣我真的不敢,難怪我一直升不了機長。」徐斌調侃了自己一句,「剛才傅恆起飛的時候我看他都慌了一下,你倒是一點都不慌啊。」
「好好看,閉嘴。」顧溫柔駁了徐斌一句。
徐斌這個人最大的毛病不是技術不過關,而是話太多,心思永遠都用在說話上面。
徐斌訕笑,認真地看顧溫柔飛行。
「東經120度,北緯23度,準備降落。」顧溫柔按照常規操作按部就班地駕駛著,依靠著GPS的精準定位,她也已經找到了快要沉沒的時光號游輪。
雨開始越下越大,巨大的雨滴打在玻璃上,聲聲在耳,像是大珠小珠跌落在玉盤上面,很重很重,整個機艙都被風雨吹得有些晃動。
「消防員準備下吊。大家注意安全。」
話落,直升機艙門被打開,消防員們按照順序一一下吊下去。
這個時候耳機裡面傳來了傅恆的聲音:「顧機長,下面一共還剩七個人,都交給你了。記得收尾收得乾淨點,不要落了人。」
「明白。」顧溫柔回應。
「動作要快,船體距離全部沉沒沒剩多久的時間了,你要抓緊。」
「知道。」顧溫柔很不喜歡傅恆像是上級指揮下級一樣地指揮她。她自己有獨立思考和判斷的能力,卻偏偏要受人頤指氣使,這一點讓她心底略有煩躁。
她向來都是驕傲的人,因為她知道自己會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
「等等,你剛才說幾個人?」顧溫柔其實是聽清楚了傅恆剛才說的是七個人,但是為了保險起見她還是多問了一句,擔心傅恆記錯或者自己聽錯。
「七個。」傅恆又重複了一遍,口氣頗為不耐煩。
「嗯。」顧溫柔轉頭看向徐斌,「下面船上還有七個人,注意數清楚。」
「好。」
消防員的速度很快,十分鐘之內已經救了四個人上來,底下還剩三個,以船體現在沉沒的速度來計算,必須要在十分鐘內將搜救工作全部都結束。
然而就在消防員剛剛下吊準備救第五個人上來的時候,天空中忽然出現了雷暴。
原本雨就下得很大很大,雷暴突襲,讓整個救援環境變得岌岌可危。
「糟了,打雷了。」徐斌震驚,「雨也越下越大了,老大,怎麼辦?」
徐斌在緊急情況下要求助於顧溫柔的時候才會喊顧溫柔叫老大,顧溫柔臉色要比徐斌冷靜得多,但是徐斌看著顧溫柔緊繃著的側臉,也意識到了不對勁。
顧溫柔也在緊張……
這下徐斌是真的慌了,他跟顧溫柔搭檔一起飛了這麼久,還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顧溫柔緊張慌亂的樣子。
雷雨越發肆虐,天氣情況糟糕到離譜。因為此時此刻是在海上進行救助飛行,直升機必須要距離海面較近才可以進行救援行動,否則消防員的下吊距離根本不夠。海邊上風浪巨大,顧溫柔感覺整個機艙都快要被海浪衝到。
「不行,必須縮短救援時間。」顧溫柔原本秀氣的眉心此時緊緊擰著,她意識到了這次風浪的不同尋常,「上城海上救助機場,這是里第二救助飛行隊機長顧溫柔,海上天氣情況惡劣,可能要縮短救助時間。」
顧溫柔心底是前所未有的緊張,因為她知道縮短救助時間,就意味著可能沒有辦法把下面剩下的所有人都救上來。而如果不縮短救助時間的話,飛機很有可能因為強雷暴而發生意外事故。
到時候,整架直升機上的所有人,可能都會沒命……
「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救起所有人。」機場那邊發過來指示。
「是。」顧溫柔深吸了一口氣,手心裡沁出了冷汗。
「老大,有把握嗎?」徐斌作為飛行員,曾經也接受過無數次的心理素質訓練,但是當真正面臨危險的時候,以前所有的訓練都化為烏有了,危險面前,都是凡人,不可能不慌張。
顧溫柔沒有回答,徐斌知道這次怕是涼了……
以前他每次這樣問顧溫柔時,她都會毫不猶豫地說「廢話」。
徐斌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在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的同時開始默默地祈禱不要出事。
「上來一個了。」徐斌看了一眼機艙門,剛剛上來了一個年輕女人,又一個消防員開始下吊。
顧溫柔聽到了徐斌聲音略有顫抖,她看著機艙的玻璃上落下來的豆大的雨滴,沉著聲音對徐斌說道:「在準備做救助飛行員那一刻起,你就應該知道這份工作有多危險。」
顧溫柔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變得很快很快,這樣的雷暴天氣,在她從事救助飛行這一行業到現在,是第二次遇到。
只不過上一次遇到時,救助行動沒有這麼困難,只是救兩個漁民,速度很快,馬上可以撤離。
而這次不同,消防員下吊之後不是馬上就可以救人上來,而是要在船上搜尋有沒有落下的人,這樣一來時間就耽擱了……
時間對於救助飛行來說是最寶貴的東西,一分一秒,都是人命,毫釐都耽擱不起。
徐斌聽著顧溫柔的話,眼眶隱隱有些濕潤:「我以前學飛,只是單純覺得很帥,沒想過要做這麼危險的事情。我不是什麼偉大的人,我很怕死的。」
「我開著飛機,會讓你死?」顧溫柔很想用調侃一般的口氣說話,但是她說不出口,她很清楚她跟這一飛機人現在的處境……
機艙外面雷雨交加,其餘的直升機都已經按照指令救助完畢開始回航,只有她一架直升機仍舊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在暴風雨的中心,靜靜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早知道我要耍帥就去民航了。」徐斌自嘲道。
「等安全落地你可以馬上辭職,再去看看民航要不要你。」顧溫柔冷冷懟道。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了,顧溫柔從玻璃窗往下望去,看到消防員又帶上來了一個人。吊著消防員的繩索在大雨中搖搖晃晃,像是隨時隨地都會斷了的風箏線一樣,危險又驚悚,饒是顧溫柔這樣從小就膽子大的人,看到這樣的場景都覺得害怕……
現在她能做的,就是跟徐斌隨便侃侃,轉移一下注意力,心底計算著時間,一分一秒的……她希望時間能夠過得快一點,如果,有一個加速鍵就好了。
徐斌大概也明白她的意思,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跟她說話。此時此刻,徐斌的話多發揮了作用。
「溫柔,你當初為什麼會選擇這一行?」
徐斌的聲音在機艙內不輕不重,身後機艙內的消防員和被救助的人是聽不到的,然而話語落入顧溫柔的耳中,卻是格外響亮,又刺耳……
她為什麼會選擇這一行?
那是因為一個噩夢……
十八年前,一場海難,她僥倖存活,但是她的母親為了救她,把最後生的希望留給了她……
她被消防員從海上救出,下了直升機后她仍舊心有餘悸地在顫抖。
她仍舊清楚地記得,那天也是這樣的雷雨交加,從直升機上下來的機長將年幼的她從地上抱起,用厚毯子將她緊緊地裹住。
當時年輕的機長跟她說了什麼話她早就已經忘記了大半,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確定,自己將來要做什麼……
風暴越來越大,顧溫柔很清楚現在這樣的情況如果再持續搜救的話,整架直升機上的人都有可能會面臨巨大的危險,她不能夠拿一飛機的人開玩笑。
她打開對講機:「機長廣播,風暴太大,現在的情況很危險,請所有人員做好隨時撤離的準備。正在進行搜救的人員以最快的速度結束搜救。完畢。」
「下面還有一個人呢。」徐斌看向顧溫柔,抱著懷疑的態度看她。
因為在徐斌的眼中,顧溫柔一直都把救人命放在第一位。每一次出海行動,顧溫柔都是力求救上每一個人,在同一期進來的救助飛行員當中,她的安全飛行時間是最長的,她救上來的人命也是最多的。
「你看看外面的雷暴,現在不撤離,一整架飛機都會有危險。」顧溫柔的聲音有些激動,她連上了機場的通訊。
「機場,第二救助隊機長顧溫柔,風暴太大,可能要提前結束搜救工作。」
「看到了,根據天氣預報顯示,接下來的雷暴天氣會更加肆虐,立刻回航。」
「是。」顧溫柔準備掛斷時想了想,她沒有告訴上級下面還有一個人沒有搜救上來,想聽聽上級的意見,「機場,下面還有一個人沒有救援上來,但是如果再繼續的話,我們的飛機肯定承受不住了……」
「怎麼回事?」徐斌調整了一下耳機,剛才從耳機裡面傳來了一聲無端端的聲響,忽地又消失了。
「喂?機場?」顧溫柔剛才的話並沒有說完,但是繼續說的時候,無線電通訊已經被切斷了。
是雷暴天氣影響的。
「聯絡斷了。」顧溫柔鎮定如斯地說出這句話,徐斌卻是整個人炸了。
「什麼鬼?聯絡斷了怎麼辦啊?」徐斌飛了這麼多年是頭一次遇到聯絡斷了的情況。
此時此刻,消防員終於吊上來了最後一名被救援者,顧溫柔一口懸著的氣終於鬆了下來,幸好救上來了……
她不用為了保全一飛機人命來犧牲那一個人了。
一共七個人,沒有錯。顧溫柔仔細盤算著,正想著此時返航也算順利完成了收尾工作的時候,那個最後被救上來的人卻在機艙裡面鬧出了挺大的動靜。
「我孫子還在下面!快去救我孫子,快點!」
是個老年人的聲音,顧溫柔看了一眼徐斌。
「徐斌,你看看是怎麼回事?」
徐斌點頭,回過頭去跟消防員說了幾句話,沒想到那個老人卻是直接衝到了駕駛艙后,急急地對顧溫柔說道:「快,快,快點救救我孫子!」
顧溫柔在飛行的時候最不喜歡的就是被人打擾,尤其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旦被打擾,整個人的思緒就會亂套。
「孫子?下面還有人?」顧溫柔別過頭去質問消防員,「不對,為什麼小孩子被落在了最後?」
老幼病殘優先一直都是人類社會當中一個或許成文又或許不成文的法則,成文,是強制性的措施,而不成文,則是道德性的措施。
「一開始沒有看到那個孩子。」消防員也是很詫異,「見鬼了,剛才你說下面一共有七個人,按照我們工作要求來說,我們下去會數一下以確保是不是正確的數字。我們下去數了,也的確就是七個。」他也是一臉蒙,「我們有個同事下去還在船上搜尋了一遍,以防角落裡藏著人。但是沒有。」
這個時候,另一個消防員也湊上來說話:「是我下去在船上搜尋了一遍,真的沒有人。」
顧溫柔覺得腦袋裡瞬間被糨糊充盈了,剛才那最後一個人能夠被安全救援上來已經是一件非常不易的事情,她甚至都已經做好了顧全全局的準備了,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準備回航,卻忽然出現了還剩一個人的情況……
「老大,外面雷暴大,我們回航的時間肯定要大大拉長,到時候油可能會不夠。」徐斌在計算方面比顧溫柔要強很多,顧溫柔只想到了天氣對飛機的影響,差點就忘記了油量夠不夠了。
經徐斌一提醒,她明白這個時候再不回航,整架直升機上十幾個人,出事的幾率會很大。
徐斌開始變得焦躁了起來:「怎麼辦?現在又聯繫不上機場,貿貿然做決定的話,誰都不能夠承擔後果。」
「是個孩子……」顧溫柔的眉心從上飛機那一刻起就沒有舒展過。
她的腦中瞬間出現了十八年前的畫面,在私人遊艇上,她依靠在媽媽的懷裡,死死等待著救援人員來救她們……
下面那個孩子,大抵也是差不多的年紀吧……
「求求你們,救救我孫子!他才六歲!」機艙內那位家屬開始鬧,機艙裡面瀰漫著沉重的氣氛。
外面風雨驟襲,雷電交加,裡面氣氛壓抑,雙重壓力讓顧溫柔根本就喘不過氣來,只覺得心底鋪滿了一星一點的死灰……
抉擇,永遠是一件最難做的事情。
如今機場那邊沒有人會幫她做決定,在整架直升機裡面,她是機場,她是最有資格拍案做決定的人。
「消防員準備下吊。」顧溫柔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眶漸漸染紅,咬緊了牙關開口。
「老大,危險。」徐斌高聲提醒了顧溫柔,「現在下吊消防員,不僅僅是下面的孩子救不上來,在下吊過程中消防員都很有可能遭遇風浪襲擊。」
顧溫柔被沖昏了頭腦,也意識到了自己現在的舉措並不合適。
如果消防員出了事情,就是兩條人命……
「顧機長,上頭怎麼指使的?」這個時候,消防隊長上來問顧溫柔。
「雷暴天氣,聯絡中斷了。」
消防隊長頓時噤聲,轉而看向那個被救上來的老人:「您孫子在下面的時候沒有緊跟著您嗎?怎麼當時不說他不見了呢?」
老人急了,以為是消防隊長在質問他,口氣也略微變得有些沖:「你這是在怪我嗎?我難道不想救我的孫子嗎?你們快點下去,把人給我救上來!」
徐斌聽著老人的口氣瞬間惱了:「我知道您現在的心情,我們也能夠理解,但是現在貿貿然下去,消防員很有可能也會死。您懂嗎?」
徐斌算是豁出去了,如果再耗費時間下去,他跟顧溫柔也難逃一劫,索性敞開了說話。
「不是你孫子在下面,你當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痛!」老人氣勢洶洶。
顧溫柔一直保持著沉默,實際上已經頭疼到極點,根本不想說話了。
她已經在做回航的準備了,再不回去,十幾條人命都會沒有,到時候暴雨再加上油箱空了,誰都救不了他們。
「我還沒結婚呢我哪兒來的孫子?」徐斌的話也說得很難聽,他自己也知道不恰當,但還是忍不住繼續說,「再說了,你剛才在下面的時候怎麼不讓消防員先去找你孫子再救你上來?你自己不說,是不是你自己急於逃命都差點忘了你孫子了?」
徐斌的話很著急,像是一把利刃直接地、準確地刺入了對方的心臟,讓老人有一瞬的沉默。
這幾秒鐘的沉默被顧溫柔記在了心上,她一邊掉轉方向一邊問老人:「同樣的問題我也要問你。你作為孩子的看護人,在逃命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去找孩子?」
「一開始的時候情況緊急我以為孩子跟著我啊!」
「恐怕不是吧?」顧溫柔冷冷說了一句,「在我的飛機剛剛駛到這裡的時候,其他飛機的機長告訴我下面還有七個人等待救援。整整半個小時的時間,你都沒有發現你孫子不在你身邊?」
消防隊長也忽然意識到了一點不對勁……
「是啊,這麼久你怎麼都沒發現?」消防隊長補充了一句。
老人大概是被逼問得急了,反駁的時候情緒尤其激動,臉色漲紅,像是隨時隨地能夠吞人骨肉的樣子。
「你們現在是在懷疑我為了逃命不救我孫子?我告訴你們,如果你們現在返航,我落地就去報警,告你們玩忽職守,在崗位卻不做好自己應該做的本分的事情,連救人都不會還當什麼救助飛行員,當什麼消防員?」
徐斌聽得渾身的倒刺兒都起來了,怒罵:「我告訴你,沒有我們飛行員和消防員,你今天別想活著從這一片汪洋大海裡面出去!」
顧溫柔頭痛欲裂,她心裡的絞痛感越發強烈,她一直都在挂念著下面那個六歲的孩子……
他還這麼小,等待他的是狂風暴雨和驚濤駭浪,他小小的身體會被海水淹沒……十八年前,她母親曾經體驗過的痛苦和絕望,這個孩子也會體驗到同樣的痛苦和絕望……
宛如複製粘貼一般的痛苦,在一個六歲的孩子身上將重新上演。
她眼眶濕潤,但是她不能夠哭,返航的路會很難飛,一旦她的視線模糊,還是會出現機毀人亡的危險……
「你怎麼返航了?」老人跟徐斌爭執期間忽然看到顧溫柔將飛機掉頭開始返航,他意識到了不對勁,臉色驟然變得煞白。
徐斌將一切看在眼裡,接而看向顧溫柔。
顧溫柔的側臉柔和又漂亮,但是在她駕駛著一架飛機的時候,她的側臉似乎永遠都是堅毅的。
她打開對講機:「機長廣播,由於天氣惡劣,救援行動需提前結束,各位坐穩,我們……返航。」
所有人都聽到顧溫柔最後兩個字裡面的顫抖,她的聲音不穩,於她而言,她比誰都於心不忍。
因為曾經經受過這樣的痛苦,所以知道這種痛苦有多深刻,有多可怕……
「不,你不能返航,你快停下來,快去救我孫子!」老人開始沖向駕駛室。
消防隊長一把攔住了老人。
「你幹什麼?那邊是駕駛室,你不能上去!」
「你是聾子嗎?一個女人來開什麼飛機!女人能做得了什麼主?你快給我停下!」老人近乎聲嘶力竭,整個機艙裡面充斥著他被雨水沖刷之後沙啞的嗓音。
顧溫柔一邊回航一邊擦眼淚,徐斌默默看在眼裡,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盡量不去打擾顧溫柔。
老人的聲嘶力竭還在繼續,充斥在她的耳邊,讓她的耳膜微微有些鼓脹酸痛……
她想到了十八年前那一晚,消防員將她帶上了直升機之後,她求著消防員再下去救她媽媽。
當時她也是這樣的聲嘶力竭,也是這樣的絕望無助……那一年,飛機返航的全程,她哭到渾身沒有力氣,透過機艙玻璃往下看時,她只能看到一望無垠的大海和洶湧的波濤……
就在她的思緒回到了十八年前時,忽然有一隻略微有些粗糙的手,一把緊緊地扣住了她的嗓子。
「咳……」她當時沒有絲毫的防範,驀地,指甲嵌入了她的皮膚當中,疼痛又尖銳。
「你在幹什麼?」徐斌上前,也顧不上什麼了,一把拽開了老人緊緊扣住顧溫柔脖子的手,「你還要不要命了?這是機長!她在操控著飛機!」
「我孫子的命沒了,我要讓她拿命來還!」
老人的口氣跟屠夫沒有任何兩樣,顧溫柔聽著覺得可笑又可憐。
可笑是因為他說的話和說話的口氣,可憐是因為當年的感同身受。
但是顧溫柔知道,她跟這個老人也只是對於失去親人感同身受而已,其餘的,他們根本不一樣……
有一句話怎麼說的?
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
「我告訴你,落地之後我會告得讓你償命!你現在還有機會,給我回去!馬上回去!」老人的口氣從剛才的不善變成了命令,好像他能夠隨口就命令機長一般。
消防隊長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開始在老人身邊對他耐心地進行心理疏導。
消防員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很多很多,大多數都已經身經百戰,但是看到這樣的場景仍舊會心痛。
畢竟,那個孩子才六歲……
但是「顧全大局」這四個字,是在每個崗位上的人都應該遵守的,無一例外。
機艙後面仍舊在吵鬧,徐斌為了防止那名老人傷害到顧溫柔,所以在飛行期間一直都注意觀察著。
他看到顧溫柔在返航途中的眼眶一直都是通紅的,她一直在掉眼淚,也一直在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