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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大典

  余菲菲眼見有人貿然從牆頭跳了下來,嚇了一大跳,可看清落下來的人的面容后,她又是氣又是心疼,她指著他:「你又睡牆頭,不知道會感冒嗎!」


  陳溫斬噗嗤一笑,說道:「大夏天的,感什麼冒。」


  他說著,臉往旁邊一側,一個內氣吹出,狗尾巴像如射出去的箭一般,插在了十米之遠的空地上,那狗尾巴迎著淡薄的日光,一晃一晃。


  像他此刻毛燥的頭,一晃一晃。


  余菲菲鬱悶:「你都不能好好地梳理一下嗎?我兒子這麼帥,別糟蹋這麼一張臉。」


  陳溫斬伸手,將余菲菲往懷裡一攬,一副哥倆兒好的樣子,摟著她往門口進,到了門口,揚腳一踹,將門踹開了。


  余菲菲額頭一抽。


  徐秀也額頭一抽。


  負責搬運酒和肉的車夫也是額頭一抽。


  陳溫斬卻似乎早就習慣了用腳踹門似的,一點兒表情都沒有,等所有人進門了,他薄袖往後一掃,那門就自動關上了。


  余菲菲道:「你後面長眼睛了?」


  陳溫斬鬆開她,一屁股坐在石板地上,笑道:「娘每回來都問同一個問題,兒子實在不想辱沒你的智慧,可好歹你換個問題吧?」


  余菲菲氣的上前就打他:「貧嘴。」


  陳溫斬笑了一下,往後一仰,竟是躺在了地上,他自下而上地看了余菲菲一眼,又看了眼旁邊的徐秀,再看一眼車夫,最後視線停在了那麼些酒罈和封裝好的肉上。


  他鼻子特別靈,一下子就聞出來那酒是什麼酒,那肉是什麼肉了。


  沒見他動,可那酒罈子就離地而飛了,他一抬手,那包裝著肉的線繩也倏地破開,然後肉也離地而飛了,眨眼之間,他左手拿著酒罈,右手拿著肉,翹著二郎腿,晃著,晃著,就像剛剛插在地上的狗尾巴一樣,一晃一晃。


  余菲菲又鬱悶了,伸手擋住陳溫斬就那般躺在那裡喝酒吃肉的動作,說道:「娘也還沒吃早飯呢,你不能光顧著自己呀,起來陪娘一起吃。」


  陳溫斬一愣,看了余菲菲一眼,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和肉,眉心攏起,天人交戰半天,最後無奈,坐起身子,瞪著余菲菲:「娘也真是的,你想來看我,吃了飯再來也不遲,幹嘛餓著肚子。」


  余菲菲道:「娘想陪你一起吃嘛。」


  陳溫斬撇嘴:「盡找借口。」


  雖是這樣說,他還是離地而起,將酒罈和肉拿到了桌邊,徐秀立馬熟門熟路地去廚房,拿了碗和盤子,還有菜刀,又把另一個箱盒裡裝的各式早餐都擺了出來,又擺上酒杯,擺上筷子和碗,擺上各式蘸醬,又熟練地操起刀,切著牛肉片。


  徐秀在做這些的時候,陳溫斬一直懶洋洋地坐著,可手沒安份,拿著酒罈子,給自己倒酒。


  牛肉還沒切好,他就先端起酒杯喝起了酒。


  余菲菲道:「空腹喝酒,對胃不好。」


  陳溫斬面無表情,說道:「反正兒子也習慣了,這幾年,胃也被我強化的無堅不摧了。」


  余菲菲聽著一陣心酸,卻又不想當著兒子的面露出一絲一毫的傷心來,她強打起精神,笑道:「娘也陪你喝一杯吧。」


  陳溫斬道:「不用。」


  余菲菲卻不聽他的,讓旁邊的車夫幫她倒了一杯酒,陳溫斬想攔,沒攔住,只能看著車夫給他娘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


  好在,余菲菲並沒有空腹喝。


  她也知道得言傳身教。


  剛剛才說了不能空腹喝,她自然不會當著兒子的面自扇嘴巴子。


  余菲菲在徐秀切好牛肉,一一端了盤子擺在她跟陳溫斬面前的時候吃了三兩口牛肉,這才端起酒杯,跟陳溫斬碰了一杯。


  陳溫斬顯得有些弔兒郎當,亦豪氣千丈,等牛肉上了桌,他就不用杯子喝了,直接掄起酒罈子,對著酒罈子喝。


  余菲菲勸了好幾聲,見他不聽,也不勸了。


  他那樣喝痛快,就讓他那樣喝吧。


  反正他的酒量在這三年裡也早已練到了千壇不醉的地步。


  幾杯酒下肚,余菲菲問他:「怎麼又睡牆頭了?昨夜回來很晚?」


  陳溫斬淡笑:「昨夜……」


  他嗤一聲,嘴角的笑又淡淡消弭,變得散漫不羈:「跟肖左還有二狗子去了趟花樓,聽了一齣戲,覺得挺好聽,就聽到很晚,回來懶得進屋,就直接睡牆頭了。」


  余菲菲:「既去了花樓,為何不宿在那裡,好歹是個床呀。」


  陳溫斬漫不經心:「花樓么,有床沒女人的地方,不好找。」


  余菲菲噗嗤一笑:「你既去了花樓,還怕跟女人睡呀。」


  陳溫斬立馬正色道:「娘,你好歹是為人母的,說話能不能講究點,我倒沒什麼,你讓旁邊的這兩人怎麼看你?」


  徐秀立馬道:「奴婢習慣了。」


  車夫立馬道:「奴才什麼都沒有聽見。」


  陳溫斬:「……」


  牆頭草!

  剛怎麼沒踢死你們!

  陳溫斬抿唇:「不想睡,你以為兒子是什麼女人都能睡的?」


  余菲菲大笑:「說的很好,我兒子可金貴著呢,那些胭脂水粉,哪有資格碰我兒子,那你往後,想找個什麼樣的女孩兒?」


  陳溫斬不吭聲,又掂起酒罈,咕噥咕噥地大口喝著酒了。


  余菲菲低嘆,心想,還是沒走過那個檻。


  也對,事關太后的檻,誰過得去呢。


  余菲菲端起小酒杯,一口一口地抿著酒,她酒量不行,可不能在這裡喝醉了,正經事還沒說呢。


  余菲菲想著怎麼跟兒子開口,她就怕兒子惱她,以後連她都不見了,兒子若不見她,那可比殺了她還要叫她絕望。


  可不說,也不行。


  其實今早起來,坐在那裡靜心想一下,陳津的話說的也沒錯。


  兒子可以不回陳家,但不能不娶妻,也不能一輩子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


  而想讓他娶妻,必然得過了太后的那道檻。


  而太后的那道檻,說白了,不也是陳家的門檻?

  余菲菲低頭,放下酒杯,慢吞吞地吃著牛肉。


  陳溫斬看了她一眼,大概猜到她有事情要與自己說,可又顧及著他的心情,不敢說。


  以往她來看他,可從不會這樣。


  那麼,今日所說之事,定然很重要,而且,一定跟他有關。


  陳溫斬擱下酒罈,指尖伸過去,點了點余菲菲面前的桌面,說道:「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


  余菲菲一愣。


  陳溫斬:「有事就說吧。」


  余菲菲抿抿唇,先找他要一張保證書:「娘說了,你可別惱娘。」


  陳溫斬:「不會。」


  雖然陳溫斬說不會,可余菲菲還是斟酌了很大一會兒,而在她斟酌的時候,陳溫斬又掂起酒罈子,一邊喝酒一邊吃牛肉了。


  他不著急,他娘如此難以開口的事情,必然跟陳家有關。


  只有跟陳家有關的事情,她才覺得難以對他開口。


  陳家又想做什麼?

  或者說,皇宮又發生了何事?

  他這三年,對任何事不聞不問,雖擔著宮外禁軍頭領的名銜,卻從沒管過禁軍之事,每天處理日常事務的都是肖左,當然了,偶爾肖左也會把夏途歸的兒子夏班拉來,陪他受罪。


  既不再管禁軍之事,自也對皇宮之事不再加以理會。


  所以,這三年,皇宮裡頭髮生了何事,他一點兒都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跟殷玄有關的一切,他都不想知道。


  惡人自會有天收,他一直這樣堅信,不是不收,只是時間沒到。


  等時間到了,他也會添上一筆。


  所以,是時間到了嗎?


  陳溫斬邪氣又幽黑的眼睛垂在酒罈深處,冷寒鋒利,如一把既將出鞘的寒刀,將要砍在惡人的頭顱上。


  陳溫斬不著急,三年都等了,還會急在這一時嗎?


  他等著余菲菲開口。


  余菲菲斟酌了很久,伴著低低的嘆息聲,還是開口,將昨晚陳津說於她的話說給了陳溫斬聽。


  陳溫斬聽后,寒眸一眯,邪氣卷著冷氣,隨著酒罈的落地而一瞬間迸射開來。


  他冷冷地道:「娘是說,殷玄愛上了一個叫華北嬌的女子?」


  余菲菲瞪著他:「你怎麼能直呼皇上的名諱!」


  陳溫斬冷哼:「直呼的就是他,娘只要告訴兒子,殷玄是不是愛上了一個叫華北嬌的女子?」


  余菲菲蹙眉:「從種種跡象上來看,皇上確實深愛這個婉貴妃。」


  陳溫斬一瞬間怒氣衝天:「他竟然敢愛上別人!」


  隨著話語落地,他手中的酒罈跟著猛地擲摔在地上,哐啷一聲巨響過後,又傳來『啪』的一聲破裂聲,整個酒罈四分五裂,慘不忍睹地躺在地上,那尚沒有喝完的酒正從各個碎片中流過,又流向周遭的石縫,慢慢沒進草叢裡、土地里,再被風一吹,酒香飄逸,卻也寒意驚心。


  余菲菲倏地站起,看著他:「你——」


  陳溫斬:「娘說的事,兒子一定會辦好,兒子是不知道殷玄會愛上別人,不然,兒子早就將那人殺了,這一生,兒子可以無所作為,但有一件事,兒子卻非做不可,那就是殷玄愛上誰,兒子就殺誰,兒子要讓他,此生此世——愛而不得,永生孤苦!」


  陳溫斬的話著實把余菲菲嚇壞了,不說陳溫斬一口一個殷玄已實屬大不敬了,他還說,皇上愛上誰,他就殺誰,還說讓皇上此生此世,愛而不得永生孤苦!

  聽聽,這是什麼話!


  他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呀!


  喝糊塗了吧!

  只讓他殺婉貴妃而已,沒讓他觸怒皇上!

  余菲菲深吸呼,左右看了看徐秀和車夫。


  徐秀立馬擦了擦手,走了。


  車夫也趕緊走,再晚走一會兒,他怕自己得自戳耳朵。


  等這方涼亭里沒外人了,余菲菲拉住陳溫斬的手。


  陳溫斬的手,冰冷。


  余菲菲的手,顫的如糠篩。


  余菲菲把陳溫斬拉著坐下去,等陳溫斬坐了,她伸手就朝他肩頭一打,罵道:「你個混小子,剛在說什麼呀!你是喝的腦袋發暈了是吧!」


  陳溫斬:「兒子沒暈,兒子很清醒。」


  余菲菲:「你還犟嘴!」


  陳溫斬抿抿唇,抬頭看了余菲菲一眼,又別過頭去,看向那個被他甩破的酒罈子,他聲音幽慢地道:「這事兒娘來找兒子做,找對人了,明日是封妃大典是吧?」


  余菲菲:「是呀。」


  陳溫斬:「兒子知道了,娘回去吧。」


  余菲菲:「……不讓娘多坐一會兒嗎?」


  陳溫斬:「兒子沒心情再接待娘了,娘的正事兒也說完了,無需再留。」


  說完這句話,陳溫斬直接起身,回了屋。


  余菲菲想追上去,最終還是在走出三步后停住,她嘆了一聲,喊來徐秀,讓她把沒吃完的牛肉和酒再裝好,放到廚房,先用鍋溫著,中午再過來給他做飯。


  徐秀應了一聲是,忙碌起來。


  余菲菲走到陳溫斬的門前,抬起手想敲門,最終也沒敲門,她隔著門說:「那娘走了,酒和牛肉娘讓徐秀收起來了,中午讓她過來給你做頓飯,這酒和肉是娘精心為你備的,都是你的最愛,不要浪費了。」


  屋裡遞出一句沉悶的聲音:「嗯,兒子知道了。」


  余菲菲:「娘走了。」


  裡面沒人再應聲。


  余菲菲:「娘真的走了!」


  裡面還是沒人應聲。


  余菲菲氣的抬腿就要踢門,可想著自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陳家大夫人,這踢門動作實在太不雅,也不符合她的身份,她只好又收回腿,然後盯著自己的腿看了半天,感嘆,她都快被兒子帶到陰溝里去了。


  余菲菲提提裙擺,擺出陳家大夫人該有的儀態,走了下來。


  等徐秀收拾好所有酒和牛肉,余菲菲就帶著車夫,出了門。


  等門關上,她抬頭看了一眼那個空牌匾,悵然一嘆,在徐秀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然後馬車一路往陳府趕了去。


  陳溫斬坐在室內,雙腿盤坐在靠窗的一個榻上,正低著頭,擦拭著手中的寬刀,他一邊擦一邊痛心疾首地說:「為什麼他會愛上別人,為什麼他要愛上別人,他對得起你嗎!」


  「他對不起你!」


  「我原以為他殺你已經很十惡不赦了,可他居然還可以更可惡,他的良心都讓狗吃了嗎?如此的狼心狗肺!任吉說的沒錯,他這樣的人,該死!」


  陳溫斬要殺的人是婉貴妃嗎?


  不。


  他要殺殷玄。


  ……


  聶青婉在看到殷玄對華北嬌用情如此深之後,也想到了用自己為計,來引聶北出來,只是,她還沒用上計謀呢,就有人先迫不及待了。


  ……


  七月五號,這是一個十分喜慶的日子。


  封妃大典,舉國同慶。


  這一天,帝都懷城的人全都跑到街頭去看熱鬧了。


  皇宮裡面一大清早就迎來了喜悅的奏歌,聶青婉昨晚歇的早,不是她想睡那麼早的,而是殷玄非要說今日會勞累,不讓她熬夜看夜,強制性地拉著她去了龍床,抱著她就不丟。


  她無奈,那般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睡得早,自也起的早。


  當然,也是被那些奏歌給擾醒的。


  殷玄也醒了,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她,他與她面對著面,雙手捆抱著她的腰,腿也纏著她的,那麼近的距離,一低頭就能吻上她。


  殷玄喉嚨動了動,不願意放過早上這麼好的福利,當真一低頭,函住了她的唇。


  不等聶青婉退開和掙扎,他直接亞住她,刎了進去。


  這些日子與她同床共枕,殷玄已經十分明白,什麼叫男人的晨起,就這麼一個W,就讓他差點崩潰。


  他猛地鬆開聶青婉,翻身而起,撩開床幔,下了龍床。


  等幔子落定,他暗啞著聲音說:「你先別出來,等朕收拾好了再出來。」


  聶青婉直接甩出一個枕頭砸向他的腿。


  殷玄低笑,彎腰將那枕頭撿起來,單手拂開床幔,看著她,眸間含著溫柔的寵溺:「拿枕頭撒什麼氣,你是在抱怨朕吻的太短了嗎?那朕再陪你睡一會兒,咱們好好練練如何接……」


  吻字還沒出口,又一個枕頭砸過來。


  這一回,直接砸向了殷玄的腦袋。


  殷玄笑出聲,他怎麼沒發現她還有這樣的頑性呢!


  他接住砸過來的枕頭,又將兩個枕頭重新放回床上,俯身抱住她,愛戀地蹭著她的髮絲,輕聲說:「婉婉,晚上朕會好好伺候你的。」


  說完這句話,怕再被某個小女人砸枕頭,殷玄立馬一閃身,輕功卓絕地逃了。


  聶青婉坐起身,盯著飄起又落下的床幔,咬牙切齒:「晚上你敢碰我,我砍了你!」


  殷玄:「……」


  要不要這麼暴力?


  大喜見血,不好的。


  殷玄默默地抿唇,想著晚上朕要是讓你舒服了,你應該就不會氣朕了吧?

  殷玄這兩天已經『刻苦鑽研』了隨海抱過來的所有的小黃本,他雖然還沒有真刀真槍地實戰,但他覺得,他不會讓聶青婉失望的。


  殷玄笑著喊來隨海,讓他更衣。


  今日穿的還是龍袍,卻不是用於去金鑾殿開早朝,而是一會兒登臨萬丈城門,接受滿朝文武大臣以及整個帝都懷城百姓們的恭賀。


  龍袍比平時所穿的要喜慶,腰腹中間的騰龍是用紅線繡的,特別醒目撩人,玉冠的帶子不再是黑色,而也換成了紅色,袖口和領口全鑲著一圈紅金線,端莊大氣中透著富貴逼人之色。


  殷玄穿好衣服后,揮手讓隨海出去了,等隨海出去,殷玄喊了王雲瑤和浣東浣西進來,讓她三人一同伺候聶青婉起更。


  今日聶青婉要穿封妃大典的袍服,那袍服委實不好穿,繁瑣又累贅,平常伺候聶青婉穿衣的就只有王雲瑤,今日加派了浣東和浣西,還花費了比尋常更多的時間。


  好在,忙碌大半個時辰后,衣服總算穿妥當。


  而這樣的衣服穿在身上,行動就十分的不便了。


  於是聶青婉走路只能被人攙扶著,往椅子里坐的時候也得被人攙扶著,好在,她當太后那麼些年,早已經練就了一身駕馭衣服的本領,華北嬌纖細柔弱,身子骨跟她當太後用的那副身子差不多,這兩個月宮內的生活也讓她遊刃有餘,故而,衣服雖累贅,卻沒有影響到她,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依舊彰顯著行雲流水般的貴氣與神威。


  殷玄站在那裡看著她,看她慢慢的朝他走近,他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生怕眨一下,就把她給眨沒了。


  等到聶青婉走到身邊了,殷玄伸手,緊緊地攥住她的手,說道:「先吃飯吧,吃完飯乘御輦去城門,等從龍陽宮到了城門,時辰也到了。」


  聶青婉:「確實得吃飯,但我這衣服不大好走路。」


  殷玄低頭看了她一眼,衣服著實很繁瑣,一層又一層的,而且配飾極多,外紗上面還綉有珍珠瑪瑙,連鞋子上都有,走一步路都會環佩叮咚,頭上的鳳冠看上去也很重。


  殷玄原本是想抱她的,可想著這衣服大概不太好抱,也就作罷。


  殷玄說:「那就坐車去,或者,把早膳傳到這裡來。」


  聶青婉道:「傳這裡吧,懶得動。」


  殷玄低笑,伸手摸了摸她鳳冠上的那隻鳳鳥的眼睛,眼睛很漂亮,是用黑珍珠做的,就像她的眼睛一樣,漂亮幽深。


  殷玄說了一聲好,扶著她坐在了不遠處的龍榻上,然後揚聲喊了隨海進來,讓他去通知御廚那邊,傳膳到龍陽宮的寢殿來。


  隨海應一聲是,立刻跑去御廚,傳達殷玄的命令。


  御廚那邊不敢馬虎,分分鐘就有宮女太監陸續走出,端著各式各樣的早膳,來了龍陽宮的寢殿。


  等早膳擺好,殷玄拉了聶青婉去吃。


  吃飯的時候,聶青婉問:「一會兒御輦要繞皇宮走一圈嗎?」


  殷玄道:「是要走一圈,但凡大典,都有這個規矩,內務府那邊已安排好了路線,時間剛剛好,從宮內繞一圈到城門,正是良辰,而這一圈會經過很多個宮殿,到時候,你還要接受其她妃子們的恭賀和見禮。」


  聶青婉挑挑眉:「會經過很多宮殿?」


  殷玄道:「嗯。」


  聶青婉問:「會經過壽德宮嗎?」


  殷玄道:「不會。」


  聶青婉笑了笑,說道:「不經過挺好,免得我還得下御輦向她行禮,那,會經過煙霞殿嗎?」


  殷玄看她一眼,笑道:「也不會。」


  聶青婉輕哼。


  殷玄伸手夾了一筷子肉給她,溫聲道:「吃吧,反正你又不願意見到明貴妃,何必要從她的殿門前繞一圈呢,好好的心情,憑白地給弄的不好了。」


  聶青婉低頭專註地吃菜吃飯,不應他的話。


  殷玄也不再多說。


  殷玄十分清楚聶青婉最不想見誰了,一不想見他,二不想見陳德娣,三不想見拓拔明煙,她不想見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但她不想見陳德娣和拓拔明煙,他總還能滿足她。


  殷玄見聶青婉垂頭不語了,也不再說話,安靜地吃著飯菜。


  吃飽,二人擦嘴漱口,然後雙雙被扶著站起來。


  御輦已停在了龍陽宮的門口,殷玄拉著聶青婉出去,抬頭,就看到浩浩蕩蕩的陣容把整個龍陽宮的宮門口堵嚴了。


  御輦在中間,前後都有宮女太監御林軍和禁軍林立,宮女們的手中都捧著花籃,太監們的手中都舉著囍字紅幡杖,御林軍騎高馬,馬尾巴上綁著喜色紅帶,馬頭也綁了紅色大花,禁軍們挨近御輦,也騎著高頭大馬,御輦的黃簾黃紗外面加蓋了一層紅簾紅紗,玳瑁的位置坐落著一個宛若大燈籠一般的大紅花,好看之極。


  聶青婉嘆道:「鋪張浪費,奢侈。」


  殷玄抿了抿唇,說道:「為你就是傾盡天下財富,朕也願意,區區這些,又算什麼。」


  殷玄說完,不等聶青婉回話,一馬當先地攔腰將她抱起,利落帥氣地一腳蹬地,飛上了御輦。


  黃簾起,紅簾開,龍袍佳人,隨著御輦的起程而迎向新的人生。


  而這個新的人生,到底是福祉,還是禍端?


  御輦往前開路后,殷玄彎腰,小心翼翼地將聶青婉放在了榻上,放好后又將她的裙擺理了理,那模樣認真而虔誠,似乎在他眼裡,聶青婉身上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塊布,也值得他如此虔誠的對待。


  聶青婉眼眸微垂,看著面前這張一絲不苟,認真幫她理著裙擺的男人的臉。


  有時候,聶青婉真的看不懂殷玄。


  以前她覺得她懂。


  可後來證明,她不懂。


  如今,似乎也不需要懂了。


  聶青婉坐在那裡沒動,就安靜地享受著殷玄的服務。


  他服務她,也是應該的。


  等殷玄將聶青婉的裙擺理好了,他返身坐回去,挨著聶青婉,伸手拉住她的手,十指相牽。


  殷玄沒說話,聶青婉也沒說話,殷玄不說話是因為他太激動了,而聶青婉不說話是因為她壓根不想說話,她聽著外面的喜慶聲,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


  七歲那年,曾祖父聶公述對她說:「婉婉,我們聶家如今就你最小,也屬你最聰明活潑,你還是個孩子,而這個世上,唯孩子最能討老人的歡心,也只有孩子,會用最純粹的心來照顧一個老人,曾祖父想讓你入宮,嫁給殷祖帝,幫他度過這次危難,你願意嗎?」


  那個時候,她七歲。


  聶青婉記得,那一天,天很藍,陽光很美,是個春天。


  滿院的桃花開的鮮艷如綢,她正從鞦韆上下來,玩的滿頭大汗,周圍的哥哥們都笑話她恨不得飛到天上去。


  那個時候她想,飛天上嗎?


  也不是不可能。


  那個時候她是抱著頑劣的心答應了曾祖父的。


  她想,她還小嘛,等照顧完殷祖帝,她還有很長的人生可以走,也不一定非得留在宮裡頭,反正她們聶家在大殷等同於第二個君王了,她不願意做的事情,誰也奈何不了她。


  入宮那天,她穿著七歲孩童定製的鳳袍,跨進了那道深宮大門。


  那個時候,她心中的丘壑還沒有覺醒。


  直到她一個人站在萬丈城門之上,接受所有人的朝拜。


  那一刻,山呼海應,百鳥朝賀,她站在高高的城門之上,俯瞰著底下的眾生,她才恍然意識到——她已經不再是孩子。


  是的,從那一刻起,她成了大殷皇后,殷祖帝的妻子,正統的皇權。


  雖然那一天,殷祖帝沒有來迎接她。


  雖然那一天,她一個人完成了全套婚禮流程。


  雖然那一天,她有些失落。


  可她並沒有傷心,那個時候她根本不懂什麼是男女情愛,她對殷祖帝也沒有愛,她只是為了進宮照顧他,所以她沒有什麼可傷心的。


  那一天的皇宮也不喜慶,因為殷祖帝病危,雖說是打著讓她進宮沖喜的名號,可殷氏皇族不准許宮內尤其是殷祖帝的帝宮掛一切礙眼的紅色東西,殷氏皇族迫於曾祖父的威勢,不能阻止她進宮,卻堅決捍衛殷氏皇族的臉面,他們不願意一個七歲的女娃進宮為後,尤其,這個女娃還來自於聶氏。


  所以那一天,除了她的喜服,除了那朝拜的萬民,沒人知道那是大婚。


  那個時候她也沒有聽到喜慶的號子,沒有感受到婚慶的喜悅,身邊沒有一個為自己整理裙擺的男人,手邊沒有一雙堅實而有力量的手掌,旁邊,沒有人陪伴。


  她獨自一人,踩著萬民朝拜,走入帝宮。


  後來的後來,她獨掌大權,從七歲俯瞰萬民開始,走到二十八歲的皇權巔峰,二十一年的歲月,她早已把那舊時一幕忘記在了九霄雲外,也早已不記得當時自己的心情,似乎連那天的景象,也模糊了。


  可如今,那一幕一幕忘記的,卻清晰地浮現在了眼前。


  那個時候她沒有哭。


  她沒有覺得她是可憐的。


  可這個時候,聶青婉忍不住就流了淚。


  她想,原來那個時候,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奮不顧身的孤苦路,只是,她尚不知罷了。


  如果她沒有入宮,那她現在在哪裡呢?


  或許在某個庭院里,與相公下棋對詩,與友人喝酒談天,與一院子的丫環們追鬧嬉戲,拿著一支筆,作一幅畫,撐著額頭,發獃半天,燃上一柱香,撫琴高歌,穿上長裙,踏青游湖,與看不順眼的女子們鬥嘴,氣的她們雞飛狗跳,然後哈哈大笑,揚長而去,或者,她已經有了孩子,正在教孩子們讀書寫字,搖頭晃腦。


  而不管是哪一種情形,都好過困在這個深宮裡,每天機關算盡,爾虞我詐。


  誰說她是天生的王權呢?


  她只是讓自己活的無懈可擊罷了,亦讓自己所選,不悔。


  ……


  聶青婉不知不覺地流了淚,可哪怕是流淚,她也安靜的像個瓷娃娃,但殷玄還是察覺到了,殷玄眉頭一皺,手掌瞬間攥緊,他偏過臉,幽深的視線落在她的眼睛上。


  明亮的眼睛里沁著水珠。


  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那樣的水珠,印在殷玄的眼中,完全就是腐蝕他內心的琉酸。


  殷玄伸手,剋制而顫抖地擦著她臉上的淚,她為什麼會哭?他跟了她那麼久,他從沒見她哭過,為什麼在這裡,她會哭了?

  她是真的很不願意嫁給他嗎?


  殷玄呼吸悶疼,伸手攬住聶青婉的腰,將她緊緊地抱進懷裡,他低頭W著她的臉,W著她的眼睛,哪怕今日因為大典的緣故,聶青婉塗了滿臉的胭脂,他也絲毫沒猶豫,吻了下去。


  直到把那眼中的淚全部吻完,他才抵著她的額頭,聲音嘶啞,痛苦地問:「嫁給朕,讓你這麼難受嗎?難受到哭?」


  聶青婉沒說話,卻也沒再哭了。


  她只是靠在他的懷裡,小手無端的攥緊了他的袖袍,那樣一個細小的動作,完全暴露出了她內心裡此刻本能所發出來的一種失去的惶恐。


  她大概也是怕寂寞的,所以當太后的時候,她日夜要讓任吉陪著。


  她只是不願意承認,她是個寂寞而孤苦的人。


  殷玄被聶青婉那雙小手一拽,當即就越發的摟緊了她,低聲說:「怕朕走嗎?朕不會走的,朕會一直在你身邊,生死都相隨。」


  聶青婉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反手抱住了他。


  這一刻,她需要他的陪伴。


  難得被人需要的殷玄這個時候甜蜜又惆悵,甜蜜的是她又抱了他,惆悵的是,她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哭了?她為什麼會哭,她為什麼要哭?

  殷玄糾結死了,這個世上,任何女人都可能會哭,但唯獨她不能呀!


  殷玄用臉去貼著聶青婉的臉,低低地道:「你不開心嗎?」可朕很高興呀,朕是不是也被你帶壞了,看你哭,朕卻想著,你就是哭,今天也非得嫁朕不可。


  聶青婉搖搖頭:「不要說話,讓我靠一會兒。」


  殷玄將她的頭按在懷裡:「你靠吧,不許再哭了。」


  聶青婉沒有再哭,她只是靠在殷玄的懷裡,感受著這個男人身上傳遞過來的熱量和溫暖,聽著外面一直持續不斷的喜樂聲,那塵埋在靈魂深處的冰冷記憶也在慢慢消散。


  聶青婉想,往後她記住的,大概就是今天了吧,這吵吵鬧鬧的,讓人無法安靜下來的喜樂聲。


  聶青婉難得願意安靜的靠在殷玄的懷裡,殷玄受寵若驚,一路上胳膊沒動一下,腿也沒動一下,就連脖頸都不敢動,她靠在他懷裡的時候他是什麼姿勢,等她離開的時候,他還是什麼姿勢。


  原本殷玄想的是,聶青婉跟西苑的幾個小主感情好,這一路繞皇宮走,他是安排了內務府那邊把線路延長到西苑這邊的,可剛剛,聶青婉哭過了,情緒又不太好,靠在他的懷裡動也不動,殷玄也不敢喊她,故而,到了西苑,御輦倒是停了一下,西苑的幾個小主也都出來了,可聶青婉沒有露面,殷玄就傳話給隨海,讓隨海備轎子,抬幾位小主去城門,近距離看聶青婉的封妃大典。


  隨海得了命令,即刻去辦。


  如此,西苑的幾個小主全都去了封妃大典的城頭上。


  等到了封妃登高台,聶青婉從殷玄懷裡退出來,拿出帕子擦了擦臉,她長的好看,雖然將臉上的脂粉擦去了,卻依然不影響她的美。


  經過一路的情緒沉澱,聶青婉又恢復到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看上去完全沒事兒了。


  殷玄抿了抿唇,只感覺腿在發酸,胳膊在發酸,就是脖子,也酸的厲害。


  剛起身,就又猛的跌坐了下去。


  殷玄吸氣,想著,你真是天生克朕的禍害。


  殷玄坐在那裡,緩著身體各處的不適。


  聶青婉見他一直不起,挑了挑眉,問道:「怎麼了?」


  殷玄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悶聲道:「沒事。」


  聶青婉:「沒事你坐著不動?那我讓王雲瑤先扶我下去了?」


  殷玄憤懣,想著朕為了你,身體好幾個部位都在發麻,你讓朕緩一緩,等一會兒朕怎麼了?這麼個關鍵時刻,朕能讓你一個人先下嗎?不管任何時候,朕都不會讓你一個人落單。


  殷玄伸出手,在聶青婉朝外走的時候,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他深吸口氣,忍著腿根處那麻遍神經的酸意,緩慢地站了起來,站起來后眉頭就緊緊地擰著,可臉上卻一絲痛苦的表情都沒有。


  他先是看了聶青婉一眼,見她衣服髮飾以及臉都沒有什麼不妥當后,這才拉著她,步出了御輦。


  這是第三次,聶青婉登臨萬丈城門。


  第一次,她七歲,封后。


  第二次,她十歲,榮登太后。


  第三次,她的靈魂帶著她二十八歲的年月,她的肉體帶著她十六歲的驅殼,站在了這裡,被封婉貴妃。


  當殷玄拉著聶青婉站在城門之上后,城下的滿朝文武大臣,以及跟在大臣們後面來看把皇上迷的團團轉的婉貴妃是何等的傾國傾城的帝都百姓們全都匍匐著跪了下去,高喊:「我皇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千歲,恭賀我皇和娘娘大婚之喜,早生貴子,綿延大殷皇室。」


  呼喊聲一聲高過一聲,迎著冉冉而生的七月琉陽,照耀在這片山河大地上。


  那一天,有誰看到,婉貴妃的眸底,鋪著什麼。


  那一天,有誰看到,皇上的眸底,鋪著什麼。


  殷玄的手臂雖然有些酸,卻堅定不移地握著聶青婉,沒有松過一刻,當萬民朝拜結束,殷玄看著底下熱鬧的眾人,默默地在內心裡說:「婉婉,這是朕的臣民,而朕,是你的裙下之臣。」


  ……


  沒有人知道在殷玄心中,這個場面想像了好久。


  沒有人知道在殷玄心中,這個儀式代表著什麼。


  沒有人知道在殷玄心中,江山與國,皆沒她重要。


  愛吾所愛,便是王道。


  你在朕心裡,才是真正的王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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