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善緣善果
雖是五月溫和的天氣,陽光正盛,但涼州到底已算是西北邊地,總還是有絲絲清涼之風拂過麵頰,顯得有些清冷。
山路之中,除卻任朝陶與公孫舜二人外,其餘走在這路途之上的人皆是前往天梯山禮佛之人,眼見他們每走一步便屈身行禮亦或是跪下參拜,實在是讓人覺得肅穆,他們二人竟也受那情緒所染,逐漸收斂了笑鬧,靜默而上。
天梯山坐落在涼州城外遠郊,其中石窟是在央鶴國時期便修葺的佛家名窟。自央鶴國時代便經常有海外僧人前來講經,今日這山路之上之所有如此熱鬧,也是因為聽聞一位來自龜茲國的高僧收到涼州都護邀請,將於天梯山大佛像之下講經三日,這才引得城中諸位禮佛之人不顧山路艱險接踵而至。
任朝陶與公孫舜本欲今日離開涼州,但卻在聽說了這消息後推遲了行程。
講經之處位於大佛腳下一處大殿之中,需要沿石階而下,任朝陶走得快些,一瞬便不見了人影,公孫舜的眼雖一直盯著她,卻也不急,緩步而下向著她的方向而去。
“這位女施主,還請留步。”
任朝陶正欲踏進殿中,卻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呼喚。她回過頭去,四處張望了一下,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道:“這位師父,可是喚我?”
“正是。”
眼前的男子一身素色袈裟,生得一雙眼角微微下垂的雙眸,顯得無辜稚嫩。看上去不過剛剛及冠的年紀,但眼神之中所透露出的澄澈與平靜卻讓旁人覺得此人已然在世間曆經滌蕩,這才會如此穩重淡定罷。
而那雙眸子還有一極其出眾之處,便是其宛若翡翠一般,隻消一眼便知他定不是豐朝之人。任朝陶大抵已經確認了他的身份,雙手合十行禮道:“見過高僧,實在幸會。”
“女施主言重了,小僧不過是略通經書,這才隨著商隊前來此地,想要弘揚佛法罷了。”男子說著,微微一笑,兩邊的嘴角均是微微揚起,露出了十分燦爛的笑顏道:“小僧法號‘澄寂’,不知女施主如何稱呼?”
“我姓任,名喚朝陶。”任朝陶亦是報以微笑,接著道:“不知高僧叫住我所為何事?”
“小僧大約三年前曾到過延邊,似乎在那時見過女施主。不過現下仔細一看,倒可能是小僧認錯了人。”
澄寂的目光掠過任朝陶的臉,左右又看了兩遍,終是露出了遺憾的笑容道:“想來終究是錯認了,無故叨擾,還請女施主見諒。”
三年前,延邊?任朝陶聽見澄寂如此說,心下卻是又有了計較。
若說起三年前,她的確是去過一趟延邊城,還在城中住了許多時日。但在她的記憶之中,她從不曾與什麽僧人相交,因此隻得莞爾道:“高僧想來心中十分記掛那位故人,我相信若是高僧心有所思,那麽終有一日會見到她的。”
澄寂聞言,雖有些遺憾,卻還是禮貌回應道:“願借女施主吉言。”
然而他的話音還未落,任朝陶卻忽地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原是公孫舜終於到達了石階之下,他一見澄寂幾乎是立刻開口道:“澄寂小師父?”
澄寂在聽見公孫舜的聲音時還不曾有太大的反應,卻在回過身看清他的麵貌之後驚道:“公孫公子?”
澄寂眼見公孫舜走向了任朝陶,還沒等公孫舜向他開口介紹,他便輕輕地“哦”了一聲,看向任朝陶道:“女施主,若是你與公孫公子相交,那麽小僧便絕對不曾認錯。”
“女施主便是那一日在延邊城禦國寺外,與公孫公子一同救下小僧師弟之人。”
任朝陶與公孫舜聞言懼是一愣,她看向一臉不解的公孫舜,隻聽得他道:“澄寂,你大約是弄錯了,那一日明明是個相貌清秀的公子——”
聽見他這句話,任朝陶忽地低呼了一聲,竟是“噗”地笑出聲來。
公孫舜有些詫異地看向她,隻見她伸手捧起散落在肩上的長發,不知從哪裏找出了一根發帶,三下五除二便將長發束成了馬尾,接著又挽起一個男子束發時的發髻,伸出一根手指代替發簪擋在那處發髻上道:“澄寂高僧,可是這般模樣?”
隻見澄寂呆呆地看著她這瞬間的變化,接著回過神來,又露出那十分燦爛的笑容道:“正是如此!”
“那便是我了。”任朝陶說著鬆開手,也順便解開了發帶,隻見那如墨般的長發又一次散開,她稍稍整理了一番,便靠近公孫舜道:“還以為那一日遇見的是個清秀公子哥兒呢?”
“小僧從女施主那日的裝扮之中並不曾認出施主性別,而施主雖扮成了男裝,還刻意抹黑了臉頰,畫粗了眉毛,但聲線終究是個女子。”澄寂說著,翠綠的雙眸之中泛起()點點笑意,終於點出了重點道:“更何況,施主喉結處並無突出,想來定是個女兒身了。”
“延邊城畢竟是豐朝邊境,人口雜亂,女子獨身一人行走到底不太方便。小僧想著,女施主是為保護自己才如此裝扮,便也不曾說破。”澄寂的一番話惹得公孫舜頻頻側目,他有些懊惱地看了一眼澄寂,又回看向任朝陶,隻聽得澄寂又道:“那一日女施主去得匆忙,小僧師弟都還不曾來得及道謝,便不見了你的身影。好在公孫公子被我們留了下來,一別三年,如今能在這裏遇見公孫公子與女施主,實在是幸運。”
“但小僧剛才聽公孫公子言下之意,似乎並不知女施主便是當年之人?不知你們之後又是因何結識的?”
澄寂的一番話引得任朝陶與公孫舜麵麵相覷,彼此相視一眼,卻是不約而同地一同別過了臉去低笑起來。
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果然是這世間最難捉摸的東西,想來即便是如今已然被稱為“高僧”的澄寂也無法將之解釋得足夠透徹。任朝陶與公孫舜並肩坐在大殿之中,眼見高位之上的澄寂一臉肅穆,麵帶慈悲之色,用他那雖不地道,但卻十分標準的任安官話道:“早在貧僧之前,前來貴朝弘揚佛法之人便已數不勝。如今貴朝的眾多佛經已然是經過校譯之後最易懂的版本,講經之人也都通得官方語言。”
“明明是再好不過的環境,可是信仰佛法之人,反而不如過去虔誠。”
澄寂的話語在大殿之中引起一番低聲議論,但澄寂卻不為所動,依然靜靜地坐在高位之上,向大殿之中的諸人述說著他想要說的話。
“佛法從來都不是是專為有求之人而成。有些信佛之人,隻是在對於佛zu有所圖謀之時,才會將這佛法大義掛在嘴邊,若是未能得到自己所圖,卻又會反其道而攻之。這樣的人,從不曾認真研習佛經,亦不通禮佛之道,實在有愧於被稱為‘佛家中人’。”
他雖然並未像任朝陶一貫見過的僧人那般對著經書仔細研讀,企圖開化殿內眾人的佛緣慧根,但他卻將他自身對佛法的理解緩緩道來。沒有了那如歌般的誦經聲,卻並不讓人感到格格不入,相反,看著澄寂的雙唇一閉一合,訴說出那些他心中關於佛法的點滴,竟也讓人意外地覺著心情格外愜意舒暢。
一場結束,任朝陶與公孫舜本就不是修佛之人,也想著該啟程去往下一站,便一同去向澄寂辭行。
澄寂自是明白他們的來意,幾番寒暄之後,便也向他們道別。
他看著任朝陶,忽地輕聲笑道:“任施主現下這般模樣,卻是比此番初見時更像當年在延邊城小僧遇見的那個‘少年郎’些。”
他扭過頭看向公孫舜,似是向他尋求認可,又仿佛不是道:“公孫公子覺得呢?”
公孫舜並非不明白澄寂何意,比之三年前那個無憂無慮,隻留下一個瀟灑背影的“少年”,亦或是兩年前在偃師城與他許下好酒之約的“任姑娘”而言,如今的朝陶其實變了許多。
她的外貌或許變化不大,但整個人帶給旁人的感覺卻是完全不同。
她變了,被接連而來的重擊擊打得練練敗退。
但他相信,那一日對他說出“想要保護好我在乎的人”的任朝陶,一直都在,從來沒有變過。
“古語曰‘少年不識愁滋味’,想來正是說的三年前的朝陶罷。”公孫舜頷首,回應澄寂道:“但人活一世,難免遭遇不快之事。不斷應對成長,會有變化,也是常態。”
“公子所言甚是。”澄寂雖是在讚同公孫舜的話,雙眼卻已將目光移向了任朝陶,隻聽得他道:“正如公孫公子所說,人生經曆坎坷,但以任施主的智慧,卻不該退避三舍才是。”
“逝者已矣,施主若真是想找回那份‘以全力守護在意之人’的初心,便與公孫公子再向前方走上數日,想來終究會不虛此行。”
澄寂的話在任朝陶本已沉寂的心中仿佛扔下了一個炸彈,她有些猶豫地抬眼回看向澄寂,隻見他麵色如常,仿若隻是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這區區幾句話,卻在任朝陶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澄寂仿佛將她的每一步都看透了。
她總想著要走向那最高的位置才可以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在意的人,卻是忘了,若是不能夠在路途之中便守住身邊之人,等到終有一天,就算真的坐上了那皇位,她卻再也沒有可以去守護的人了。
她需要找回的,是數年前那個將夏與賢的安危置於首位的任朝陶,是三年前那個在陌生的城鎮街頭,可以仗義救下不相幹之人的任朝陶,是兩年前那個可以為了任朝慎威脅父皇,隻求保住他一條性命的任朝陶,是一年前那個因為失去了公孫舜而重回皇宮,與一切艱險正麵相對的任朝陶。
隻有那樣的任朝陶,才值得身邊之人托付,值得天下蒼生委以重任。
任朝陶感激得看向澄寂,卻見澄寂的目光掃過公孫舜,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從澄寂的嘴角掠過,隻聽得他道:“公孫公子,還真是用情至深。”
“今日的講經,公子是專程帶了任施主而來,不是麽?”
澄寂又一次看向任朝陶,道:“任施主本是個極其通透之人,想來不會不明白善因自有善果,惡緣自有惡報。”
“公孫公子,便是施主的善因。”
他並未將話說圓滿,但任朝陶隱隱約約卻是明白。
無論是麵對什麽模樣的她,公孫舜總是如獲至寶。但她有自己選擇的道路,有自己想要完成的理想,所以他會在冥冥之中牽引著她,讓她不斷地成長,變作她自己想要的那個她。
澄寂不再看著已然陷入沉思的任朝陶,眼見下一場講經又將開始,心知他們即將離開,便也不再挽留。隻向著他們行了一番大禮,低聲道:“此番一別,又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與二位相見。”
“惟願二位施主,心之所向,必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