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章
荒宅子撈出來七八具屍體,這樣一件大事,不出兩日就傳遍了京城,因最初前去查看的人是大理寺的曾晚亭,這件案子也就順勢移交了大理寺來辦,從前不過是一處無人問津的荒宅,如今卻被官差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長街路過之人都不敢多看兩眼。
賽罕伸手在她麵前晃晃,“想什麽呢?”
“嗯?沒事。”趙慕鳶翻了兩頁手中的賬簿,總覺得心神不寧,“青枝,父親回來了?”
“這會兒還早呢。”青枝看了眼外麵的天色,答道。
“我要出趟門。”她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名帖就往外走,不管這事兒自己是不是被算計進去了,可路總是要走的,坐以待斃怎麽行。
“去哪兒啊,等我!”賽罕急忙追了出去。
繡春苑
趙慕鳶站在月拱門前等著,沒多大會兒,小丫鬟小跑著走了過來,怯生生的說道:“我們師傅說了,她不見外人。”
“臉這麽大呢。”賽罕一聽就不耐煩了,好不容易進了這後院兒,先是小丫鬟攔著不讓進,說了半天才終於替她們去通傳,結果還是不見,她就不信了,一個唱戲的比皇帝還難見。
“賽罕。”趙慕鳶微微搖頭,接過自己的名帖對那小丫鬟道了聲謝,便往回走了。
“就這麽走了?”賽罕都替她不甘。
“來都來了,怎麽可能走。”她放慢了腳步,見四周沒人注意時足尖一點跳上樹梢,順勢又跳到了房頂上,衝賽罕眨眨眼,“走吧。”
賽罕噗嗤笑出了聲,用鞭子纏住樹枝,三兩下就跳了上去,“我說你怎麽這麽容易就放棄了呢。”
繡春苑的後院其實並不大,隻有三座閣樓圍著一個小院兒,作為繡春苑的當家花旦,扶柳的住處自然是最高最雅致的那一間,也不難找,她隻是站在閣樓頂上,遠遠就已經看見了坐在窗邊,對鏡描唇的女子。
“是她嗎?”賽罕有些訝異,在戲台上時可看不出來,原來都已經是三十多歲的婦人模樣了。
“去問問自然就知道了。”她說著,幾步跳到那女子所在的閣樓頂,趁著廊下沒人走過時,翻進了廊內,上前敲了敲門。
“誰呀。”
門內傳來小丫鬟的聲音,她和賽罕對視一聲,沒有答話,隨後就聽見有人走近過來,拉開了門。
“你們是……”那小丫頭一臉疑惑的看著她們。
“我們是來見扶柳姑娘的。”她徑直越過那小丫頭,闖了進去,那小丫頭也沒見過這樣硬闖的,當即就懵了。
“是什麽人?”屏風後傳來女子嬌柔的聲音,“要來見奴家?”
“小女趙慕鳶,見過扶柳姑娘。”她隔著屏風,看到內室的梳妝台上放著一套華美的頭麵,隨後就聽見女子輕聲調笑,“我隻聽聞一些權貴公子們,喜歡硬闖了房門要睹美人之姿,卻不知還有姑娘家也這樣做的。”
那聲音雖聽著像是在笑,可戲子,慣會用聲音騙人。
“小扶柳的屍身泡在那冰冷的湖水中多少年了,姑娘竟一點都不為她難過嗎?”她緩緩說完,又問了一句:“扶柳姑娘,為何不見外人?”
“戲子是靠嗓子吃飯的,不是靠容貌。”屏風後的女子緩緩走了出來,即便素日保養的再好,她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再抵不過歲月風霜。“濃妝豔抹卸下來後,我早已是遲暮之姿,隻怕那些慕名而來之人,見我素妝難免失望,扶柳隻願做台上的杜麗娘,便足以。”
“難道不是因為小扶柳姑娘嗎?”但這句話的前提是湖裏打撈出來的屍骨中,確實有小扶柳,而自己方才隨口一試探,扶柳的反應就足夠確定了。
“秋月你先下去吧。”扶柳吩咐完丫鬟,玉手一伸引她坐下,“姑娘請坐,有事不妨直說。”
小丫鬟聞言,福身退了下去。
“我為的事,扶柳姑娘應該很清楚。”趙慕鳶看著桌上擺的牡丹香爐,“您難道,不想知道小扶柳的死因嗎?”
“我知道。”扶柳看著她,“我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是因為她無意中,知道了哪位高官重臣的秘密嗎?”雖然這是一個問句,可趙慕鳶語氣卻很是確信,秦扶桑說她自從愛徒死後便再也不見外人了,若真是隻是傳聞中的病逝,她沒道理要遮遮掩掩,避世多年。思前想後,無非隻有兩個理由。
其一,小扶柳做了什麽見不得的事情;其二,小扶柳知道了什麽秘密被人滅口,當然這兩個理由中趙慕鳶更偏向其二,因為以她當年的名聲和地位,是可以和許多高官重臣接觸到的。
不過也不排除第三個理由,小扶柳就是她殺的,或者小扶柳和她之間有什麽秘密。
“姑娘若是要問,可做好了被人滅口的準備?”扶柳看著她,她還隻是個尚未及笄的小丫頭,為何要來打探這樣凶險的事情。
趙慕鳶聞言隻是笑笑,指腹來回摩挲著衣袖上的花紋,等她著繼續說下去。
見她絲毫不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不知是年幼,還是太有底氣,扶柳輕聲歎了口氣。
“楊環,寧妃。”
楊環,寧妃?一個前朝重臣,一個後宮寵妃,能有什麽關係?何況寧妃不是早在皇帝登基沒多久就逝去了嗎?趙慕鳶露出疑惑的神情,等她繼續說下去。
“阿柔最後一次離開繡春苑前,隻對我說了這樣四個字,後來的一些,都是我猜的了。”扶柳摸著腕上的翡翠玉鐲,阿柔是小扶柳的名字,“她是我畢生得意愛徒,十六歲登台即成名,那時我已年近三十,早懶得應付唱戲之外的其餘事,戲園子有意捧年輕有姿色的新人,我也樂得自在。小阿柔的名頭一日蓋過一日,大周好戲,朝中許多大臣也在自家養著戲班子,不是什麽稀奇事,以她的本事和姿容,會被朝中官員看上隻是早晚的事情,最初找上來的,就是楊環。”
那時的楊環官階還不算高,不,應該說那時的楊家,還不像今日這般勢大,彼時皇帝剛剛登基不過四五年,楊茹被立為皇後還不足一年,皇上也才剛剛露出點要寵信楊家的苗頭。
楊環喜歡阿柔的唱腔身段,和年輕嬌美的容顏,常接她到府中唱戲,一出手必然重賞,阿柔也不曾推脫過,一則楊環是楊家人,二則他也算得上半個君子,很少對自己動手動腳,戲子一生,能遇到幾位出手大方,又不一味貪色的恩客。
她就這樣斷斷續續去楊府唱戲,有大半年過去,正值年底臘八那日深夜,本本接到楊府的阿柔,忽然冒雪回了繡春苑,往常她若是一出戲唱完,時辰晚了都是留宿在楊府,這事兒楊夫人也應允的。她當時便覺得奇怪,隻是還沒問上兩三句,阿柔就神色微有恍惚,說自己累了,就去歇息了。
次日一大早,楊環又派人請阿柔去唱戲,她聽到這動靜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就出去想著怎麽也要問清楚,原本都走到拱門邊的阿柔,見自己從屋裏出來,就又跑了回來。
她衝上閣樓,眼神中帶著幾分恐懼,還有幾分掙紮,才和自己說完“楊環,寧妃”這四個字,就看到楊家派來請她的人找了過來,於是她便一把將自己推進屋裏關上門,然後離開了,再後來,阿柔就再也沒回來過。
“是楊環下的手嗎?”賽罕問道。
“除了他還能有誰,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扶柳緊緊攥住衣袖。
“那姑娘後來猜的又是哪些事情呢?關於楊環,寧妃的事情。”趙慕鳶盯著她,在心中衡量著那第三個理由的分量。
“姑娘可知,寧妃除了六皇子,還曾生育過一位皇子?”
“有嗎?”她聞言眉頭微微皺起,寧妃是在皇上登基後約三年時去世的,那時六皇子應該才剛剛出生,若寧妃還生育過一子,必然年長於六皇子。可據她所知太子是皇後所出,二皇子是已故淑妃所出,三皇子,四皇子是張貴妃所出,五皇子是研妃所出,都是各自有親生母妃,有根可查的啊。
“那位皇子,其實才是六皇子,如今的六皇子,應該是七皇子才對。”扶柳低聲說道,“當年皇帝登基時,朝堂局勢混沌不明,雖然大家都喚著幾皇子幾皇子,可其實眾位皇子都還沒有入玉牒。太元三年立夏,嫻太妃久病纏綿,寧妃帶著當時的六皇子出宮為嫻太妃祈福,因為嫻太妃就是在大昭寺出生,世人都說嫻太妃是得了大昭寺的神明庇佑,才生育了一位皇帝,所以寧妃出宮祈福,去的也是大昭寺。”
“結果這一去,就沒再回來對不對。”趙慕鳶接了一句,她所知道的寧妃,的確是在金陵行宮染病而亡。
“不錯。”扶柳點點頭,“都說寧妃與皇子是在行宮病逝,皇上還因為這件事動怒,下旨賜死了行宮所有的侍衛和宮婢。可我有一位舊友當年曾在太醫院任職,我後來悄悄問過他,他隻隱秘和我說過寧妃不大像是染病,這意思自然就是.……被殺害了。”
“那麽.……楊環和寧妃。”趙慕鳶越說聲音越低,如果是按照扶柳所想所說,那麽寧妃和六皇子之死,必然是和楊家有關了。
“寧妃過世沒多久,皇上便以給嫻太妃衝喜的由頭,冊立了如今的皇後,不久後又讓楊環就任了兵部尚書,自此後楊家便在朝堂一人獨大。”扶柳說到這裏,忍不住歎了口氣,“我的猜測是有些大逆不道,可阿柔總不會無緣無故的,將這兩個人的名字放在一起告訴我,隻尅我縱然為愛徒不平,卻無能為力。”
“那姑娘為何如此輕易就告訴了我呢。”她看著扶柳眼角的細紋,說到底自己在旁人眼裏,不過是個小孩子。
“因為姑娘是大理寺少卿的女兒。”扶柳直言不諱,“起初不見,是覺得姑娘年紀太小,知道太多也無益,反而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可沒想到姑娘能如此輕易的就闖了進來,是我小看了姑娘。”
可現在她卻能看的出來,趙慕鳶和她身邊的那位姑娘都是有些功夫在身上,並非是尋常的閨閣小姐,所以她也在賭,賭這個機會,賭趙家和楊家算是政敵。
就在這時,秋月敲敲門進來道:“班主請先生過去一趟。”
“我知道了,和班主說我待會兒就過去。”扶柳揮手讓她先下去,“能說的,我都和姑娘說過了,姑娘還有什麽疑慮嗎?”
“沒有了,多謝扶柳姑娘告知。”趙慕鳶起身,福身道,“我們也該回去了,不耽擱姑娘做別的事了。”
“想必姑娘也不用我相送,既如此,兩位慢走,我先去班主那裏了。”扶柳笑笑,轉身欲離開。
“扶柳姑娘。”趙慕鳶喊住她,緩步走上前,“有個問題,方才忘記問姑娘了。”
“請講。”
“若能為阿柔姑娘討回公道,扶柳姑娘,可願出麵相助?”
“我已是這般年紀,姑娘那都是外人喚的了。”扶柳淺笑盈盈的向她微微福身,“戲園子裏年紀小的姑娘們,都喚我一聲先生。”
“扶柳先生。”她拱手,“告辭。”
“她這是什麽意思?”賽罕看看外麵沒人,便翻上屋頂拉她上來,“是願意幫你了嗎?”
“沒聽扶柳師傅說,姑娘那都是外人喊的了嗎?”趙慕鳶笑著,將重音放在外人二字上麵。
“是這個意思嗎?”她恍然大悟。
趙慕鳶和她並肩在屋頂上走著,本來以為小扶柳的死因是和唐多順有關,所以才過來打探,沒想到竟牽扯出更深的事情,她不由得歎了口氣,看了眼天色還早,對賽罕說道:“我先去一趟大理寺,你回去叫上魁川一起,咱們大理寺門口碰麵。”
“喊他做什麽?”
“驗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