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辛箏
雞蛋糕的個頭一點都不小, 可能是因為是遊牧方國轉型而來的緣故,辛人, 至少土生土長的老辛人的審美喜好和龍伯差不多, 雖然因為炎帝後裔的關係崇尚紅色,但民間還是非常遊牧風的崇藍尚白,器皿食物什麽的, 前者個頭越大越好, 後者分量越足越好。
一個雞蛋糕跟成年人的拳頭似的,小孩子吃一兩個就飽了, 安瀾經常看到有小孩拿雞蛋糕當朝食。
如此大塊頭的一個肉糕辛箏沒幾口就吃完了, 點評道:“肉放得吝嗇了, 我記得我小時候吃的肉放得很足的。”
安瀾下意識算了下。
人族過一年就算一歲, 過了今天辛箏就二十二了。
辛箏是八歲離開辛國的, 所謂的小時候最早也得是十四年前。
安瀾道:“據說是因為人越來越多, 肉不夠吃,價格就漲了。”
“供小於求。”辛箏皺眉,將手上的肉糕三兩口吃完, 進軍下一個。
安瀾默了一瞬, 道。“這隻是暫時的, 你在一年的時間裏接收了四十萬移民, 過段時間就好了。”
辛箏道:“好不了。”
安瀾不解:“為何?”
“養殖家畜是需要用到大量的土地資源的。”辛箏解釋道。“哪怕是隻給家畜吃牧草, 牧草也需要土地來種植, 但辛國的土地, 除了用來保持水土不能動的部分都已開發。沒有更多的土地來提供更多的牧草,而牧草的畝產,短時間內也沒法再來一次暴增。”
自青婧跟著她來到辛國帶來了牧草的第一次翻倍增產後, 之後的牧草產量基本沒怎麽增加過。
辛箏頗為頭疼的道:“雖然青婧和我說她在海島上發現的鳥糞石能讓植物生長得更好, 但辛國是內得不能再內的內陸方國,我根本沒法將鳥糞石弄到辛國來。”
安瀾道:“因為自己用不到,你就告訴了南方沿海的方國,鳥糞石能增產?”
辛箏點頭。“別人種出來的糧食多了,我能買到的糧食不也多了?”
安瀾想了想,是這個理。“你還有錢?”
這個問題問得太紮心了,辛箏已掃蕩了一半肉糕的好食欲瞬間蕩然無存。“沒錢。”
見此,安瀾也反應過來自己戳著別人脆弱的心了,安慰道:“沒事,沒錢了你讓工坊繼續鑄錢便有錢了。”
“可我現在連鑄錢的材料都拿不出來了。”辛箏歎道。“銅料都耗盡了。”
瘋狂鑄幣一年,辛國庫存的所有銅料都完蛋了。
若非陵墓裏翻出來的銅器都被她當作古董賣給了別國的貴族,她可能連自己祖宗用來銘記功績的青銅器都能拿來融了鑄錢。
安瀾道:“那就鑄銀幣。”
“銀料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安瀾瞬間服氣,辛侯你這一年究竟是花了多少錢才能連鑄錢的材料都沒有。“那金幣呢?你總不至於金子也沒有了吧?不是說辛國在北邊的摩雲雪山有一座金礦嗎?”
“產量又不多。”辛箏歎道。
“那也可以拿來鑄錢,鑄一點是一點。”
“可辛國本來就有發行金幣啊。”辛箏道。
“你說的那些馬蹄金麟趾金柿子金?”
“嗯。”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安瀾拿著雞蛋糕努力組織著語言。“那些金幣使用的時候都會被剪碎。”
“很正常,金子的價值很高,除非是非常大宗的買賣,或是國與國之間往來,不然不剪碎沒法用。”
“兩銖錢三銖錢四銖錢就不會有人剪碎了用。”
“剪碎了就沒人收了。”辛箏不由笑道。
兩銖錢有些磨損仍舊可以使用,像金子一樣絞得七零八碎的,冤大頭都不會收。
“但那些金幣就能。”
辛箏怔住。
安瀾道。“我覺得那應該不算錢,真正的錢應該像兩銖錢那樣,就算有磨損,分量不足了,但你說那是兩銖錢,它就還是兩銖錢。不能是可以隨便剪碎,而且每一塊碎片還能繼續用那種。”
辛箏想了想,道:“我懂你的意思了,金幣應該像兩銖錢一樣,哪怕磨損得不足量了,它的價值也應該恒定不變。”
安瀾想了想,差不多就這個意思,忙不迭點頭。
辛箏道。“五銖錢本來還沒確定鑄銀幣還是金幣,就鑄金幣了,一枚金幣值.……十二枚四銖錢好了。”
十二枚四銖錢,也就是一萬兩千枚兩銖錢。
安瀾看了眼手裏的半個肉糕,四千隻肉糕,六千隻素糕,當早餐的話差不多能讓一個孩童從開學一直吃到小學結束,如果十年裏每次考試都能過關不被淘汰的話。
“那麽大的錢,用不上吧。”安瀾呐呐道,她好像想得太想當然了。“不如鑄銀幣算了。”
“沒有銀料,就鑄金幣了。”辛箏道。
“就算是商販也用不到那麽大的錢,一個尋常商販全部的財產也不會有那麽多錢。”
“尋常商販沒有,那些大商販呢?”辛箏道。“比如賈喜那種層次的。”
“他們是有那麽多錢,憑什麽要將手裏的錢財換成根本用不出去的五銖錢?”安瀾道。“五銖錢可沒法像麟趾金一樣絞碎了用。”
“就當存錢好了。”辛箏道。
安瀾道:“不會有人同意的。”
辛箏篤定道:“會有很多人願意兌錢的。”
安瀾不能理解辛箏那強烈的自信心。“如果有人願意,應該夠你花一段時間了吧?”
辛箏瞬間就焉了。“不夠,就算他們將所有家財都送給我也不夠。”
安瀾無言。
辛箏很快重新打起了精神。“還是得盡快打下條國,條國可是有好幾座金礦,條澤裏魚鱉肥美,且產珠蚌,適合嚐試一下青婧提過的養珠,還有條都,靠著雲水,航運非常便利,往來沃洲和兗州全都要經過它,收過路錢都能收到手軟。”
安瀾:“.……什麽時候?”
“雖然我很希望越快越好,但還是得等窮桑國和條國的戰事白熱化以後。”辛箏道。“我能用的人太少了,滅條的傷亡若是太大,太虧了。”
安瀾一點都不覺得三百萬人口少,奈何辛箏太浪,三百萬人口確實不夠,三千萬都不夠。
閑聊中書信也寫完了,辛箏將信塞進信封裏,再於空白信封上寫上收信人。
安瀾瞅了眼,雀奴親啟,受少昊君離照顧過一年多,她自然也知道君離的小名,不由流露出了疑惑之色。
辛箏道:“怎麽了?”
“你這半年好像經常和他書信往來。”
辛箏回憶了下。“還好吧,一個月也就三四封。”
“你給望舒和青婧寫信都沒這麽勤。”安瀾道。
辛箏的作息規律到根本沒有什麽空閑時間,想寫信要麽專門擠出時間要麽見縫插針的充分利用起少得可憐的閑暇時間,這也使得辛箏不太愛寫信。
“那倆一個遠在幾萬裏外的鳳麟洲,不對,現在應該是聚窟洲,那家夥在啟都擺擂大勝名揚天下後拒絕了無啟王的招攬和無啟王鬧掰了,要不是早有準備跑得快,人頭都落地了。這會兒正被滿大陸通緝呢,一天一個位置,我知道她很聰明,但沒想到她逃命的本事也這麽厲害,談判破裂後捅了無啟王一劍還能全身而退現在還沒被抓到。不過話說回來,她要沒這本事早被巫宗給弄死為巫宗在幹掉巫女的輝煌戰績上又添一筆了。”辛箏頗為無語的道。“青婧,也不知道她是找到了什麽感興趣的新課題了,沒事完全不理我,沉迷研究不可自拔,我便是想給她們多寫幾封信都做不到。”
她現在就希望這倆別作死太過把命給浪沒了,不然過些年她搞巫宗的時候會很麻煩的。
在一代代巫女的努力下,巫宗世俗化的味道很濃,人族對信仰的態度相當的樸實:有用嗎?有用就拜拜,拜了沒用就砸廟。
也因為世俗化,巫並非貴族那樣清純不做作的脫離了底層的脫產者與特產者,比起貴族,巫宗不要太務實,巫宗牽扯得人和事也更多,她自然也不能像對付貴族一樣一鍋燴流放陵光半島。
陵光半島的麵積倒也不是塞不下那麽多人,她也很想這麽幹,望舒和青婧這倆也一定不介意對巫宗落井下石,問題是她要真那麽幹了,蘇橫第一個死給她看。
安瀾道:“可你和他後的小一年裏一封信都沒給他寫過。”
“他也沒給我寫過呀。”辛箏道,走的時候招呼也沒打一聲。
安瀾愣了下。“那你們之前是賭氣誰先寫信誰就先輸了嗎?如果這樣……”
好像是辛箏輸了,先寫信的是辛箏。
辛箏道:“你想多了,我和他已經結束了。”
安瀾不以為然。“結束了也可以重新開始,龍伯的男女在生了孩子後都會分開,但過些年歲又在一起的也不少。”
“我和他是人族,人族分開後一般不會重新在一起。”
“為何?”
“因為人族的分手一般都是歇斯底裏的。”辛箏道。“反正,人族男女的一段感情不管開始的時候多甜,分手的時候多半不吝嗇惡語相向。”
“為什麽?”安瀾不懂。
辛箏想了想,回答:“我也不懂,若實在無法放手,把人抓起來直至厭倦便是,若能夠放手,隻能說明沒那麽不可或缺,歇斯底裏毫無意義,還難堪。”
安瀾很想說你把人抓起來的提議比歇斯底裏更無語。“可你與君離阿兄應該算是好聚好散吧?”
沒見這兩位分手的時候吵架,當然,也吵不起來,君離走的時候招呼都沒打一聲,辛箏知道時人都已經走了。
辛箏聞言道:“算。”
“那為何不能再續前緣?”
“我是辛國的國君,他是少昊部的國君兼沃州牧。”辛箏回答。
“人族很多國君不都是夫妻嗎?”
“但那些夫妻不同姓。”辛箏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看你的表演去,大人的感情問題和小孩沒關係。”
安瀾不高興道:“你在意世俗的道德倫理?”
“我不在意。”辛箏回答。“但他需要在意。”
安瀾無奈,隻能乖巧的一邊啃雞蛋糕一邊看表演。
辛箏將信封裝好後眼神也回到了舞台,但注意力仍舊難以集中,思考條國的事,思考兗州的事,思考巫宗.……還有可能會.……也可能已經失控的冀州鯰魚計劃。
青婧這條鯰魚的戰鬥力太強了。
她要的是冀州大亂,逼冀州千萬人口東遷南遷,進一步開發帝國的東部與南部,但青婧.……總覺得冀州最後可能不剩幾個活人。
人族傳統,確切說是貴族的傳統,一年的最後一天是要守歲的,就是一整晚不睡覺,迎接新一歲,但辛箏也沒打算將年宴搞一整個晚上,倒不是心疼賓客們的身體,而是心疼油脂。
哪怕有望舒從長洲帶回了的芸苔和花生使得辛國除了動物油脂外還有別的油料來源,隻一個問題:不論是芸苔還是花生都是辛國的氣候土壤種植不了的作物。
辛箏雖然將作物種子傳給了南邊的方國,讓它們種,自己再買。但千裏迢迢運過來,油料仍舊不便宜。
保持蹴鞠樓一整晚都亮如白晝,並且每一層都燃燒無數炭盆避免賓客凍出問題,賣門票賺的錢以驚人的速度燃燒著。
看一眼火把便跟刀子割肉似的。
辛箏最終定的是年宴總共三個時辰,各種歌舞俳戲弓馬騎射等表演一遍,三個時辰就過去了,正好迎來新一歲。
表演的節目有辛原草原文化的內容,也有冀州文化,還有孟水郡那邊的山民文化,各占三分之一。
本來沒這麽公平的,辛箏的原意是隨便湊幾個節目夠三個時辰就夠了,但誰也沒想到年宴獻藝最終變成了本土文化、移民帶來的異鄉文化以及新並入的疆土的當地文化的交戰舞台。
本地人,新並入的,移民,三者之間的摩擦衝突始終是個問題,對此辛箏也沒什麽辦法,在這一代人死光前這種摩擦衝突不會消失,她能做的便是盡量控製不讓三者打起來。
但不同地域文化的衝突與交融在同一個舞台上上映也別有一番風趣,至少辛箏的注意力最終被節目給拉了回來。
最後的壓軸節目一個是辛國本土的萬舞,舞者揮舞兵戈,每一個動作都在詮釋著生物最原始的審美——勇武健壯。
按著辛國的傳統,年宴時的萬舞應當由國君或嗣君來跳,證明自己很健壯,實在不行也可以由國君的近親裏挑一個。但辛箏明確表示自己不想跳,為了保證所有賓客都能看到表演,蹴鞠樓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每一層每個位置都能看清舞台上的一切。這種情況下十二層隨便哪層都可以用弩刺殺,隻要技術沒差到慘絕人寰的境界都能射中。
辛箏拒絕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冒險,但她也沒有嗣君,又更加堅定的拒絕了一些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從辛駟的私生子女、她的從孫裏挑一個跳萬舞的提議,選擇來了一場全國海選,勝出者在年宴上跳萬舞。
全國大選,一路比賽贏到最後的,跳得萬舞自然對得起全國第一的名頭。
辛箏自己沒跳過萬舞,現在不跳是怕死,小時候不跳是年紀太小,讓一個垂髫稚子舞著一二十斤的武器跳小半個時辰的舞,那不叫跳舞,那叫虐童。但她見過別人跳,辛襄子還活著卻年邁時沒法跳時是辛鹿跳,辛襄子死後她繼位卻年幼時是公叔歸鄉跳,兩個老家夥都跳得不差,但比起這位全國第一還是差了一大截。
辛箏看得熱血沸騰,掌聲非常走心,以至於舍人問她要不要招那跳萬舞的男子侍寢。
辛箏回以懵逼臉,好一會才想起自己是國君,國君想睡就睡誰。且辛國的曆史上,若在重要場合跳萬舞的人與國君性別不同的話,國君是可以召幸的,但很少有國君這麽幹。
辛國的國君們結婚喜歡強健勇武的女子,但納妾或是找情人時卻是清一色的柔弱美人。
辛箏以前不太明白國君們的兩極審美,如今.……有點明白了。
辛箏非常堅定的搖頭。“不用。”
安瀾疑惑的看著辛箏,道:“先生若想找比君離阿兄更美的,天下間很難找到更出色的。”
“不難,我就認識一隻,不過是女的。”辛箏隨口道。
安瀾驚訝:“你還喜歡女的?”
辛箏:“.……我喜歡男的。”
“那你怎麽?”
“安全問題。”辛箏回答,見安瀾不解,便為解釋了一番。
勇武的美人很美很有勁,但枕邊人刺殺也很方便,遠不如柔弱美人來得放心,後者哪怕是刺客,也能一巴掌拍死,而實力強大的枕邊人,沒有兵器也能抬手掐死你。納妾找情人是為了玩樂,玩樂的目的是放鬆精神,找個厲害的情人還不如一個人睡,至少睡得安心。
最重要的是,對於強者給予尊重是最基本的道德,像對待弱者一般將強者當成賞玩之物無疑是嫌日子太舒坦了。
結婚找厲害的則是因為強強結合有利於生下更優秀的後代。
妾和情人生的孩子喜歡就當成寵物來養,對於寵物沒必要在費太多的心思,不喜歡的話就是什麽都不是的流浪狗,看一眼都嫌浪費時間,更不可能費心思。
不過曆史證明,人不可貌相,柔弱美人也不一定真的柔弱。
辛箏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祖母就是一位柔弱美人,也不是正室,而是奴隸。國君愛其美色,對美人的心態大概就是長得挺美,看著也挺安全的,那就玩玩,玩得久了覺得足夠可心,便納了妾。
這位柔弱美人最後幹掉了國君和國君別的兒女,扶持自己的女兒成了新君——
辛國國君之位繼承規則第一鐵律:隻要有能力幹掉所有競爭者成為最後活著的蠱王,哪怕是賤奴生的,也是正統,正得不能再正的正統。
雖然她的女兒特別了點,嚴格來說那一代養出的蠱王是老娘,女兒本身並沒有多少本事,但會投胎也是一種本事,反正在國君別的兒女都死幹淨了的情況下哪怕女兒不是蠱王也沒妨礙了。
不過這樣的傳奇也隻此一例。
雖然那是自己的直係祖先,但打那之後辛國國君睡正室以外的男男女女都會先再三篩選,強者不睡,外表柔弱裏子蛇蠍的美人也不睡,實在想睡便結婚,立為君後再睡,不立君後的就敬而遠之。
審美最終統一為傻白甜,天真無邪沒有心計,用華服和寶石就能打發的美人。
反正辛箏記得辛襄子最寵愛的幾任情人一個比一個沒腦子,當然,沒腦子的同時皮相也一個比一個出色。
安瀾無語。“你們人族的講究可真多。”
“生命無價,安全第一。”辛箏理直氣壯道。
安瀾忽問:“君離阿兄符合玩物標準的弱者?”
辛箏不假思索的回答:“他不是玩物,他是強者。”
“但你並不打算和他結婚。”
“不合適。”
“那你還睡他?”
“一時鬼迷心竅。”辛箏不悅道。“這個話題你怎麽沒完沒了了?看你的表演。”
安瀾隻得哦了聲,扭頭看下一場表演,也是最後一個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