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丹頡
古妖的墓穴不在地麵, 在懸崖上，古早的時候都是懸棺於崖壁上, 但隨著時光的流逝, 攢的石棺越來越多，崖壁上也掛不下了，轉而在崖壁上掏起了洞。
每一個洞穴便是一座墓穴, 內部的空間能容納數千具石棺, 洞穴的位置越高，裏頭陳列的石棺年代便越久遠, 離地麵越近則年代越近。
當一座山的山體被掏空, 再掏就得山體崩塌時, 古妖會尋覓另一座山, 重新開始之前的流程, 自上而下掏洞。
新元是大城, 又擁有數千年的曆史，曆年下來積攢的石棺數量自然驚人，第一座墓窟所在山體在一千多年前就被掏空了。
古妖會在活著的時候準備好石棺與壽衣, 卻不會提前定好墓位, 具體躺在哪個位置得看死的時間。
亡者的石棺會按死亡時間次第排列, 誰也不能確定自己最後躺在哪個墓位, 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墓位越靠後越好。
死於前些年的先知的石棺所在是第二座墓窟。
為了方便親人探望, 崖壁上鑿出了一條五尺左右的階梯小路, 小路一側是崖壁, 另一側懸空，為了安全，懸空一側有一排高高的石製欄杆, 卡在路頂與路麵之間, 支撐著山體的同時也讓熊孩子爬都爬不出去。
小路盤旋蜿蜒，經過每一個洞口，隻要沿著小路一路爬上去，必然能抵達要找的洞穴。
洞穴的入口不大，和屋舍用的門差不多大小，事實上，古妖也有意將洞穴的入口做成了門的模樣，爭取給人不是進墓地而是進家門的感覺。
進門是一個寬闊甬道，甬道很深，擺了不少的案幾供人休息。
甬道兩側各有六扇門，每一扇門上都掛著一個石牌，有的牌子上刻著字，大部分是起止時間，代表裏頭的石棺最早是哪年的，最後一具又是哪年的。隻有一個隻有起沒有止，代表裏頭的墓位還沒滿，石牌上一片空白代表這座墓室還沒啟用。
因著今日是清明，坐在此處休息的與往來各門的人格外的多。
丹頡一邊為湯介紹一邊帶著湯進了石牌上隻有起始時間沒有終止時間的門。
門後還是甬道，但牆壁上有著各式各樣的壁畫，湯瞅了瞅，全是古妖的曆史與社會生活，丹頡告訴祂這些壁畫是給亡者看的，讓他們能夠通過壁畫了解到族群如何了，是否安好。
走了不到幾十步便豁然開朗，一個望不到盡頭的巨大洞穴出現在視野裏。
無數承重的柱子支撐著洞穴的同時將洞穴隔成了一片又一片的小區域。
石棺一排排的，卻不密集，每座石棺與前後左右的石棺都有七尺左右的空檔。
石棺有單人的，也有雙人的，前者已經合死了，後者則隻合了一半。
古妖的雙人棺有兩種，一種是隻有一間棺室，兩具屍體枕同一個枕頭，蓋同一個蓋子，另一種是雙棺室，接近於兩具棺槨合在一起的形製，有兩個枕頭，兩個蓋子，誰先死就先躺進去，合上一個蓋子，合死，無法再打開，另一個蓋子則是簡單的蓋上，還能推開。
但雙人棺不多。
古妖一直都是以來計生寺配對繁衍後代。
計生寺將同一個時期進入玄素期的族民喊到一起，根據男女數量在木簽或莎草紙上寫下數字。
男女搖簽或抓鬮，抓到同一個數字的要一起渡過玄素期，生育幼崽。
若是男女人數有差異也無妨，輪空了的會被安排和別的城邑裏同樣輪空了的異性搖簽或抓鬮，肯定不會讓你一個人過玄素期。
當然，你要不喜歡這種做法，亦或是怕輪空，你可以自己提前找到一個要進入玄素期的異性，商量好一起過玄素期，那計生寺也不會幹涉。
計生寺的宗旨從頭到尾都隻有一個：讓族民生崽。
計生寺不會考慮你和誰生，更不會考慮愛情這種因素。
這種製度毫無疑問很難讓愛情發展。
愛是自私的，帶著占有欲。
沒幾個人能接受自己愛的人前一刻在和自己山盟海誓，下一刻便與別的異性造人去了。
能忍的胸懷寬廣能包容下海洋，不能忍的自然會搞破壞。
計生寺無疑深恨這些搞破壞的，對於愛情這玩意秉持嚴厲打擊的態度與做法。
隨著有人為了不與摯愛以外的人生崽而飲下絕育的藥物，計生寺火冒十丈，對愛情的打擊也上升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峰，發現一點苗頭便要批評與勸說，軟硬兼施，中心思想就一個：愛情不是個好東西，玄素期應該服從分配。
製造與私藏絕育的藥物，苦役五千年起步。
服食也同樣是犯罪。
湯對此提出了一個疑問：“據我所知，你們的先知並無子嗣。”
上位者都不守法，確定這法執行得下去？
“先知不一樣。”丹頡道。“先知據說是天生的，計生寺隻管後天，先天有缺陷它不會管的。”
湯哦了聲。“那後來呢？”
祂在古妖也呆了有幾年了，沒看到計生寺對那些談情說愛的古妖有打擊。
旁邊的青頡便是個活例子。
若計生寺仍舊保留著曾經對愛情如洪水猛獸的做法，青頡也不敢將比翼鳥抹額勒頭上。
古妖在古卷裏了解到祖先們定情時會製一對比翼鳥抹額，一人一條做為定情信物，因而掀起了複古。
兩個古妖若是決定以後要一直在一起，會親手製一條比翼鳥抹額，除了鑲嵌比翼鳥玉飾，還會在背麵繡上自己的名字，再交換勒在額頭上，讓別人看了知道這人是有主的。
按丹頡口中計生寺的做法，看到青頡這麽幹早上手教育他了。
“後來，有情人們同朝廷鬥了很多個千年，最後以雙方各退一步而告終。”丹頡解釋道。“進入玄素期的人身上的氣息會對未進入玄素期的人產生一些幹擾，但這種幹擾很輕，可以忽略不計，但日積月累的話會讓兩個玄素期來的日期不同的人逐漸同步，若輔以一些藥物，可以讓同步過程縮短。有情人們因為長時間在一起，發現了這一點，而這也讓他們與計生寺有了談和的餘地。七百年前，先知頒布了新的生育政策，兩個相愛決定在一起的古妖計生寺不會幹涉，但若有一方進入玄素期，另一方卻不在，或是亡故，那麽也不能浪費一次珍貴的生育機會，計生寺會介入。還有，等古妖的總人口超過了一萬萬，永遠不會再有滅亡的風險後，古妖可以公投要不要恢複婚姻，在此之前，所有恢複婚姻的提議都不允許。”
湯懂了，總結道：“有/性/繁/殖就是這點不好，效率慢。”
丹頡問：“無相是如何繁衍後代的？”
“分裂。”湯回答。“我們會從自己身體裏分出一個子體，隻要我們願意，我們隨時都可以將族民鋪滿大海。”
“那你們為何沒有那麽做”丹頡更加好奇。
無相在所有種族中都有傳說，但這些傳說裏不難發現一個問題：無相是稀有生物。
非常非常稀有。
“大賢者不允許。”湯隨口解釋道。“我們雖然可以無限擴展，但這是需要耗費資源的，資源是有限的，得給其它種族留著。”
丹頡聞言愣住。“給其它種族留著？為何？”
你說人口太多，資源不夠用，所以要控製人口，他能理解，可給其它種族留著？
要麽是舍己為人到願意犧牲自身的聖人，要麽就是另有所圖。
前者可能發生在個體身上，卻永遠不可能發生在群體身上。
湯頓時反應過來自己說漏嘴了。“這個不太方便告訴你，但你可以放心，無相對這顆星球上所有的物種都沒有惡意。”
丹頡內心不置可否，提起了警惕，麵上卻是不露分毫，繼續帶著湯往深處去。
先知的石棺本來應該和別的石棺一樣按照時間順序排下去，但一來先知生前舍己為公，活得跟聖人似的，為所有人佩服之餘也著實了得罪了太多的人，有同類也有異族。雖然覺得不至於有人沒品到人都死了還要報複遺骸，但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還是得保險一點。
二來先知臨終時就一個遺願：歸葬故土。
得到承諾後才肯咽氣。
人都執著成這樣了，王權議會自然也不好反口，以後這具石棺是要運走的，不會留在墓窟裏。
綜上述考慮，王權議會最後給先知弄了個臨時的單間。
用青磚在墓室裏圈出了一大片空地，非清明不開放，不能靠近。
反正先知沒有子孫，親人好友也早死光了，這麽做也不會妨礙到誰。
但這也使得和他沒有親友關係卻想拜祭他的人隻能等清明，於是清明的隊伍排成了長龍，都快從棺旁排到門口了。
這還是丹頡幾個人來得早。
排了會隊後終於能看到先知石棺所在空地了。
為了方便拜祭，拜祭並非一個一個的上前，而是十幾個人一起進去，圍著石棺獻花，說幾句話，當然，也可以不說。
石棺周圍的菊花都快將石棺給埋了，也生生為石棺增加了一尺的占地麵積。
又一隊人上前獻花，丹頡眼尖的看到裏頭竟然有一個非古妖。
黑色頭發，淺茶色眸子，身上穿著袖子很寬的白色衣服，袍擺及地。
這不是西方四洲的服飾。
古妖、無啟與疍族的衣服要麽沒有袖子，要麽箭袖，衣服多為短袍，長袍雖然也有，但紋飾風格完全不同。
少女身上的氣質也很奇怪，充滿了一種滄海桑田的寥落感。
最重要的是，他感覺不到少女的氣息，仿佛閉上眼，那個位置上就沒有人，但他的眼睛卻告訴他，那裏有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種毫無氣息的感覺有點像無相，但無相身上是有水的味道的。
思及無相，丹頡扭頭看了眼身邊的同伴，卻發現無相用一種充滿了疑惑的眼神緊緊得盯著少女。
“我應該更早來見你的，但被切割成一攤原子湯太痛苦了，很多東西我都想不起來了。當年的問題，我現在可以給你答案：是。”頓了頓，少女繼續道：“還有，很抱歉，遠征，全軍覆沒。”
重新轉過腦袋的丹頡一臉懵然。
什麽意思？
不過，遠征？
司史者需要了解所有的史料，丹頡下意識回憶起了先知在世時發動過的所有戰爭，並無全軍覆沒的。
不，有一次遠征沒有結果。
四五個千年前，先知曾經以探索歸鄉的航路為由征古妖帝國中最精銳最強大的一群人遠征海洋，那也是古妖帝國最精英的一群精英，一去不回。
那次事情對先知的威望造成了很大打擊，若非先知是文明的重建者，那一次的決策失誤足以讓他萬劫不複。
也是那以後，新生代的古妖們放棄了回歸故土的想法。
元洲再肥沃再廣闊，這中間所隔的海洋太遠了，遠到跨越海洋的代價得不償失。
少女將菊花放在了石棺旁，本來應該要在地上的，但地上堆的菊花太多了，於是隻能繼續堆。
菊花放下，少女身上的氣息頓時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有了人的氣息，氣質也從滄海桑田的寥落變成了皎皎如月的清冷柔和，仿佛一瞬間石棺前的人便換成了孿生子。
“華歆！”
湯的疑惑瞬間退去，殺氣騰騰的衝了出去。
這裏是墓室不容褻瀆！
丹頡下意識伸手拽住湯，沒拽住，拽住湯胳膊的瞬間那條胳膊變成了水。
人能抓住水嗎？
自然不能。
湯瞬間衝到了望舒的麵前，還沒來得及動手，一直守在先知石棺周圍保護石棺避免石棺被損傷的精銳甲士瞬間圍住了兩個外族人。
望舒瞅了眼湯還是水的狀態的右手，大概能猜到怎麽回事。
【元，你造的孽。】
望舒雖然說著抱怨的話語，卻也沒想過元會收拾爛攤子，因而與元交流的同時也在務色逃跑的路線，誰知元竟然頗有人性的道：【我會和祂解釋，先離開，不要打擾亡者。】
轉性了？
望舒看著湯道：“我知道你很生氣，但大賢者不是我殺的，祂早就已經死了。我知道你不信，但這事無相王肯定知道，祂是不是不許你殺我？”
大賢者都死了這麽久了無相也沒為此將整個世界掀個底朝天來找出凶手，甚至連向全海洋懸賞都沒有。要麽是不在意，要麽是知道大賢者早就死了，不可能再被人殺死。
湯愣住。
無相王的確沒讓祂殺了凶手，隻是讓祂詢問這個人對大賢者說了什麽。
***
一炷香後，懸崖墓窟下的食肆小攤子。
坐下後點了一壺茶，望舒這才看向與自己一同下來的倆古妖一無相。
湯問：“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望舒想了想，問：“你可知靈族？”
湯不知道，祂以前就沒離開過南極，但丹頡知道：“亡者死後精神殘留所化，分為兩支，一者食人，一者無害。”
望舒道：“還有第三支，原理我不太清楚，但我猜與無相的生命形態有關係。”
丹頡看向湯，湯道：“無相死後隻是化為水，並不會有靈族誕生。”
“有，你的大賢者就是。”望舒道。“不過祂和別的靈不同，別的靈……”思及三途，望舒不由得歎息。“存在都很穩定，不論是食人的還是不食人的，但無相的大賢者不是，祂的存在並不穩定，但祂的執念太深重了，以至於讓祂能夠如一個正常的無相一般存在，但這終究隻是表象，祂因執念而存在，當祂的執念得到滿足，祂就會消失。”
湯愣住，旋即道：“你有什麽證據？”
“你的王給你的任務是什麽？”
湯無奈道：“大賢者死前，你對祂說了什麽。”
“你回去後可以問問你的王，祂能告訴你，大賢者究竟是什麽。”望舒道。
湯仍舊難以置信。“大賢者如何死的？祂那麽大強大，擁有最淵博的知識。”
湯沒法相信這世間有人能殺死那麽強大的大賢者。
望舒聞言立刻掏出了自己逃離時順的不知道什麽材質的劄記。“答案應該在這裏頭，但我不認識這裏頭的文字。”
這也是她會冒險與湯溝通的緣故，她不認識劄記上的字，但她驚訝的發現，劄記裏的文字與她曾經在蜃景裏看到的那個羽族在身上刻畫的文字很相似。
但不是同一種文字，劄記裏的文字像是在那種神秘文字基礎上誕生的新文字，當然，說拙劣的模仿也沒問題。
因為劄記上的文字是平麵的，而蜃景裏的文字，這些年望舒心裏踅摸多了，隱約有種感覺：那種文字似乎是立體的。
可文字怎麽可能是立體的，文字不都是平麵的嗎？
一筆一劃。
道理是如此，但那種感覺就是在晃悠。
而不論是在原基礎上改良還是拙劣模仿，無相必定得接觸過大量那種文字。
若能知道劄記裏寫的什麽，或許能知道一些東西。
湯拿過劄記瞅了瞅。“這是無相在上古時的文字，現在認識的人不多了。”
望舒問：“那你認識嗎？”
“認識。”
望舒大喜。“能翻譯一下嗎？”
湯遲疑道：“可我也認不全，隻有大賢者能完全辨識這些古文字。”
但大賢者死了。
望舒有那麽一瞬懷疑元是不是故意的。“沒關係，能譯一個是一個。”
“你先告訴大賢者的執念是什麽？”
望舒戳了戳元。
【我來吧。】
湯與丹頡兄弟倆目瞪口呆的看著少女在一瞬間仿佛換了個人。
“大賢者的執念是無相在上古時的文明覆滅是否有幕後黑手，那場毀滅了大荒海陸空所有文明的災難是天災，還是……”元眼眸中仿佛略過無以計數的滄海桑田。“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