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辛箏
俳, 指雜戲、滑稽戲或者演雜戲、滑稽戲的藝人。又有詼諧,玩笑, 滑稽, 幽默的意思。
單從字義便不難猜到俳戲是什麽,不是滑稽搞笑就是押昵,前者比較常見, 俳人為身材矮小的侏儒, 別誤會,不是靖族那種。
靖族矮歸矮, 但和龍伯一樣, 不管是高的還是矮的, 身形比例都是很勻稱的, 甚至比人族還勻稱矯健, 比如龍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們和人族隻是比例尺的差異, 並不會給人以畸形感。
俳戲用的侏儒是人族,隻是比起大部分人族,侏儒的身材顯得很不正常, 而與大部分人不同便是畸形。出生時要麽被殺死, 要麽被賣給俳戲班子扮演滑稽戲裏逗趣的醜角。
俳優自然也不全是侏儒, 不是侏儒的那部分, 多長在及格線以上, 演的俳戲多以押昵為主, 兼職皮/肉生意。。
不是無聊的滑稽就是無聊的押昵, 辛箏都沒興趣,但她對年宴的節目提出了一個要求,必須有一個節目用來演示防疫和對抗疫病, 趣味性不能太差, 至少得讓觀眾能夠自發的堅持看完。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節目,官吏們都是接受過教育的成熟的臣子,自己捉筆寫一個。
她都做好了官吏們親自捉刀寫俳戲的準備,不曾想,那些家夥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個符合她要求的節目。
一出即不滑稽也不押昵,非常不俳戲的俳戲。
從開場起就有一種史詩感。
開場就是瘟/疫橫行。
名喚常儀的少女行走於瘟魔的陰影下,旁的人都染上了疫病,獨她沒事,不僅在疫區活蹦亂跳的,還精力旺盛的照顧染病的人,教導未染病的人如何防疫。
辛箏咬著雞蛋糕目不轉睛的看著舞台,驚訝的發現俳戲裏的戲文居然牛掰的將防疫知識給編成了歌謠,頓時好奇起這出俳戲誰寫的,這知識水平去幹醫者絕對是神醫級別的,幹什麽不好去幹俳優?
真不是她瞧不起俳優,但俳優職業的上限真比不上醫者。
到此為止這出戲還很正常,隻是在訴說著瘟魔統治下的浮生百態與那略有些格格不入的少女。
很快就不正常了。
至少在辛箏看來很快不正常了,因而很快出場了新角色,一個頭生四角的白發少女,是王朝的國相,奉命來收拾瘟/疫橫行的爛攤子。
不知是否錯覺,她隱約覺得頭生四角加白發的少女有種說不出的既視感。
如果是那個怎麽都不會染病的少女帶來的是溫暖,那麽國相帶來的就是最重要的東西——秩序。
但秩序隻能控製疫情不繼續蔓延,沒法治好已經染上的人。
少女在切藥材時不小心傷了手,血滴在了藥裏。
本來治不好病隻是讓病人苟延殘喘還不一定有用的藥,病人服下後卻痊愈了。
少女產生了懷疑,撕開傷口又給一些病人的藥裏滴了血,服了的病人都痊愈了。
這轉折太可以了,所有觀眾都愣住了。
不是,這不是宣傳防疫的俳戲嗎?怎麽突然換了畫風了?
一波轉折後又是新的轉折。
國相都沒查便找上了還在糾結要不要繼續救人的常儀,讓她不要再滴血。
辛箏耳力很好的聽到了觀眾們的議論。
“一滴血就可以活人命?這狗官憑什麽阻攔?”
“莫不是想獨占寶血?”
林林總總的議論盡是對國相的惡意揣測,全部猜錯。
國相反對的理由非常的超凡脫俗與接地氣:常儀有多少血,她救得了人一次救不了人無數次,凡人得學會自己去麵對瘟魔,去戰勝瘟魔。
至於對抗瘟魔期間會死多少人,那是難免的犧牲。
整個蹴鞠樓頓時罵聲一片,狗官兩個字不絕於耳。
辛箏問安瀾:“你怎麽看?”
安瀾想了想,蹙眉道:“太冷血了。”
辛箏道:“很理智。”
安瀾默了一會兒。“先生讚同她?”
辛箏點頭。“秩序已經控製住了,疫情不會繼續蔓延了,下一步自然該搞明白疫病是什麽,如何傳染的,如何治,那些病人是現成的材料。”
“血不就治好了嗎?”
辛箏努力不翻白眼,孩子會模仿大人,在孩子麵前不能太粗俗。“她才多少血?她又能活多少年?她的子孫能不能繼承她的血?你要記住,治療疾病它如果不能廉價和簡單隨便什麽人都能使用,那它沒有意義。”
國相與辛箏持相同意見,但常儀表示:生命我眼前逝去,我無法視若無睹。
倆人爭執間有另一個著白底金紋服飾的少年走入人群中告訴病患,常儀的血能夠救他們。
行吧,至此也不用爭執了什麽。
麵對數以萬計求生的病患,國相與常儀敢說一聲不,病患就將這倆一鍋燉了。
當然,病患也沒一上來就強迫,而是先禮後兵,而是集體跪求救命,隻要一滴血。
國相非常禮貌的跟病患算了算一個大活人身上有多少滴血,細致得讓人她是不是閑的蛋疼的給人放血計算過人體的血液數量,一滴血的確不多,但當病患數以萬計後,一人一滴血就不是不多了。
事實證明講道理說服不了將死之人的求生欲——僅限於自己求生,至於別人,自己先活下來再說別人。
此謂之人性。
常儀到底沒讓人鬧到那麽難堪的地步,但她也沒舍己為人到想不開的地步,因此定了個規矩,讓病患們排隊領血。
身體最弱的小孩排在前麵,老人排在中間,青壯排在最後。
理由是小孩和老人身體最弱,最先治好比較好,青壯身體底子好,沒那麽快死,能多挺一會兒。
反對者插隊者自然有,統統被國相給砍了。
常儀一邊狂吃補血的東西一邊放血,但大抵是放血放多了,越到最後,血的作用便越小,從最開始一個人隻需要一滴血到最後需要一百滴血才能痊愈,折騰了很久才將大部分人都治好。
安瀾驚呆了。“太殘忍了。”
辛箏也驚呆了。“太不講理了,沒人放這麽多血後還能喘氣。”
安瀾:“.……”
轉折是沒有盡頭的。
疫情結束後常儀發現自己的五感也開始消退,更雪上加霜的是曾經告訴病患們常儀血可以治病的少年又一次出現了,這一次他告訴君王們,常儀是神靈化/身,食其心,可得長生,不老不死。
有理有據,常儀的一滴血連無藥可救的疫病都能治好,她的心食了怎麽可能沒有更好的效果?
須知常儀可是真的長生,捅她一劍,傷口幾天就能好,百毒不侵,不論怎樣見血封喉的毒飲下去,一通上吐下瀉就沒事了。
最重要的是,從她出現起,她就沒有衰老過。
哪怕是長生種也是會衰老的,隻是慢點了罷了,但常儀,她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千年沒有絲毫變化。
全天下的王侯貴族都瘋狂了,常儀的生活再無寧日。
辛箏為這一波三折驚歎了。“多大仇啊這是。”
安瀾不解:“為何要那麽瘋狂?”
辛箏回道:“人性罷了,吃不飽的時候想吃飽,吃飽了以後想吃山珍海味,山珍海味吃上以後想永遠吃,長生不死,永遠享受榮華富貴。”
安瀾不能理解,想了想,問辛箏:“先生也希望長生嗎?”
辛箏道:“那是自然,長生是所有生命的共同欲/望,不想長生的不是有病就是命賤希望早死早超生。”頓了頓,辛箏補充。“當然,我不會跟俳戲裏的君王們一樣蠢。”
安瀾不解:“你剛才還說追求長生沒毛病。”
“追求長生不朽的確沒毛病,但不帶腦子的追求那就很有毛病了。”辛箏道。
“常儀的心並不能令人長生?”
“我又不是作者,我怎知他的設定?”
“那你是什麽意思?”
辛箏道:“常儀隻有一顆心,若真能令人長生,也隻能讓一個人長生,誰吃誰是胎盤。”
安瀾一臉茫然。
辛箏解釋道:“一個人的長生意味著我的一切,不論是仍舊擁有的還是已經失去的都將失去意義。長生看似擁有了無窮無盡的時間,實則被時間放逐。”
安瀾驚訝:“先生不想長生?”
辛箏搖頭。“我的人生追求的便是長生。”
“可你剛才還說.……”安瀾糊塗了。
辛箏道:“如果常儀有的是一個具有普適性的長生方,那麽我會是最有興趣的人。”
安瀾不解:“什麽是普適性的長生方?”
“就是每個人都能給自己配上一劑的方子。”辛箏回答。
安瀾:“.……那怎麽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人族的平均壽命不超過三十歲,但在我的封地,平均壽命已經到了三十四歲,隻要醫學繼續發展下去,讓人身強體健的同時不生病,或者哪怕是生了病也能很快治好,活個幾百年有難度嗎?”辛箏道。
“那也是不是長生。”
“生命為何會衰老?總有原因,找到原因,然後打斷它,理論上人不就不會老了?”辛箏道。
安瀾頭回發現辛箏原來也會做白日夢。
辛箏繼續道:“而且,曆史上有成功案例的。”
安瀾回以疑惑的眼神。
辛箏道:“炎帝,雖然我不知道她是怎麽突破自己的壽命極限的,但她已經證明了長生並非妄想。既已有第一個成功案例,日後必定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無數個。”
安瀾聞言道:“好像有點道理。”
辛箏拍了拍安瀾的小肩膀。“是很有道理。”
舞台上的俳戲還在繼續。
雖然被那神秘少年坑得不輕,但常儀心態很好,來抓自己求長生的,能躲就躲,躲不了就殺,再加上有一些哪怕聽說了傳言也嗤之以鼻的友人幫助,日子倒也過得不錯。
除了,五感漸失,生命流逝。
辛箏支著額頭道:“這要是神靈,那神靈也太弱小了。”
青婧和望舒這倆同樣被宣傳為神靈化/身的家夥可一個比一個凶悍。
故事漸漸走到尾聲。
常儀與來拜訪自己的友人們飲酒聊天,聊起了當年的傳言,一名友人道:“或許常儀你真是神呢。”
常儀也笑說:“若我真是神,那我許你們一個願望。”
一名友人玩笑道:“神啊,請您收回對我的祝福,賜予我永恒的死亡吧。”
常儀愣了下。“為何?”
友人答:“長生不死,不是祝福,是詛咒,我愛的,我恨的,愛我的,恨我的,皆留不住,我曾經執著的,榮耀的,皆已無意義。”
一名友人道:“後半句沒問題,但前半句,你愛的你恨的,愛你的,恨你的不還有一個活著嗎?”
友人神情複雜的道:“休要提祂掃興。”
也不知所謂的他是誰,一句話一出,除了常儀與其弟子,所有人的興都給掃了。
常儀好奇的問唯一沒許願的國相,不想死嗎?
國相表示,我不想死,我沒有需要求神的地方。
這片土地上曾經有過一季文明,那個文明統治這顆星球的時候,人無高低貴賤之別,人人皆可吃飽穿暖,比起單純的吃飽,更注重吃得好,每個人都可以讀書上學,每個人都可以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國家的管理者不世襲,由萬民投票選出。幹得好就繼續幹,幹得不好就退位讓賢,人人皆可競爭王位。
在那個時代,人們一日可往來千裏之外,相隔千裏亦可無障礙交流。
那是凡人靠自己的雙手建立的文明,昔人能做到,今人沒理由做不到,不需要求神。
非常好,全是永生者。
所有觀眾都為這神轉折驚呆了。
更驚的還在後麵,常儀的生命結束時,一眾永生者為她辦了身後事,那個坑了她的神秘少年也來了。
“哎呀呀,居然這麽容易就死了。”少年頗為感慨。
一眾見到少年便手癢癢的永生者很快與少年展開了群毆,俳優將這段打戲舞蹈跳得格外的精彩,並且一邊動手一邊互揭老底,罵人的詞匯量之豐富令人大開眼界,觀眾漲了見識之餘滿足了好奇心。
很多年前其中一個永生者在一個夜晚看到有個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用塵埃製造了一個殼子,為殼子注入了一股生命能量,然後鑽了進去,殼子.……活了。
那個誕生方式詭異,真感天地靈氣而生的家夥便是常儀。
雖然誕生方式詭異,但除了一直不會老,百毒不侵,血液能治病等問題,她和普通人差不多,也不記得自己誕生前的所有事,像個普通人一樣長大。
少年聽同伴提過一嘴後便一直跟在常儀後頭研究她,將常儀好好的人生反複踐踏,也弄清了常儀的血液治病的原理。
常儀的身體裏有著一股非常磅礴的生命能量,不出意外的話,那股生命能量能讓她活個三五十萬載,不應該才一千歲便英年早逝的。
當年治好疫病的不是血,而是那股生命能量。
她將生命能量融進了血液裏,於是血成了寶血,延續了本該死去之人的生命。但那股能量終究有耗盡的時候,這也是為何到了後來需要很多滴血才有用,甚至最後完全沒了神奇功效的原因。骨髓可以滋生新鮮的血液,卻不能補充失去的生命能量,後來滋生的血液都是正常的血液。
某種意義上少年沒騙那些君王,吃了常儀真的能長生,隻是不能隻吃心髒,必須整個都吃了,吃了以後壽命可達百萬載——僅限於放血之前的常儀,在常儀將生命能量給作沒了後她便失去了長生藥的作用。
那麽問題來了。
生命能量哪怕是分成十萬八萬股後能延續十萬八萬人的生命,擁有如此生命能量的常儀究竟是什麽東西?
答曰:陵光。
陵光哪位?
神話傳說中誕生於神靈左手中的子嗣兼坐騎——陵光。
陵光在與魔的戰爭中被碎屍萬段。
常儀是陵光的碎片。
俳戲的最後少年蹲了很久的墳墓,沒等到常儀揭棺而起,卻看到了一隻金紅翎羽的鳥兒自墳頭中飛出。
辛箏:“寫這俳戲的是哪位?著實是個人才。”
對人性描述簡直入骨三分,又非常的符合她能宣傳防疫知識的要求,討好她的同時還討好了巫宗。
常儀放血救眾生,而常儀是陵光的化身,陵光是神靈的子嗣。
改編神話傳說為俳戲的例子也不是沒有過,但改編得討好了所有人,太有才了。
俳戲的作者名喚修,並非辛國人,是葛天國人士,這出戲是從葛天國傳過來的,這家夥寫了不少俳戲和文章,內容光怪陸離又生動有趣,非常受歡迎。
修這個名字讓辛箏的眉頭下意識的跳了跳,真巧,她認識一隻叫修的非人,還認識一隻頭生四角紅顏白發的少女。
青婧在葛天國。
那隻非人修在找青婧。
辛箏頭回覺得青婧沉迷研究沒事就不理人很糟心,修的事也不是沒通知你,結果一句知道了就沒下文了。
隨著俳戲的結束,時間也正式走過了午夜,滴漏顯示的時間新一天已至。
亙白1122年的第一天。
辛箏舉起乳酒拿著官吏們寫的稿子念了一遍,敬所有與宴者,祈辛國新一年更加繁榮,所有人的生活更好。
敬完祈完一盞乳酒敬全場,蹴鞠樓為每個賓客都提供了一壺乳酒,包含在門票費裏。
“天佑辛國國運昌盛,國祚綿延!”
聽著萬人的山呼,辛箏的眉眼流露出三分詭譎。
國祚綿延嗎?
那可真是會有點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