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祭酒
祭酒和少年對辛箏的興趣徹底提起來了。
借刀殺人是貴族的基本技能, 但能如此豁得出去的貴族.……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帝國十萬裏山河, 自然什麽人都有, 但這種特別豁得出去對自己也特別狠的,無一不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這麽一個人,難免不讓人好奇她搶那麽多木牌是為了做什麽。
辛箏搶這麽多木牌, 自然是為了.……賣。
終點位於學宮腳下, 有石階通向學宮下一處考場。
辛箏尋負責的考官要了一塊木牌,在上頭寫上四個慘不忍睹但又奇異的能讓每個看得人都能分辨出來寫的是什麽內容的狗爬字:百金一牌。
帝國的銅布之上也是有別的貨幣的, 氓庶用貝錢、骨貝以及銅布就足夠了, 但哪怕一名底層貴族每日的飲食開銷都趕得上一戶氓庶一個月的開銷了, 銅布顯然不夠用。
銅布之上出現了以銀、金、玉以及珍珠四類為主的昂貴錢幣, 為貴族之間商貿與賞賜所用, 其中最為常用的是金, 金鑄幣並沒有統一的標準,不同勢力鑄的金幣,其分量都不一樣。隻是, 流通得久了, 還是有了認同比較廣泛的標準, 隻是這個標準會隨著帝國最強大諸侯的地位的變化而變化。
這麽多年, 萬邦之中最有權勢的莫過於方雷氏, 連王都要看方雷侯臉色。
認同最廣泛的金幣標準自然是方雷國發行的金幣, 形製是傳統的麟趾和馬蹄狀, 不同的是麟趾和馬蹄的細節,以及一金的分量,方雷氏鑄的金幣都是三兩, 需要時也可以剪碎了用。
辛箏要的自然是完整的馬蹄金或麟趾金。
百金便相當於三百兩黃金, 百枚木牌便是萬兩黃金。
祭酒與少年俱是無言。
這空手套白狼的本事.……空前絕後。
窮瘋了吧?
萬兩黃金對於低級貴族是巨富,但對於辛箏這種層次的貴族,黃金萬兩不過小錢。
封地遼闊,氓庶眾多,而氓庶每年創造的財富,除了用於維持最低標準的生存所需的部分,其餘全都是貴族的收入,隨便攢個幾年便能攢出黃金萬兩。若是著急的也可以骨頭渣裏榨油,搞不好一年就能榨出萬兩黃金,後遺症是第二年的耕種隻能靠奴隸,但影響也不大,維持奴隸生存所需消耗比氓庶更少。
所以,為了點蠅頭小利得罪這麽多人真得劃算?
祭酒道:“話說回來,她離開辛國的時候該不會什麽珍寶都沒帶吧?”
貴族出奔或流亡時都會帶上大量值錢的珍寶,哪怕是特別著急也會隨手抓一把明珠或寶石,比起笨重的金銀銅,明珠和寶石更易於收藏和攜帶,也是氏族積蓄祖產的主要珍寶,出逃時也更方便,但辛箏現在這表現.……莫不是真的孑然一身出逃?
辛箏是所有考生裏唯一一個穿著短褐的,之前以為辛箏是不拘小節,方便舒適即可,如今……
少年沒吭聲。
他哪知道這些?
不過帶沒帶珍寶,想來就算帶了,遇上盜趾軍的時候也該被搶光了。
貴族沒有窮的,而能來辟雍學宮求學的,不是一族最出色的子弟,便是出身特別高的紈絝,後者最是不差錢。
辛箏沿途有留下賣木牌的信息,因而最終趕到終點的考生相當多。
沒人出門的時候會帶著三百兩黃金,因而辛箏允許用價值差不多的東西代替。
明珠與寶石不僅僅是收藏品,也是首飾,發冠、額帶、腰帶、衣服以及履有很多用得上的地方。
不少考生財大氣粗的從身上找出了一件或多件但加起來價值等於或超過百兩黃金的珍寶。
莫說辛箏,便是祭酒與少年的腦子裏都隻剩下了三個字:狗大戶。
祭酒更是忍不住眼紅的嘀咕:“以前沒仔細看,如今想想,學宮裏那些學生穿的……若是洗劫一把,豈非……”
少年眼神死。“你可以試試,我會為你戴孝的。”
祭酒聞言打著哈哈表示開玩笑的,她還沒窮瘋。
君離在辛箏賣掉三分之二的木牌時終於姍姍來遲,剩下三分之一賣得有點難,出門考試還能帶著價值超過三百兩黃金甚至六百兩九百兩的狗大戶終究沒那麽多。
辛箏隨口問形容甚為狼狽疲憊的君離:“需要買木牌嗎?百金一枚。”
君離從懷裏取出三枚木牌:“我的木牌足夠,你在做什麽?”
雖然看不到,但總覺得氛圍有些怪異。
“我在賣木牌,百金一枚,不過冤大頭都拿不出等同價值的東西了。”辛箏頗為苦惱的回答。
君離一時語塞。
木牌還可以賣?
半晌,君離建議道:“沒那麽多錢的話可以讓人先欠著。”
辛箏反問:“那我怎知他們會不會賴賬?”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就那麽薄弱嗎?
君離道:“眾目睽睽之下立約,誰會不要臉麵賴賬?”
辛箏挺想說,隻要利益足夠,臉麵算什麽?
心中雖如此想,但辛箏最後還是同意了。
隻是改成了拍賣,因為允許賒欠後,在場的人就沒有誰是拿不出百金了,不管是賣誰不賣誰都會得罪一大票人,辛箏改成改成競拍,價高者得,這樣誰買到買不到就不是她的責任了。
至於會不會被賴,木牌得賣得出去才是錢,即便被耍了……本就是無本萬利的生意,也沒賠。且以後同在辟雍學宮求學,有的是機會收拾回去。
第二場考核是正常的君子六藝考核。
君子六藝為禮樂射禦數書。
因著都是從老林子裏走過來的,射可以免了,隻考剩下五個。
第一門考的是禮。
禮分為吉禮、凶禮、軍禮、賓禮、嘉禮,但這隻是重要場合用的,實際上,禮貫穿著生活的方方麵麵——僅限於貴族,禮不下庶人,故庶人無禮。
對於一個貴族而言,禮是最基本的技能,自幼耳濡目染,更準確點說,是從會走路開始就在學,走路姿勢都包括在禮裏麵。若是走路姿勢不好,會趁著孩子還小,趕緊糾正。
君離答得很輕鬆,少昊旅舍不得折騰君離,隻要君離在人前不出什麽差錯即可,因而君離言行舉止所有的禮更多的自於自幼的耳濡目染。但他看得書多,記憶力又足夠強大,實踐上可能有問題,但理論上屬於巨人。祭酒並未讓考生們進行實踐考核,隻是單純的卷麵考核,正好避開了他的短板。
辛箏答得更輕鬆,左手執筆蘸墨,洋洋灑灑,很快將縑帛上寫得滿滿的,第一個交卷。
第二門樂,君子可食無肉不可無樂,讓考生們分辨不同的樂是用於什麽場合的,又有什麽錯漏。
君離胸有成竹的找錯了樂裏麵所有的錯漏,甚至還提出了幾處可以改改,能更加美妙,至於什麽場合用……樂不是用來愉人的嗎?隻要喜歡,隻要高興,什麽場合都沒問題。
辛箏比君離更胸有成竹,當場棄權。
第三門禦,是駕駛馬車、戰車的技能,四馬拉一車,本就很考驗技術了,而六藝中的禦更傾向於禮,而非戰鬥,如禦有鳴和鸞、逐禽左的講究,君子在駕車時還要注意車輪發出的聲響,行獵時追逐獵物要從左邊射箭。
君離棄權。
辛箏詢問:“我可否騎馬?不管路子如何,殊途同歸。”
考官拒絕,禦考的是駕車技術,不是騎馬技術,這考的技術,不是賽跑。
辛箏遺憾的表示棄權。
第四門數,靠的是術算。
辛箏仍舊是第一個交卷的。
書沒有專門列出來考,看之前的答卷便足以看出書法如何,因而祭酒將書的考核換成了策論,自由發揮寫一篇策論。
辛箏這回是最後一個交卷的,所有人都交卷了她都還在寫。
考官們很想勸辛箏放棄算了,別折磨他們了。
禮第一個交卷的,洋洋灑灑寫滿了縑帛,隻一個問題:完全詞不達意,其中錯字連篇,估計辛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鬼東西,考官直接給了個最差的成績。
數倒是與禮相反,不僅所有題目都答對了,還舉一反三給出了多種思路的解答法子,讓考官驚豔的給了頭名。
如今這策論.……從辛箏自己的表情上很難看出來什麽,不管是考哪門,甚至於棄權時這人始終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實際上……不提也罷。
考慮一下禮的答卷上的文采.……總感覺會和禮一樣,而且,真的寫得太久了。
辛箏交卷時左手都快寫抽筋了,頗為艱難的用兩根手指夾著縑帛交的卷。
考官看著縑帛上滿滿的字跡,頓覺頭疼。
並非這篇如禮那篇一般錯字連篇,從開頭的粗略一掃還是能看出來這篇文章辛箏是用了心的,掃第一眼時竟然沒看到一個錯別字,雖然還是狗爬字,但相對之前那篇,這篇無疑是精神了不少,至少不再像是一隻懶洋洋直犯困的狗沾著墨水爬出來的,更像是一隻精神頭不錯的狗沾了墨水爬出來的。
文章開頭隻三個字:食人賦。
這是一個足以讓任何人倒胃口並產生閱讀的好奇心的名字。
最為出色的十篇文章最終被呈給了祭酒,按著排名順序呈的,祭酒一路看了下去,文采都很好,詞藻華麗,看得祭酒嚴重倒胃口。
詞藻華麗的文章她若想看,學宮裏那群學生隨手執筆就能給她寫出一篇華章來,還用這些考生來炫耀文采?
稍微讓祭酒側目的是少昊君離的文章,文采比不上之前的,但有幹貨。
非常樸素的描述了自己被盜趾軍俘虜以及後來流浪時的所見所聞,故而對這個世界的黑暗充滿了迷惘,但和正常人遭遇這一切後偏向於憤世嫉俗的迷惘不同,他雖迷惘,但一直在思索為什麽,以及有沒有解決的法子,也真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君離思考的看法是止戈和輕徭薄賦,簡言之,少折騰,與民生息,有那閑工夫打來打去,不如多開發荒地,帝國的疆域如此遼闊,真正得到開發的土地不過九牛一毛,開發的土地多了,能養活的人也就多了,不至於這麽打來打去。
管理者最好選賢舉能,因為英雄父母生出廢物子女不足為奇。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控製生育。
能養得起幾個就生幾個,養不起太多就少生,對於人口的增長與減少都應該進行規劃,而非放任自流。
祭酒的點評是腳踏實地,但太天真。
老老實實開發荒野,的確能創造更多的財富,但農夫從來都比不上強盜來錢快。
看完了,又翻了一遍看了看名字,沒看到辛箏的,詫異的問:“辛箏的卷子呢?”
不至於那麽差吧?
連初審都過不了?
好歹也是一國之君,接受者一個國最好也最豐富的教育資源.……話說回來,關於辛箏的事跡裏好像有一項是她砸開了先生的顱骨將之掛到城牆上風幹了。
被開顱的倒黴蛋讓掛城牆上風幹了,她之後的教育還有人敢負責?
過不了初審不是不可能。
但祭酒還是想看看辛箏會寫什麽。
之前那篇寫禮的她看過,雖然錯字連篇,仿佛信口胡謅,完全不知道在說什麽,但祭酒還是隱隱看出了辛箏對禮的認知:吃飽了撐的,閑出境界了。
這樣一個人,祭酒很好奇讓她自由發揮能寫出什麽來,尤其是寫了那麽久才交卷,總不能還是漫無邊際的瞎扯,那就真的是吃飽了撐的,閑出境界了。
考官委婉的表示辛箏寫的文章有些過於荒誕,還是別看了,會很惡心的。
祭酒更有興趣了。
考官阻止不得,隻能將辛箏的答卷翻了出來,一看名字便明白了考官為何用惡心來描繪讀後感。
別人寫食人賦可能是誇張手法,但辛箏.……直覺這位是寫實派。
事實證明辛箏的確是寫實派,寫實到讓人想吐。
辛箏的文筆是沒有文筆,全文都幹巴巴的,但勝在詳實。
整篇文章都是對話,一名年齡很小,同時生活環境很優渥的小兒與一個成熟理智到冷酷的大人的對話。
討論的話題是食人。
稚童用一種平靜卻疑惑的語氣問大人,為何人食人。
大人表示,糧食不夠吃,不吃人吃什麽?
稚童無法理解,在見到人食人之前,她的腦子裏根本沒有原來人也可以吃的概念,但即便見到了,有了這種概念,還是無法理解。
人也可以做為食物嗎?
大人表示,生存與繁衍是生物的第一本能,嚴格來說生存是第一本能,而繁衍是生存的延續。無人永生,但生命可以通過繁衍將自己的血脈傳遞下去,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生存延續。
人不食人的道德觀念之所以出現不是因為人的高尚,而是為了生存,如果主流觀念裏人可以做為人的食物的話,會對繁衍造成影響,幼崽弱小時沒有自保的能力,必定還沒長大就被吃掉了,生命也不必繁衍了,而無法繁衍生息,生命信息無法傳遞,自然就無法獲得更長久的生存。生存是第一本能,故而為了生存,生物默契的將人不相食推到了主流觀念的地位。但道理是用來說的,不是用來做的,真缺糧時,自然是該吃人還吃人。
稚童表示,可我見過父母食子,按著你的邏輯,這難道不是違背了生存與繁衍的第一本能?
大人反問,你可見過年邁者食子?
稚童……沒見過。
大人表示,沒見過就對了,年邁者已經無法繼續生育,因而已經生下的後代會很重要,往往願意為了後代的生存而犧牲自己,但壯年者卻是相反。因為還能生,所以已經生下的孩子可以在缺糧時吃了,等糧食充裕時再生幾個,仍舊可以傳遞自己的生命信息,和第一本能並不衝突。
稚童沉默了片刻後表示,生命是最寶貴的東西,自私亦是人的天性,雖然無法理解,但還是能夠接受,畢竟這是現實,但為什麽還要研究兩腳羊的十八種吃法?
大人好奇的詢問你怎麽知道的。
稚童表示曾見饑荒,很多餓殍,但也有人身形豐腴且紅光滿麵,稚童讓人將人給抓了,具體做了什麽文章裏沒提,但結論提了:稚童獲悉了兩腳羊的肉如何烹飪更美味的多種做法。
關於十八吃,辛箏寫得格外詳實,甚至連那個被抓的倒黴蛋的部分心態都給表達出來了,祭酒下意識的捂住了自己翻江倒海的胃。
盡管如此,祭酒還是繼續看了下去,想看看接下去還能多恐怖。
辛箏自然是用筆證明,能。
倆人的話題越討論越深入道德與人性。
既然道德是為了生存而建立的,那麽人和野獸有什麽區別?
大人的答案是:你的問題根本不成立,沒有人能尋找到可以證明一隻獸不是獸的依據。你可以人更聰明,比尋常野獸更擅長生存和捕獵,但你不能說不是獸。豺狼虎豹再精通覓食,甚至進化得能直立行走了,也還是豺狼虎豹。
為了向稚童證明自己的邏輯是準確的,大人還給稚童講述了一種叫做冰期的東西。
腳下的大地是個球,環繞著太陽轉動,但太陽是一個有著良好作息的好孩子。
一句話,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小憩與休息。
當太陽休息的時候它給予周遭行星的溫暖會變少,即冰期,全球變冷。
所幸,太陽的時間觀念和人不一樣,哪怕是頻率最高的小冰期也是三五百年一回,不至於讓人活不下去。
有小冰期自然也有中冰期和大冰期,大冰期在理論上能維持萬萬年,整個大荒變成一顆冰球。
中冰期,能維持千年甚至萬年,不過幾萬甚至幾十萬年一次,哪怕是元洲最長壽的種族羽族大部分也無法在有生之年經曆一回,這也算是一種幸運。
大人推算過,最近一次的中冰期上一紀元時出現過,漫長的寒冬裏造就一個食人王朝。
氣候寒冷,不算是畜牧還是農耕都很難發展,就算能艱難發展……那會兒的智慧生物剛學會打造石器,沒那本事。
食物不夠吃怎麽辦?
食同類唄。
文明在寒冬之中艱難的發展,食同一食是近萬載,最終成為了那個王朝的社會文化——以智慧食物為食,此謂天理。
大人以此為據,表示,人食不食人純粹看生存需要,若是食人對於生存利大於弊,自然是正義的,反之,弊大於利,是罪大惡極。
道德的本質是智慧生物對更好的生存環境的向往和工具。
一大一小進行了一番語氣平靜內容激烈的爭辯,最終大人成功辯得小孩無話可說。
祭酒甚至能看出,稚童在一路的爭辯中思維已經給帶偏了。
這也不怪稚童,她太小了,小得連成形的三觀都還沒建立起來,麵對一個建立起了縝密且自恰的三觀的大人,思想被浸染是必然。
雖然內容幹巴巴且悚然了些,但祭酒成功對辛箏刮目相看了。
真不像一個貴族,對民間疾苦也太了解了。
最讓祭酒在意的是,最後的時候稚童的思維雖然已經被帶偏了,但她話語裏也隱隱透著一種意味:既然食人與不食人取決於環境而非天性,那麽這個問題就並非無解。
怎麽解辛箏沒有在文章中給出答案。
祭酒並不認為辛箏沒寫出來的內容會和君離一般天真無邪,天真無邪的人寫不出這麽一番讓她看得又是吐又是白毛汗的文章。
祭酒一邊抱著痰盂吐著一邊回憶著文章的內容,吐的更厲害的同時又有種怪異的感覺。
那個大人的形像,怎麽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