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觸逆鱗

  第23章


  觸逆鱗

  春花秋月,飛鳥走獸,雲厚成雨,霧積化露,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有著各自固定而永恒的規律。


  除了人。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人類更複雜,更難懂。


  昨天晚上,大腦殼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當他們本是占據上風的時候,他卻轉頭逃走。今天,同樣也不知道他源自何種心理,在我們毫無預兆的情況之下,竟展開了連番的報複與挑釁。


  第一個遭殃的是地兒。


  在我們兄弟中,我、險兒、武晟的長相應該可以說都還過得去,小二爺則是單薄中有股文氣在,袁偉呢,長相粗豪,談不上帥,卻也一看就不是省油的貨色,有種壞壞的痞味。


  隻有地兒,地兒打小就少年老成,麵帶苦相,一副憨厚老實的樣子,自始至今,他也確實是我們裏麵最為單純,最不可能主動惹是生非的人。


  而且,地兒還有一個與普通流子們格外不同的特點。


  他愛好文藝。


  不知道各位還記不記得,九十年代中晚期,還沒有筆記本電腦,也沒有CD和MP3的時候,聽歌一般都是用那種夾著一張歌詞的卡式磁帶。


  當時一盤磁帶大概是十到十五元,偶爾買一次可以,長期買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並不是每個年輕人都能夠消費得起。


  買不起磁帶,就沒有歌詞。於是,很多人在聽歌的時候,往往都喜歡買一個硬皮的記事本,封麵通常都是極為浪漫的風景漫畫和某個喜歡的明星,借來別人卡帶之後,再親手一筆一畫把自己喜歡的所有歌詞抄在裏麵。


  按理說,這一般都是初中、高中裏麵那些正值春心萌動的少女們才會去做的事。但少年老成的地哥居然也有這麽一本,而且至今都還沒有扔掉,依舊擺放在他書房內那張梨木書桌的抽屜裏麵。


  當年,曾經我親眼見過他拿著本子把隔壁幾個鄰居的小孩叫在一起,教他們唱歌。現在,我也親眼見過他用這個本子教他侄兒唱歌。


  地兒,就是這麽一個心思澄淨,剔透通明的文藝鐵漢子。


  無論怎麽說,熱愛文藝都不能算作是件壞事,隻可惜,地兒是一個江湖人。躋身江湖內,就是薄命人。在江湖人的身上,無論何事都可以變成麻煩。


  我們高一的教室在三樓,大腦殼就讀的補習班在一樓最西頭的那個教室,補習班的旁邊則是一片非常茂密的榕園。


  第二節課課間操,地兒不想去,一個人拿著他的那本“少男之心”去了榕園裏麵練歌。


  他去的時候,榕園裏沒有一個人。地兒找了一個角落,安靜地打開了他的那個筆記本。


  當時的天上萬裏晴空,雲兒也許都隨著那微微的清風遠去了天邊,太陽的光芒從樓旁一棵枝繁葉茂的榕樹頂上照了下來,調皮的葉子把陽光分割成了一片片地照在了地兒的身上,一閃一閃,可愛極了。


  地兒優雅地點上了一支煙,然後把煙盒隨意地放在了一邊,看著本子裏表達他多愁心思的歌詞,以一種遊吟詩人的姿態慢慢吟唱了起來。那一刻,一切都已成空,世間萬物皆為浮雲,剩下的隻有那優美的旋律和無盡的蒼穹,地兒與音樂融為一體,忘卻了塵世萬象。


  超凡的他根本不會意識到,補習班是不用做課間操的,而就在片刻前,他才路過了補習班的門外。


  大腦殼肯定認出了地兒,不然他不會那麽巧地過來找麻煩,讓我們百思不通的地方是,他既然明明就是來刻意挑事的,卻偏偏在照麵的時候,裝出一副不認識的樣子。


  “你個喉嚨比別人打屁的聲音還粗些,你還唱個什麽唱,飯蚊子(蒼蠅)都會被你唱死。”


  罵聲將地兒從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喚回了現實,他一臉茫然,回過頭去,就看見了一個碩大無朋的腦袋。


  第一眼,地兒就認出了大腦殼,按照正常邏輯,他認為對方是來報複的,他有些緊張。


  “還抽的精品啊,煙還不錯,搞根煙抽下咯。”大腦殼毫不客氣,彎下腰拿起了地上的煙盒,並給另外兩人一人分了一根。


  大腦殼莫名其妙的舉動讓地兒鬆了一口氣,他意識到對方的敵意並不是很重。


  於是,他有些憤怒了,抽他的煙可以,但絕對不能忍受的是說他的歌聲可以唱死蒼蠅,這讓地兒很不開心。


  地兒站了起來:“老子欠你的啊?放下。”


  大頭沒有回答,他直接一巴掌打掉了地兒手上的那本“少男之心”。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深愛的珍寶,當珍寶被他人踐踏的時候,我們都會做出反擊,地兒也一樣。“少男之心”跌落地麵的刹那,他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他忘記了對方有三個人,一個人當然打不過三個。


  所以,他被摁在地上狠狠捶了一頓,就連“少男之心”也被踏上了無數的腳印。


  地兒含著眼淚,轉身下樓,來到操場,找到了我們。


  我們沒有報複,雖然險兒和武晟都很有這個衝動。


  因為昨天三哥才警告了我們,不許鬧事,而且現在是在學校裏麵,誰都不想惹上麻煩。


  大腦殼真是一個完全沒有智商可言的人,我們剛剛才忍下一口氣,他卻不依不饒,在三個小時之後,又做出了一件讓我雷霆大怒的事情。


  他第二個打的人本來是袁偉。


  如果真的隻有袁偉被打的話,我們也許同樣會報複,一而再地被欺負,誰也受不了。但,我百分之百不會下那麽重的手。


  畢竟,當時我還是個學生,而不是真正意義上混社會的人。血氣方剛的年紀,昨晚我打贏了你,今天你再打我一次,打過就算了,也沒啥深仇大恨,不值當真的傷人。


  可問題在於,除了袁偉之外,大腦殼還打了一個他絕對不應該打的人。


  我外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像外婆那樣愛過我了。


  我也曾經以為,我最愛的人是外婆,可隨著年歲增長和對君的思念越來越濃,外婆對我的好,卻在我的腦海中日益模糊變淡。


  這讓我非常愧疚,每當愧疚的時候,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天,自己所表現出來的無法控製的暴怒與瘋狂。


  因為,這樣我就能夠說服自己,我也真的很愛很愛外婆。


  九鎮高中的學生食堂,是我這輩子見過最黑心的食堂,不談幹淨衛生的問題,連帶著一股刺鼻味道的地溝油,他們都舍不得多放。


  十六七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堂裏的飯菜油水太薄,吃再多我也吃不飽。而且,當時的我也很嬌氣,實在是吃不下。


  每天中午,都是外婆做好了飯菜,再給我送過來。


  今天下課之後,我和武晟、險兒幾個人約著一起去打球,袁偉不想打,我就讓他去校門口幫我接下飯菜。


  剛到校門口,他卻遇見了從外麵吃飯回來的大腦殼幾人,三言兩語話不投機,雙方就推搡了起來。


  外婆本來也是一個性格要強護短的人,看見袁偉被人欺負了,她就過去勸架,護著袁偉的同時還斥責了大腦殼幾句。


  結果大腦殼嘴裏說話帶哨子,不幹不淨的,外婆就拉著他不許走,要帶他去見學校領導,而剛被打了幾拳的袁偉心有不甘,也跑上前,還要繼續糾纏。


  沒想到,大腦殼情急之下,居然抬起一腳,把外婆踢翻在了地上。


  然後,幾個人拉拉扯扯到了學校政教處,可補習班本來就是學校為了創收才辦的一個項目,大腦殼也不算是正兒八經的學生,校方也沒什麽辦法,隻能讓他當場給外婆道了個歉。


  外婆性格雖強,卻也不是胡攪蠻纏的人,當然不會真的和一個小孩子過不去,也就得饒人處且饒人,接受道歉回家了。


  走之前,還叮囑袁偉,千萬不要告訴我。


  袁偉的話還沒說完,當聽到大腦殼踢了外婆那一腳的時候,我就把手裏的籃球扔到了地上。武晟見狀不對,趕緊讓袁偉去喊小二爺和地兒。


  他和險兒,則跟著我衝進了教室。


  我們教學樓頂樓有一個很大的平台,一般學生是不敢上去的,那裏是徐海波、陳曦以及大腦殼這三幫人的地盤。每天中午,他們幾乎都在那裏打牌、抽煙、談愛、扯淡。


  我從來沒有上去過,六個人裏麵唯一上去過的,隻有武晟。


  於是,在武晟的指點下,我們拎著從課桌上拆下來的幾根棍子,衝上了頂樓。


  大腦殼他們果然在那裏,坐在平台最遠處的牆邊上,四個人正圍成一圈在地上紮金花,抽的煙還是上午從地兒手裏搶的那包精品。


  除了他們之外,陳曦一夥和徐海波手下的幾個人也都在,各自成群,吃飯的吃飯,聊天的聊天,一看到我們的樣子,還以為是找他們麻煩,嚇得都紛紛站了起來。


  “操你媽!”


  當大腦殼發現不對,想回頭看的時候,我手中的木棍已經砸到了他的頭上。


  整場架,時間極短,對方四人沒有任何還手之力,片刻之後,就已經全都躺在了地上。


  除了武晟還在踢之外,我們全都停了手。


  袁偉扯開了武晟,對方其他三個人都已經怕了,哼哼唧唧的不敢稍動。隻有大腦殼還挺硬氣,大馬金刀地坐在地麵,斜靠著陽台,滿臉是血,一副不服不忿的樣子看著我:“狗雜種,你等著,老子今天下去了就弄死你!你有種就把我打死在這裏!”


  地兒一聽,跑上去對著臉又是一腿:“你還這麽惡作!搶老子的煙!你搶啊?”


  大腦殼被迎麵踢地向後一仰,腦袋撞在了陽台的邊沿上。


  這一下應該極疼,他低著頭,雙手捂住後腦半天,任憑臉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好半晌才抬起頭,雖然不說話了,眼中卻還是帶著困獸般的凶狠。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了莫林。


  我非常不想承認的是,想到莫林的時候,在我的內心深處,在絕對不願讓任何人看見的角落裏,我感覺到了恐懼。


  這種恐懼,讓我覺得自己仿佛又變成了當年那隻被人戲弄的猴子。


  我討厭這種感覺,我再也不能讓這種感覺駕馭我,誰給了我這樣的感覺,我就要讓他付出代價。


  我手中的木棍上有兩根釘子,之前太急,來不及拆,上樓的時候,我本來把帶釘子的這頭拿在了手裏。但是現在,我把木棍調了個頭,將沒釘子的那頭握在了手裏。


  “剛剛你打了我外婆是不是?”


  大腦殼下巴剛剛抬起,沒等他答話,我一棍拍在了他的臉上。


  兩根釘子帶著血絲從大腦殼臉頰上被我拔了出來,我第二棍又打在了他右邊的肩胛骨,拔出來,繼續打,不停地打。


  最初,險兒還在跟著我一起。


  後來,就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再後來,我被無數雙手死死地摟住,撕扯著,他們將我往後拖,耳邊依稀有人在不停大喊,但是喊得什麽,我卻沒有絲毫印象。


  我激烈地喘息著,陽光照在平台上的柏油地麵,反射出了蒙蒙的光,晃得我一陣陣眩暈,我張大嘴巴努力呼吸,卻依舊感到窒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平靜下來,我才發現,午後的平台寂靜得就像墳墓。除了我們兄弟和大腦殼那邊四個人之外,平台上的人早已走了個一幹二淨。


  險兒和袁偉如同八爪魚一般死死地捆著我的身體,而武晟、小二爺、地兒則並排擋在了我的前麵,越過他們,我看見,就在前方幾米處,大腦殼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身上的白襯衣到處都是破洞,滿背血跡。


  “叭——”


  我扔掉手裏的木棍,輕輕掙紮了一下,示意險兒和袁偉把我鬆開,卻沒有人動。直到我迎著他們質疑的目光,點了點頭,我的身體才得以舒展開來。


  “放心,沒事了。”


  又一次做出保證之後,武晟和小二爺也讓開了道路。


  我來到大腦殼的麵前,抬起他的下巴。這是一張扭曲變形的麵孔,在數處傷口和鮮紅血液的裝飾下,如同魔鬼一樣恐怖嚇人。


  可是這樣恐怖嚇人的麵孔上,卻再也沒有了半點片刻前的凶悍,隻有麵對我的無盡畏懼。


  我問他:“服氣嗎?”


  大腦殼依然不肯答話,但是他的下巴在我的手掌裏輕微地點動了一下,我知道他還沒有服氣,不過今天也差不多了,我不至於真的把他弄殘弄死。


  鬆開手掌,我站起身對著地上的四個人,說出了一句莫林曾經給我說過的話:“你們記著,我叫胡欽,今後你們再惹我,就別來這個學校了!”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與寧靜!心裏麵那些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揮之不去的憤怒和恐懼,在這一瞬間被發泄得一幹二淨。


  我終於親手揭開了人生中那一片黑色的幕布。


  開場的銅鑼,正式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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