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故人歎

  洪州城郊的這處農家小屋,任朝陶多年前便有所耳聞,卻從不曾真正踏足過。


  昔年玉關公主與清平王闊別朝堂,便是隱居於此。之後他們唯一的女兒尉遲願安在嫁與東方斥後,卻因著東方一族的覆滅而無辜受到牽連,好歹留下了一條性命,便也離了任安向著這處小屋而來。


  尉遲願安膝下二子一女,東方茂與東方冀死於東方家族之禍,留下一個女兒,便是如今這間小屋的女主人,東方宛玉。


  東方宛玉與陸少崖膝下一對兒女,陸不疑與陸升歌。自東方初曜立誓重回朝堂改變姓氏後,未免東方一族再無後人,這才使陸升歌隨母姓更名為東方升歌。至於陸封塵,則是陸少崖同淑妃林柔嘉之妹林亦嘉所出。


  “朝慎!”


  自夏與賢離世後偃師一別,她與任朝慎分別向任安與洪州而行,竟已有兩年時光不見了。她在這世上除卻任未成外,唯一的摯親便是任朝慎。這才使得她在遠行前,無論如何也要前來洪州與他道別。


  她早在從姑蘇出發前便致信任朝慎,說是不日便會來探望他,因此任朝慎算準了日子,早早地便在洪州城外翹首以盼,與他一道前來的還有已然平安歸鄉的厲初曜。


  步忘歸已先一步前往青龍城,提前去與那家他稱之為“老相識”的船廠聯絡。隻餘新婚的公孫舜與任朝陶二人前往洪州而來,還請他們多待幾日,等到青龍城這邊一切妥當後再前去也不遲。任朝陶卻是不願意多做停留,隻怕待得越久便越難承受未卜的分離。


  她遠遠地便瞧見了任朝慎,十分雀躍地揚起手衝他揮舞。任朝慎亦是抬步向著她飛奔而來,姐弟二人相見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二人一路說不完的話,直到到達了小屋外時才稍稍收斂了些。


  “朝陶?”


  一別數年,無論是陸少崖還是東方宛玉都有些不敢確認眼前的女子是否是當年那個需要他們蹲下()身才能與之對視的小女孩,夫婦二人遲疑了片刻,直到東方宛玉與任朝陶四目相對之時,她才十分確信地向著任朝陶綻開了笑容,可任朝陶卻已等不及他們確認,已然張開雙臂擁住了東方宛玉道:“宛玉姑姑怎地對朝陶這般生分了!”


  她的語氣一如年幼時跟在陸晚兒身邊那般,總是想要同東方宛玉親近些。一聲“宛玉姑姑”令東方宛玉原本有些猶疑的手終是抬了起來,她輕輕地撫了撫任朝陶的頭發,輕聲笑道:“朝陶長大了,姑姑都有些不敢認了。”


  東方宛玉偏過頭看向一直站在她身旁看著任朝陶的陸少崖,他隻是那樣靜靜地看著任朝陶,想要靠近,卻又始終不曾邁出腳步。東方宛玉很清楚,陸少崖此時心中在想些什麽。朝慎雖說也是陸少崖的外甥,但畢竟是男孩,陸少崖在他身上看不見多少陸晚兒的影子,對於他所經曆的坎坷,也隻是給予安慰,更多的卻是想要朝慎去勇敢麵對。


  但任朝陶不同,她的眉眼與陸晚兒十分相似,陸少崖看著她,就會想起無辜殞命的陸晚兒。再加之這孩子在陸晚兒離世後這些年所經曆的種種,他雖然遠在洪州,卻始終有所耳聞。但他卻對此無能為力,陸家的叱吒風雲源於任朝陶的誕生,但如今任朝陶曆經艱險,曾經的陸家卻無法再為她做任何事。


  他期待見到任朝陶,卻又擔心,見到任朝陶後,她會怪他。


  東方宛玉雖然明白他的擔憂,但卻從不曾戳破。她隻是將任朝陶帶到了陸少崖麵前,低笑道:“少崖,朝陶都已出落成大姑娘了,是不是都認不出來了?”


  “舅舅。”


  同東方宛玉總是能夠出入後宮不同,任朝陶與陸少崖在之前的許多年裏見麵的次數算不上多。他在宮中任職時,她尚在教養宮生活,而當她回到長恩宮與陸晚兒同住時,他卻已立下戰功,連年駐邊去了。她自小便知道,自家舅舅英武非常,年紀輕輕便立下了顯赫戰功,為滿朝所欽佩。除卻這般印象外,任朝陶對於陸少崖也再無太多記憶,因此比之對於東方宛玉的熱情,她在麵對陸少崖時卻顯得生分許多。


  “恩。”


  陸少崖亦是微微點了點頭,接著便移開了目光道:“的確是長大了不少。”


  他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一直站在任朝陶身邊不曾開口打擾這一幕親人相見溫情時刻的公孫舜身上,任朝陶這時才向著公孫舜靠近了些,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看向陸少崖與東方宛玉道:“姑姑,這是公孫舜。”


  “晚輩見過二位前輩。”


  陸少崖之名對於公孫舜及大多數與他同齡的男子而言都不會陌生,那是與上任武林盟主萬仲西一般,會令稚童崇拜與敬仰的名字。


  “不必多禮。”東方宛玉將躬身行禮的公孫舜扶起身來,微笑道:“初曜與朝慎都經常提起公孫公子,如今公子又已與朝陶成親,自是將這裏視作自家就好。”


  眾人一麵寒暄著,一麵已然向著主屋之中走去。


  因著陸封塵前往崇胤宮學武後,東方升歌與陸不疑也日日嚷著要前去崇胤宮,東方宛玉無奈之下,隻得將東方升歌也遣去了衡陽。但陸不疑到底是個女孩,東方宛玉放心不下,便還是將她留在了身邊。


  聽見屋外的聲音,陸不疑忍不住探出了頭來,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公孫舜的身上,上下打量了許久,直到眾人都走進了屋內,她才回過神來。


  “不疑,傻站著做什麽?”


  東方宛玉眼見陸不疑愣愣地看著任朝陶與公孫舜,不由輕聲提醒她道。


  “娘,您可還欠我十個銅板呢。”陸不疑突如其來的這句話令屋內的諸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她,隻見她雙臂抱懷,微微揚著頭看向東方宛玉道:“那年從洛陽回來,我便說過,公主表姐定然是要與君盟主在一處的,您偏生不信,如何,今兒人都一道上家裏來了,賭注可還作數?”


  陸不疑的話音剛落,眾人皆是忍俊不禁。隻見厲初曜順勢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劉海,又敲了一下她的額頭道:“我說你盡盯著君公子作甚,原是打著這算盤。”


  “畢竟不及初曜表哥為官多日家財萬貫,這點算盤總是要記在心頭才是。”


  陸不疑不甘示弱地想要去敲厲初曜的額頭,卻被他一個偏身躲開了去,任朝陶有些訝異地看著這般模樣的厲初曜,卻聽得陸不疑又一次開口道:“不過話說回來,公主表姐,我倒是一直有個疑問。”


  她不再與厲初曜糾纏,而是湊到任朝陶身邊,笑道:“哥哥們都在崇胤宮學武,對於武林中事都十分熟悉。君盡觴便是公孫舜一事,自武林大會之後,江湖上是無人不知。”


  “若說洛偃山莊是因著姐姐的封號而來,這化名君盡觴也該與姐姐有關,可卻怎麽也想不通,還請姐姐同盟主指點迷津才是。”


  陸不疑這個問題拋出來,任朝陶與公孫舜竟是不約而同地將手放上了腰間的酒壺處,二人不禁相視一笑,隻聽得任朝陶開口道:“若是什麽都叫你這樣的鬼精靈看出來,豈不是一點意思也沒了。”


  “那名字,是秘密。”


  任朝陶笑著替陸不疑理了理方才被厲初曜揉亂的劉海,眼見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看著自己,卻是不為所動道:“秘密。”


  在洪州的日子過得暢快而自在,隻是不知為何,任朝陶明顯地感受到任朝慎這幾日雖說一直想要同她待在一處,但是興致卻並不高。原以為是因著太久未見而略感生疏,可這幾日下來,任朝陶卻發現並不是這麽一回事。


  “喏,接著。”


  任朝陶將手中的一壇秋水漾扔給坐在草垛之上的任朝慎,接著翻身()而上,坐在了他身邊。


  她上下打量了身著普通農家衣物的任朝慎幾眼,終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們朝慎生得俊朗,就算衣著樸素也依舊那麽好看。”


  “都說我與洛偃公主神似,皇姐這是變著法兒地誇自己呢。”


  任朝慎說著,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打開那壇酒,仰頭灌了一大口,接著看向任朝陶道:“這酒取贛江水源,放置菊()花,發酵成酒之後置與大缸之中,加入菊()花莖葉放置數年方可得。算得上是洪州城最具特色的當地酒了,皇姐可還喜歡?”


  “菊()花清香滿溢其中,味道卻是甜而不膩,的確獨特。隻是我卻不知,你飲慣了烈性的任安釀,怎麽如今竟喜歡上這般溫順的酒了?”


  任朝陶說著,用自己手中的酒壇與任朝慎的輕碰了一下,也笑著飲下一口。


  “倒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隻是在一處待得久了,便習慣了而已。”任朝慎狀似無意地說道:“畢竟不及皇姐年年如一日,不走遍這天下九州各處,遍嚐天下美酒決不罷休。”


  “你這幾天竟是在別扭這事?”


  任朝陶聞言不由詫異地看向任朝慎,道:“不過就是出海數月,很快我便回來了。”


  “海上風雲詭譎,非人力可控,亦不是你輕描淡寫一句‘很快便回來了’可控製的。”任朝慎微微皺起了眉,將手中的酒壇放了下來,看向任朝陶正色道。


  “秋水漾,可是取自昔年王勃《滕王閣序》雲: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滕王閣乃是洪州的標誌建築,以與此相關的詩來命名當地的名酒自是理所當然。任朝慎聞言點了點頭,接著像是忽地想起了什麽一般,趕忙說道:“說起王勃,他便是溺水而亡——”


  “你這小子,我本想以此為由,說說若是王勃一輩子居於一所,不曾來到洪州觀賞滕王閣,便寫不出這曠世名篇。怎麽你竟是往歪處走?”


  任朝陶又好氣又好笑地打斷任朝慎沒由來的擔憂,見他眼神黯淡,看來是真的放心不下,終是輕歎了一口氣,靠得離他近了些道:“好了,好了。你不祝願我一路平安便罷了,還盡說些喪氣話。”


  “且不說此番出海我有極大的把握,就算真的命喪大海,難不成你還不活了?若是這般軟弱,可千萬別讓旁人知道你是我一母所出的弟弟。”


  任朝陶將他放下的酒壇塞回他的手中,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之所以在出發前一定要見你一次,除卻是真的不舍外,還有一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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