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望舒
巫宗的曆史很複雜, 有前身,前前身, 前前前身各種階段。
巫宗時代也被稱之為巫女時代, 始於炎帝分割王權與神權,王權予青帝,神權予雲桑, 人神分隔, 終,迄今為止還沒結束, 雖然巫子被放逐, 巫女被逼跳冰澗, 但一個組織並不會因為沒了頭就馬上解散, 尤其是巫宗這種實際曆史比人族曆史還悠長, 並且隨著時代不斷改變的特殊組織。
神權昌盛它就扛神權的旗幟, 神權衰微它就換一杆旗幟。
哪怕是元也不確定巫宗究竟存在了多久,換了多少個名字,但元根據一些情況可以推測, 巫宗的源頭多半是傳說中的遠古樂土。
樂土消失了, 但人不可能死光了。
元洲出現過多少位神子, 鬼知道。
巫宗有多少位巫子巫女卻是記在人族的史冊上的。
不算那些因為沒及時找到繼承人, 隻能讓巫女的血親後代頂上的臨時容器, 再將被故意隱匿了的若愚算上, 一共三十三任。
元並非一開始就有意識的。
剛回到元洲那會兒祂就是一縷縹緲得仿佛風一吹就散但就是不散的殘魂。
究竟是命硬還是因為祂蛻去人殼後的神話生物形態太奇葩導致了祂的不死, 元至今沒弄清楚。
祂恢複意識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了,通過自身的情況以及巫女傳承裏添加的籠子手法,不難猜到怎麽回事。
祂手把手教出來的好徒兒用師尊教的本事打造了個小籠子, 然後將師尊關了進去。
說徒兒不孝吧, 她的這種做法等同於用曆代巫女的血肉與巫女傳承的力量來供養祂,延續祂的生命,讓祂緩緩恢複,也就巫女們借助神力能夠延年益壽,不然也會死得一個比一個快。凡人之軀容納神話生物,不要太想不開。
第一個被用來供養師尊的祭品無疑是徒兒自己。
說徒兒孝順吧,根據元對籠子的解析,徒兒大概可能應該是準備將師尊關到天荒地老完全沒想過師尊完全恢複後放出來,形象一點介紹籠子的話,那就是精鐵澆鑄,沒有鑰匙,封死了的那種。
不過效果不錯,睡了千餘年後祂便恢複了意識,那時候巫女都傳十幾代了。
但那個時候祂也隻是恢複意識,並不像後來那樣能夠與巫女們溝通交流,借助巫女們的眼睛看世界,乃至共享五感,這些是在漫長的時間裏隨著力量的恢複一點一點摸索出來的。
“我隻能確定最近的兩千五百載裏沒有。”
望舒看著兩枚刀幣買下的狗崽們,四隻正常的狗崽都埋首奶盆喝奶,隻有一隻低頭喝兩口奶,抬頭瞅她一眼,充滿了疑惑,以及,食欲。
“神子們的靈魂都是某個存在的碎片,碎片是如何投胎的?”望舒問。“我知道你不確定,但你總有猜想吧?”
“有六個。”
“說來聽聽。”
“第一種,完全隨機,任由輪回隨機搖號安排,鬼知道會投胎成智慧生物還是牲畜,亦或草木;第二種,母體想要孩子,非常非常想要,這種異常強烈的渴望吸引了想要軀體的碎片,不過符合這種條件的必然是身體有問題要麽懷不上要麽懷了會死,懷的若是神子,那麽就沒這些安全隱患。”
“你似乎見過第二種?”
“見過啊,有一任巫女的母親身體有問題,理論上她不可能有孕,哪怕有孕也大概率一屍兩命,但她懷了孩子後完全沒事,反而越來越健康了。靈魂碎片為了讓她的身體能夠孕育出合適的胚胎,改造胚胎之餘順手也對母體做了一些增益,也避免胚胎還沒發育完全,母體就先亡了。”
望舒哦了聲。“還有兩種呢?”
“第三種,不是所有胚胎都能平安降生的,母體孕期攝入營養不足,亦或是父本母本的遺傳有問題,很容易胎死腹中,但靈魂碎片可以廢物利用,在胚胎將死時寄體,延續胚胎的生命同時將胚胎改造成自己的容器。”元道。“我覺得這個概率是最高的。”
“為什麽?”
“巫女們大多出身卑賤,少有出身高貴者。身份卑賤者,自身長年累月不得飽食,身體底子很差,孕期時能夠獲取的食物又有限,營養不足,往往要生很多個才會有幾個存活的。”元解釋道。“那極其稀少的幾個出身高貴的,根據調查,她們的母體懷孕時都曾出過一些事導致差點小產。”
望舒懂了。“前者的胎兒更容易胎死腹中,後者恰好遇到了。若是如此,倒也很有底線。”
看元想占自己的身體就知道,神子的靈魂多半也能寄體生者。
能傷人而不為,無疑是一種仁慈。
“第四種,神子的靈魂碎片非常的虛弱,分到的力量太少了,隻能奪尚無自我意識的胎兒殼子。”
望舒抿了抿唇。“雖然我什麽不記得,但我不會那麽做。”
“望舒的人格當然不會,但你的人格自我是降生為人族,受人族與羽族教育,經曆種種苦難而形成的,是這三十八載的人生際遇造就了如今的你,非是你生而如此,說不定靈魂狀態的你與婧是同一款。”
“芸芸眾生生來是白紙,沒有顏色,所有的顏色,好的壞的,都是降生以後周圍的人塗抹的。”望舒道。“我沒想到你是如此看待人性的,無善亦無惡。”
“你見過能分辨善惡的嬰孩?”
當然沒見過,嬰孩除了吃和睡什麽都不懂。
“我沒有,但我還是覺得我不會那麽做。”
“那就第五種,女子的卵與男子的精結合誕生了最早期的胚胎,你明白嗎?”
“你是想說靈魂碎片隨機,或是按什麽標準選了一對正在發生關係的男女,挑選了滿意的精與卵結合,幫助他們受孕,亦或是不用精,有卵就行了?”
“猜對了,真聰明。”
“第六種呢?”
“我懷疑少數比較大的碎片能自己製作一個殼子。”元解釋道。“凡人的血肉之軀本質上就是不同物質的組合,靈族能夠無中生有出一個軀殼,別的存在,未必不能。”
“不論是哪一種,靈魂碎片都有很大的自主性。”望舒看著狗崽的眼神愈發的複雜。“擁有自主性卻降生為狗,師姐可能是對的。”
物種不同,三觀不同。
如果真的有神,神祇與凡人絕不可能擁有相同的三觀。
反正絕對不會有凡人在能選擇投胎為什麽物種時選擇當一條狗,甚至別的不是智慧物種的生物。
“很正常啊,神與人又不是一個物種。”元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若真的有神,祂對凡人什麽心態?”望舒道。“人給神貼的那些印象顯然是有問題的。”
“這個問題,得看你問的哪位。”
望舒奇道。“神祇有幾位?”
“已知兩位,其中一位不清楚,鬼知道祂是真的長眠不醒還是死了,不過我覺得祂還沒死。”
“另一位呢?”
“魔啊。”
望舒懂了。“為什麽你覺得另一位沒死?”
神魔的神話傳說中,神擊敗了魔,但真實的曆史.……好像沒那麽美好。
即便如此,那也是遙遠到難以想象的歲月,元是如何判斷當事神死沒死?
“往事不堪回首。”元歎道。“我有段時間很瘋狂,為了治病,我做了一個很瘋狂的實驗,意外發現了一些東西。”
為了治療瘋狂,做了一個非常瘋狂的實驗。
這邏輯性太可以了,望舒好一會才找回聲音。“多瘋狂?”
“有個意誌想寄體我,我覺得兩極對戰太無聊了。”
“我將祂的對頭也拉了進來,數學告訴我們,三角形是最穩定的。”
“.……穩定了嗎?”
“我的軀體變成了高濃原子湯。”
“原子是什麽?”
元思考了一會兒,回答:“無限小的微小之物,我記得止戈學派有一個說法,一塊木頭,一位匠人將之劈成兩半,再將一半的一半劈成兩半,理論上是可以無限的劈下去的,原子就是那塊被對半劈了無以計數次後大小的木屑,小到肉眼根本看不到。”
聽著像是淩遲的最高境界。
望舒想同情元的遭遇,但很快便反應過來想抽自己一巴掌。
同情個屁啊,元對自己做的不就是祂曾經遭遇的嗎?
不同的是元足夠剛烈,想寄體祂?寧可玉石俱焚也不讓人如願。
而自己有太多在意的東西,不得不妥協。
“你對我做了別人對你做過的事。”望舒歎道。
“我並未強迫你,你是自願的。”元道。
“那你當年為什麽拒絕?”
元道:“一個貴族賞給了一個奴隸很多的錢財,換奴隸的命,若你是那個奴隸,你會感激對方給了你很多的錢財換你的賤命還是殺了那個貴族,占了他所有的錢財,取代他?”
望舒明白了。“被自願不是自願。”
“對啊。”元道。“祂給了我很多很多,沒有祂,沒有神話生物的生命力與力量,我在很早的時候就該死了,但我不喜歡。”
“然後你變成了祂。”
元道:“姝曾經告訴我,奴隸痛恨奴隸主從來都不是因為奴隸主殘忍,將奴隸視作牲畜,奴隸真正痛恨的是為何自己不是奴隸主。奴隸躋身奴隸主行列後會做得比自己曾經的主人更加殘酷,更加用心的維護奴隸主與奴隸關係的秩序。”
望舒說:“真可悲。”
“是啊,真是太可悲了。”元也很感慨。
望舒無言了一瞬。“你可曾後悔曾經的反抗?”
元不解:“我為什麽要後悔?”
望舒沉默須臾。“我很佩服你。”
元不悅:“你罵我。”
“是你的錯覺。”望舒為自己申辯。“我的佩服是中性詞。”
***
養狗並不難。
給口剩飯吃就夠了,哪怕食物不夠也無妨,狗子會自己去抓老鼠抓小動物加餐的。
等狗子大了可以賣掉換錢,畢竟狗也是智慧物種的重要肉食來源之一,哪怕不賣,一直養著,等狗子老了也可以全家人加餐。
你說一日三餐都有肉,吃得比人還好,有專人伺候,每天洗澡刷毛,按時牽出去溜達,訓練,老了以後會有個墳塚那種?
那是貴族養的犬,大部分人不管養什麽家畜,最終的用途都是食用,不可能讓家畜吃得比人還好。
望舒沒興趣學貴族養狗路線,食用的話.……她對神子狗很有食用,但理智告訴她吃了會有不好的後果,隻要她還能控製自己,她就不會吃。
剩下四條吃了倒沒有隱患,但望舒也能看出來神子狗很認真的將那四條狗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很愛護。
且不說狗崽的模樣又可愛又好擼,她完全下不去口,哪怕以後長大了不可愛了,下得去口了。將剩下四條狗給吃了,她怕神子狗咬自己。
沒奈何,望舒隻能都養著。
五隻狗崽,皮毛兩黑兩黃以黃黑相間,兩公三母,神子狗是黑色公狗,皮毛尤為黑亮。
望舒努力給每隻狗崽都想了一個名字。
“黃忠、大呂、太簇、夾鍾、姑冼,孟冬到仲春,你咋不叫宮商角徵羽呢?不多不少,正好五個。”
“可我的名字是月,十二律對應十二月,我喜歡這個。”
“你高興就好。”
擼著巴掌大的狗子,望舒開始了自己在倉頡學宮的求學兼教學生涯。
她也不是頭回求學加教學了,但還是忍不住為古妖的教材驚歎。
她見過的教學有兩種類型,第一種是人族主流那種,選擇先賢著作的典籍當教材,一般來說,隻有上層貴族有資格選擇讀那一卷,亦或是都讀,下麵的貴族都是能找到什麽書就讀什麽,根據興趣愛好做選擇?想太多,有書讀就很不錯了,根據興趣愛好做選擇,奢侈。
一方麵因為書太少,另一方麵也因為微言大義,一卷書往往能讀一輩子,細細嚼爛,甚至有自己的想法。
百家學說大亂鬥也有這方麵的因素,為什麽一百個人讀一卷書能產生一百種分歧,並且為此打起來?
很簡單,當你一輩子隻能讀一卷書,並且這一卷書所包含的思想非常的深奧,那麽你讀的時候為了讀懂會被迫努力思考。
若什麽都思考不出來,或是思考出來的東西根本沒什麽道理,那也就罷了,最多引起一時的關注,很快就會如朝露般退去。
然而,實際上這種模式之下越是聰明的人越容易思考出屬於自己的東西來,並且聽著就很道理,實際上也的確有道理。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學者會去給別人講學,拉攏支持者,形成學說學派。
因為是真的有道理,所以也真的能長久的吸引人。
最終的結果便是百家思潮大亂鬥。
第二種是正在興起的辛國教學流。
自己找人編纂專門的教材,從百家典籍裏抄合適的,自己寫……教材越淺白越好,淺白到稚童可以輕易讀明白它在說什麽,內容越包羅萬象越好,天文地理曆史數算語言……凡是社會生產與秩序需要和可能用到的,辛箏全都加進去了。
自然,不是每個人都跟她和青婧一般涉獵多個領域還能學精,這對生活資源、腦力、智力與精力的要求太高了。
辛箏的做法是前幾年學得雜一點,各領域都涉獵一點,判斷更擅長什麽,然後慢慢細分,官序的教材越到後麵就越細。
這些年她見過的物種差不多都是這兩款。
古妖自成一派。
自己編寫教材,但莎草紙的產量比不上她改良的新紙,這限製了古妖的教材淺白,越是淺白,需要用的文字就越多,書寫的文字越多,耗費的紙也越多。
因而古妖的教材同樣走得微言大義的風格。
然後就是教材內容,與辛箏的官序是倒過來的,先分得很細,但越到後來就越雜。
望舒找了高年級的幼崽借了書,發現古妖將不同領域給匯總在了同一卷教材裏。
又收集了所有教材一一對比,望舒頓時無言。
看得出來,古妖對教材很用心,教材由淺入深,而且不同領域糅合得非常的有順序。
不同領域的知識是有交纏的,當你在一個領域達到了一定境界後,那麽想更進一步就必須去學與這個領域有關的其它領域,不然怎麽用力都無濟於事。
舉個例子的話,將知識比作一座殿堂,這座殿堂有地基、有梁柱、有彩繪、有雕刻、有瓦當、有案幾、有各種各樣的東西。
若隻知道其中一樣的知識是無法搭建出完整的殿堂的。
人族壽命短,不支持一個人搞定一座殿堂,因而一個人隻需要專精一門就夠了。望舒曾經看官序的教材時,隱約預感時代一路發展下去,知識一定會越來越細化,官序的科目會越來越多。
但古妖不。
幼崽選了一個領域做為自己最感興趣的基石進行學習,學不了多久就會發現裏頭摻了一兩個其它領域的知識,但不多,粗淺得連皮毛都談不上,不是專業的很難看出來。但再過一段時間,摻入的就是皮毛了,同時伴隨著又一兩個領域的皮毛都談不上的粗淺知識。
一路學到最後,幼崽會發現自己最終拿到的教材就是一卷大雜燴。
難怪要八百年義務教育,根本就是奔著全才的方向走的。
壽命長就是任性。
望舒對此頗為訝異,學得這麽多,有多少是用得上的?
真心喜歡學習喜歡知識的人肯定不會嫌棄要學的東西多,問題是這樣的人世界上太少了。
這個問題問元,元的回答是:“學了用不上總好過需要用到時卻不會。”
倉頡學宮裏的人給的回答是先知當年給族民的回答:
一,幼崽成長期太長了,玄洲各種怪獸滿地跑,幼崽太皮太作死。放幼崽在外頭蹦躂不安全,不如關在學宮裏,但單純的關著就真跟坐牢沒什麽兩樣了。哪怕修建起高高的圍牆幼崽也會□□或掘地道逃跑,不如它們多學點東西,將所有精力都消耗在學習上,自然就消停。畢竟熊孩子的本質就是學習太少了,閑的,每天學習累到隻能趴在書案上喘氣,自然乖巧可愛。而要支撐起八百年的學習時間,隻能多領域學習。
二,第一王朝時,古妖似乎走的精英路線,隻有貴族才讀書識字掌握各種知識,這也導致第一王朝覆滅,統治階層被奴隸們送去飲三途水後,還活著的人裏識字的比例小得讓先知生不如死。
舉個例子,當年的遺民裏讀書最多的人便是先知,而先知.……他能將第一王朝時所有文學作品倒背如流,也能自己提筆寫個傳世佳作,但那些東西統統都沒派上用場。
剩下的人裏倒不至於都跟先知似的,但也沒好多少,要麽不識字,要麽識字卻不多。那種掌握了應用知識的人才隻有非常少的幾個,還是燭吟在第一王朝覆滅後的浩劫裏搶救出來的。
造反的奴族有意識的屠殺第一王朝掌握了文字和知識的貴族和祭司們,燭吟不知道是意識到了後果還是本著敵人要做的我就要搗亂的想法搶救出了一些人才。
但太少了,支撐不起種族,更支撐不起一個文明,遺民踏上玄洲後被迫字麵意義上的從頭開始構建文明。
雖然先知覺得古妖不至於愚蠢到發生同樣的曆史悲劇,但寧願多做點準備卻沒派上用場也好過事情真的發生了卻發現沒有應對之策。
倉頡學宮的這種教材風格引起了望舒巨大的興趣,全身心的投入了學習中。
哪怕不考慮內容,單純的這種不同領域的知識恰到好處的糅合在一起就是無與倫比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