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從不空許約

  與任朝行等人纏鬥了這許久,終於是要結束了麽?


  昨日任朝行已然伏法,受刑而死。


  緊接著在她二十歲生辰的這一日,呼延譽也將被押赴刑場。


  伴著任安城初冬的第一場雪,呼延譽被押出地牢時,正好遇上正往地牢而去的任朝陶。


  四目相對時,呼延譽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灼灼的目光。


  任朝陶感受到他的閃躲,卻並不以為意。隻是靜靜地看了他許久,便緩緩移開了眼。她偏過頭低聲對明黛道:“進去吧。”


  她與他,早已沒有多餘的話可說。


  就連恨,也都不再為她所在意。


  呼延譽不曾開口,任朝陶也不再多言,隻聽得明黛衝著那守在地牢門口處的獄卒道:“昨兒個便說好了的,還請大哥帶路。”


  她在那些獄卒的指引下,來到了當日她與皇甫並於一同被關()押的牢房處。皇甫並於的屍身早已被抬走,如同在這獄中老死的所有犯人一般,被安置在城外的一處亂葬崗中。她在那裏自然是尋不到他,隻好到“故地重遊”又來到這獄中,悼念一番。


  “皇甫前輩,晚輩來探望你了。”


  她輕聲說著,示意明黛將手中的酒壇遞給她,她將那酒放在牢門外,隻是微微一笑,便轉過了身道:“走吧。”


  皇甫並於與她相識不過五日時光,卻在她的心中留下了無法泯滅的印象。


  任朝陶很聰明,但她卻從不敢以“智慧”一詞形容自己。但皇甫並於卻不同,年齡的增長帶給他的除卻見識的累積,還有不斷豐富人生的獨特經曆。而這些沉澱下來的東西,終將使之變作一個智者。


  “老夫雖然沒有幾日可活,可小殿下還是要爭取或者衝出這牢獄才是。”


  皇甫並於那幾日說起的話,任朝陶一直不曾忘記。


  “待小殿下離開後,可要記得給老夫送來一壇酒報個平安。”


  “前輩想要什麽樣的酒呢?”


  任朝陶好奇地追問道。


  “哈,自然是任安釀。老夫此生飲酒無數,可到最後,還是最愛任安釀中的那抹桃花香。”


  總覺得皇甫並於一定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但那短短的幾日卻並不能讓任朝陶完整地了解他。可惜這世事大多遺憾,皇甫並於終於走到了人生盡頭,任朝陶再也沒有機會細細聆聽他那低沉的聲音訴說起過往的故事,如今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以酒寄思而已。


  任朝陶並沒有在那地牢之中久待,隻因著她今日還需送別一位友人。


  隨著任朝行入獄,原本該是立功晉升的厲初曜卻是出乎眾人預料地辭了官,直言經曆了這些波折後,覺得自己並不適合在朝為官,懇請任未成許他還鄉。


  他便是定在今日啟程。


  “同公主一樣,下官也喚東方宛玉一聲‘姑姑’。”厲初曜站在馬車之外,任朝陶與他相對而立,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笑道:“我依稀記得宛玉姑姑提起過,冀伯父有一位極其受他寵愛的西域妾室,想來便是初曜的母親罷?”


  她從第一次見他便看得出,他絕非洪州人士,而是有著歇安族的血統。


  如今卻是全然想通了。


  “正是。”厲初曜微微頷首,雪花飄落在他們二人的肩頭,但他們卻都不曾在意,隻是自顧自地聊著天。


  那一日果然如她所想,厲初曜的確是起了歹意,但他認為時間不妥,一直隱忍不發。就在這時,他一直隨身攜帶的護身符被身邊任朝行派來暗中監視他的勤務兵發現,任朝行幾乎是立刻便認出了那繡在護身符內側的歇安族文字:東方初曜。


  任朝行起初不以為意,卻在與呼延譽閑聊時聽得他道:“東方?下官倒是想起了一樁往事。”


  “之後任朝行便囚禁了下官,正如那日下官在殿前所說,任朝行打著‘為東方家正名’的旗號而來,的確是獲得了不少的支持附和。”厲初曜說著,目光之中卻毫不躲閃道:“不瞞公主,當時下官心中所想,卻並非那日在朝上所說,而是想要與任朝行勾結,殺進任安,親手殺了任未成。”


  “但是君公子勸住了下官。”


  厲初曜此話一出,任朝陶不由回首看向站在不遠處的屋簷之下,等待著她的那人。


  他一身白色衣裝,都快要與這雪天融為一體。任朝陶不禁抿起了唇角,扭回了頭,依舊看向厲初曜,聽他說道:“他同下官說,以下官此時擁有的力量,連任朝行都不一定能夠勝過,無論如何都不能去任安京中冒險。”


  “於是君公子與下官將計就計,編排了那一通謊言。”厲初曜眼見任朝陶隱在鬥篷下的雙眼泛著幸福的神情,不由也隨之露出了一抹笑意道:“任未成比誰都清楚,東方家之事究竟是何緣由。但在他的考慮中,除卻他、宛玉姑姑與淵緹草原上的呼延一家外,沒有人會清楚這事是真是假。”


  “任朝行打出這樣的旗號,若是失敗,自是要將一切推托於下官。下官還想留著這條命為東方家報仇,自是不會讓他如願。”


  “因此便先發製人,將一切推托到呼延譽身上。”厲初曜說起“呼延譽”時,下意識地聳了聳肩,露出一副無辜的神情道:“不過這事本就是他說與任朝行聽的,這也不算冤枉他。更何況任未成一定會懷疑到呼延家人身上,下官也不過推波助瀾一把而已。”


  “果然,我便料到你的及時止損是有人相勸,隻是原以為你們是有意將矛盾引到呼延譽身上,卻不想竟真是他自作孽。”


  任朝陶一麵說,一麵輕搖著頭,卻聽得厲初曜“哈”地笑了一聲,道:“原是在公主的印象裏,已經認定我一定是東方家餘孽了麽?”


  “為何不想,可能是任朝行尋了個替罪羊做理由而已?”


  任朝陶抬眼,看向厲初曜,微微揚起了眉,看得他眼神有些躲閃了才道:“洪州人士卻生得一幅歇安族的長相,原本就令人生疑。”


  “更何況,洪州是什麽地方,你我都心知肚明。因此一傳出你起兵報家仇的消息,我便有八分認定。”


  厲初曜不禁抱拳道:“公主果然聰慧過人,下官佩服。”


  “我知道。”任朝陶毫不猶豫地收下了厲初曜的誇讚,並不糾結在這客套之中,而是緊接著開口道:“我能想得到,你以為我父皇想不到?此番雖然放你一馬,許你辭官還鄉,但你此去洪州山高路遠,還是得萬分小心才是。”


  “謹遵表姐教誨。”


  眼看著厲初曜的馬車漸行漸遠,直至沒了蹤影,任朝陶才緩緩收回了目光,她感受到身旁有人站定,不由扭頭看向他道:“你怎會同他熟悉起來,還勸了他一回?”


  “咳。這世上不止有任朝行會折騰些監聽機甲。”


  他也是那一日恰巧聽見了呼延譽同任朝行的談話,這才將這來龍去脈理了清楚。他多次聽任朝陶提起過“宛玉姑姑”,清楚東方家族與她的關係,因此自是不願意看見她的表弟衝動犯險。


  “你想求的,究竟是什麽?弑君報仇後,你又能如何?國不可一日無君,你是想要任朝行借機登位,再尋了理由除掉你,還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等待明君為東方家正名的那一日?”


  “你要想清楚,你恨的那個人,已經老了。待到新君繼位,便是你為東方家討回公道的那一日。”


  任朝陶聽公孫舜說起這些話時,並未言語,兩人並肩而行了許久,她忽地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站定後,又抬手替他拍了拍肩上的雪花道:“謝謝你。”


  不知什麽時候起,她與他竟已默契到了這個程度。


  即便是相隔萬裏,他也能夠明白她。


  東方家一事,是任未成負了他們。能夠留下一個東方初曜,也是難得。


  公孫舜順勢將她拉入了懷中,輕輕地在她額間印下一個吻。


  “如何能讓今日的壽星說謝,倒是折煞在下了。”


  任朝陶聞言,原本抱著他的手微微鬆了鬆,她同他拉開了一點距離,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卻聽見他在她耳邊低語道:“我知道,你已經不過生辰了。”


  他自是清楚,在三年前她生辰的那一日,她經曆了什麽。因此他並未祝她“生辰快樂”,隻是輕輕地撫了撫落在她兜帽之上的雪花,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頰道:“但今日卻也是三年前你我初識的日子,好歹陪我去喝杯酒如何?”


  雪越下越大,似乎根本沒有想要停歇的欲望。


  任朝陶同公孫舜邁入酒館的那一刻,隻覺得整個世界都溫暖了起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手搓了搓,看著彼此那副狼狽的模樣,不禁笑出了聲。好在小酒館因著今日下雪早早便架起了火爐,他們尋了一處距離火爐極近的位置,點上了幾盤小菜與一壺溫酒,便安心坐了下來。


  任安城今年的冬來得早,但卻並無太多與往常不同之處。城外的山坡一如既往地覆上了白雪,而地麵之上卻因著正在白天,將雪都化成了雪。還未來得及落光葉子的樹枝上,隨風抖落剛剛飄然而下的一層白雪,仿佛嬉鬧的孩子般發出“沙沙”的聲響。街上依舊有不斷趕路地遊子,裹著極厚的棉襖,哆嗦著走進在子時之前都會開門迎客的酒館茶樓,想要取暖。


  任朝陶將手支在下巴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酒館中不斷來往的客人,不由輕聲笑了出來道:“每一年冬日的情景好似都差不多,可每個人所經曆的,卻是年年不盡相同。”


  “這樣論起來,還是這些樹啊花啊雪啊的,長久些。”


  任朝陶接過公孫舜遞來的酒,一飲而盡,不禁滿足地輕歎了一聲,道:“品過這麽多酒,果然還是任安釀最為動人。”


  “朝陶,等到明年春天,我們便成親罷。”


  任朝陶正沉浸在任安釀的餘香之中,聽見他這番話,隻是隨口應和道:“好,明年春天——”


  她說著,忽地反應過來他所說究竟為何,幾乎是立刻坐直了身子,有些驚訝地看向公孫舜道:“成,成親?”


  其實早在他們前往玉門關前,公孫舜便對她說過,尋到了那巫醫,除掉了呼延譽後,他們便成親。但任朝陶卻一直不敢太過期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夠得到這樣的幸福。還是說,會像每一次期待過後那樣,重新陷入萬劫不複的失望之中。


  她一直記得他們的約定,卻不敢輕易觸碰。


  但他卻說:“在下思索良久,隻覺得的確如朝陶所言:每個人所經曆的,年年不盡相同。”


  公孫舜抬手,舉起酒杯與她放在桌上的酒杯輕輕碰了一下,看向她,鄭重道:“其餘的經曆不相同便罷了,但有朝陶陪伴的經曆,在下隻想要它一直持續下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