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安瀾
百家掐了三個月, 從闡述自己的學說理念為主到攻訐別人的學說理念漏洞為主,唇槍舌戰, 不見血卻比刀光劍影的戰場更殘酷, 曆時三個月至仲秋下旬終於落幕,一並落幕的還有辛箏搞的肅正活動。
以反貪肅正風氣為由,辛箏將五名三公九卿級別的官員, 三名邑級, 五名郡級,更往下的官吏月末三百餘官吏問罪, 而這三百多個人都有親友。
辛律中有連坐之罪, 哪怕你沒犯罪, 但你的親人和鄰居有人犯了罪, 那你也得倒黴。株連之下, 超過一百多顆人頭落地, 八千餘人流放炎洲。
原是想流放陵光半島的,但蘇橫前段時間上表求辛箏別拿他當垃圾堆,橫城的人口已經夠多了, 再發配人過去便要鬧饑/荒了, 辛箏遂改為發配炎洲。
雖然炎洲更遠, 但這些官吏能夠通過官考, 有壞的有自私自利的, 卻絕對不會有沒腦子的, 最起碼的組織能力還是有的。給他們幾個月的糧食和農具讓他們在炎洲玩野外生存, 大概率還是能活的。至於活得好不好,隻要他們有本事盤剝一並流放的其它人而不被殺,那麽數千人的血汗供養還是能讓他們過上相對舒適的生活, 甚至比在辛國更舒適。
如此也算是遂了他們高人一等的心願。
安瀾趴在閱讀百家論道的記錄文書的辛箏膝頭對此表示懷疑:“那些犯官真的不會在船隻將他們放下的那一刻就被其它人生吞活剝?”
那些被株連的人可不全是官吏, 大部分都是氓庶。辛國的官吏過得生活一點都不舒服,但氓庶還是挺舒服的,突然因為連坐被流放到炎洲,不恨毒了始作俑者才怪。
在押送途中,負責押送的軍卒會保證犯人的安全,但到了發配地扔下犯人軍卒轉身就走,才不會管之後的事。
“看他們的本事唄。”辛箏漠然道。“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既然選擇試探我,自然也要承擔後果。”
安瀾交疊的雙手換了下位置,繼續墊著下巴。“可是先生你不是很缺人嗎?為何還總是將人往炎洲那麽遠根本無法控製的地方流放?”
辛箏擼了擼安瀾毛茸茸的腦袋。“隻是現在無法控製罷了,以後總要去開發去控製的,反正他們都是罪犯,用他們的命打個頭陣,積累經驗,日後大規模開發時也能少死幾個人。”
安瀾驚呆了,你這也太未雨綢繆了。
就帝國這情況,等你收拾完帝國去開發炎洲,得多少年後的事?
安瀾估摸著那會兒辛箏的骨頭渣都該爛沒了。
“先生想得真遠。”
“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翻閱著記錄的百家文書的辛箏理所當然道。
安瀾無言,目光看到辛箏手裏厚厚的文書,莫名有點心疼辛箏的刀筆吏,百家弟子瘋狂闡述自己的學說理念攻訐別人的漏洞,但最忙的卻不是百家弟子,而是刀筆吏,他們在台上說的每一句話,台下的每一句攻訐,刀筆吏都要巨細無遺的記錄下來。
文件都堆滿一整間屋子了。
安瀾好奇的問:“先生準備用哪一家?”
辛箏頗為糾結的道:“我見每一家都甚為歡喜。”
安瀾:“.……宴百家的時候我能不能去看看?”
論道結束後辛箏是要宴請百家告訴百家自己的決定的,安瀾莫名有種感覺,宴百家的宴上多半不會按正常人的思路發展。
她很好奇。
辛箏想了想,問:“那你要用什麽身份出現在宴上?”
雖然安瀾是她的學生,但私下裏可以在出現在任意場合,不少正式場合也可以出現,但不是所有正式場合她都能出現。
安瀾也想起自己的身份有點尷尬,便道:“我扮作小童給你斟酒。”
辛箏疑惑,太拚了吧?
不過安瀾自己願意,她也不會阻止。
暮秋之月的第三天,辛箏專門騰出了一個時辰宴請百家的遊士,都是在論道時有所表現的人,不然每個自稱自己是某家的遊士都要請的話,至少要請三五千人。
即便如此篩了一遍,最終發的帖子也多達千餘。
盡管如此,宴飲也沒有因為人多就敷衍,兩個人並坐一張食案,每張食案上都有雞鴨魚豬羊肉,全是肉食,更有熱騰騰的乳酒暖胃,甚為豐富,可惜沒幾個人有食欲。
能不要命的大老遠跑到辛國來,不是不缺錢隻追求將自己的學說理念發揚光大就是雖然缺錢但更在意學說理念。
不論哪一家若能得辛侯支持,百家掐了幾百年的戰爭落幕之日亦將大大提前。
酒過三巡,終於沉不住氣的問起辛侯對百家的看法。
是死是活你倒是給個痛快話啊。
“對百家的看法嗎?”辛箏放下盛酒的陶樽。“我觀百家,家家皆有優點,止戈節葬兼愛非攻,儒家教化,道法自然,計然生財,縱橫.……”
辛箏一一列舉百家的優點後總結:“百家都很好。”
眾人無言。
答了等於沒答。
百家每家的學說理念都有其缺點,但同樣的,也有優點,並且優點出彩得瑕不掩瑜,否則早被淘汰了。
但也沒哪一家的優點能夠完全彌補所有的缺點,否則百家早分出勝負了。
眾人怎麽猜也猜不到辛侯究竟什麽心思?
“孤乃冠者。”隻聽辛箏繼續道:“稚子作選,冠者皆要。”
在辛箏身邊給辛箏斟酒的安瀾聞言驚訝得酒都倒出了陶樽外,宴上噴酒噴飯的亦不在少數。
我們是讓你做選擇題不是讓你放棄做題。
“辛侯當知,百家無法共處。”一名儒家名士道。
百家除了兵家這類中立學說,別的學說都是無法共存於一國,國君選擇了甲,那麽乙丙丁就不會再來這個國家。
當然,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不信邪都想要的國君自然是有的,但朝堂上百家並立的結果便是朝堂上每天的權謀大戲不要太精彩,精彩到民怨沸騰。
再頭鐵的王侯最終也隻能向現實妥協,老老實實選擇相對最有利的一家治國。
辛箏支著額頭道:“無法共處的是百家學派,不是百家思想,孤需要的是百家思想,而非百家學派。”
似是想起什麽,白衣如雪的王侯舉起酒樽,笑容明亮柔和,眼神熱切。“這三個月著實感激諸君,你們闡述了百家思想所有的優點,挑出了所有的缺點。做為對諸君的答謝,諸君若有意出仕,我可以為你們減免一年的徭役,諸君若無意出仕,孤令人記錄了這三個月裏諸君論道的所有言論,會整理成書,供元洲所有人族非人族閱覽,但旁人哪有諸君更了解自己的學說思想?孤歡迎諸君共同參與著書,當然,著書時禁止再出人命。”
安瀾瞠目結舌的望著辛箏。
過河拆橋的最高境界也就這樣了吧。
我要的是思想,不是人,你們已經沒用了。
安瀾扭頭看向百家的遊士們,毫無疑問被氣得不輕。
活了一輩子,從未見過如此清奇的國君。
一名遊士情不自禁的問:“大家想兼用百家?”
辛箏頜首。“對啊,你們都很好,孤都舍不得。”
遊士發自肺腑的問:“但百家的思想有許多是對立的。”
百家爭鳴掐了幾百年,有人的因素,也有理念本身的對立。
每一種學說理念都代表著一個群體的利益,這一點從百家的弟子們什麽出身也不難發現。
拿最對立,成天禽獸豬狗互相問候的止戈與儒家做對比,止戈家的弟子多手藝人出身,儒家弟子多貴族出身。
討好所有階層以獲得所有人的支持,聽上去很美好,實則作死。
以貴族與盜趾為例,這世上誰能同時獲取雙方的好感,得到雙方共同的支持?
神祇都做不到。
辛箏驚訝反問:“你食魚時難道不會吐掉無用的刺隻食魚肉?”
她可沒打算照搬著用啊,著書時肯定會對百家思想進行一番符合自己需求的改造。
不少人臉都氣青了。
“豎子不可與謀!”
有了第一個忍不住氣得拂袖而去的,很快就有一群,有了一群很快就是成片成片的拂袖而去。
為了發揚學說而來的,或被辛箏想兼用百家的輕慢給氣跑,或被辛箏的過河拆橋給氣跑;為權力而來的,哪怕減了一年的徭役也還有兩年,天下這麽多國家,有的是不需要服徭役就能當官的地方。
有這樣的國君,辛國如今再強盛,也注定曇花一現。
不過一刻時間,賓客們便走得隻剩下了兩個人。
辛箏看著剩下的倆人,嘴角抽了抽,都認識。
羽王之女朔,明麵上的法家新銳。
來自長洲的留學生長河,在他的同伴都去羽族繼續留學時他選擇了留在辛國,研究百家思想時對止戈家的思想很感興趣,算是止戈家的弟子,論道時甚至上台講學過。
辛箏問:“二位不走是準備參與著書?”
長河點頭。“學生對百家思想很感興趣,請辛侯允學生參與著書。”
辛箏看向朔。
朔道:“閑著也是閑著。”
辛箏滅百國,百國的典籍全都被抄錄了一份運至國都,再加上徐清離開蒲阪時帶走了雙子學宮裏她一生收藏的典籍,可以說如今人族帝國,藏書最豐的便是辛國。
衝著那浩如煙海的藏書,她的雙腿果斷背叛了理智。
所幸她是無翼民,所幸風洲絕對不會為了女兒接受威脅,想來辛侯也不會做無用功。
“孤允了。”辛箏拿起空著的陶樽,安瀾見了趕緊給她斟滿,辛箏再次舉起陶樽用一種非常高興的口吻道:“敬百家論道的圓滿落幕。”
朔與長河忍不住左右瞅了瞅空蕩蕩的坐席。
辛侯你管這叫圓滿落幕?
辛箏一派氣定神閑:“他們會回來的。”
朔與長河努力控製著幾近失控的麵部肌肉同樣很高興的舉起酒樽與辛箏共賀論道圓滿落幕。
辛侯說到做到,第二天便頒布詔令要在辛邑修建一座大型藏書樓,收藏所有典籍供遊人免費閱覽,並歡迎天下有才之士共同著書,將百家學說思想合於一書。
一時間罵聲一片,從辛國內蔓延至辛國之外,想來要不了多久整個元洲都會聽說辛侯,人們不一定知道王是哪位,一定會知道辛侯是哪位。
更有甚者開始寫文章寫書畫像羞辱辛侯,然後被辛律教做人。
驪嫘之前為了將辛侯當年被窮桑國逼著簽城下之盟的消息在最短時間內傳遍天下,附加了大量胡編亂造的辛侯緋聞逸事,連當事人的名字都是用的本名,成功借著人們對於這種秘聞八卦的興趣將消息給放了出去,卻也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
盡管因為編得太扯淡,使得辛國官序教育下長大具備最基本的常識邏輯的辛人當樂子聽,沒幾個真信的。
問題是驪嫘開了個頭,並且沒人因為造辛侯的謠受到懲罰,民間小說家紛紛跟上,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辛箏心理素質強大,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謠言,反正別人說破嘴也不能讓她少一塊肉,但她終究是國君,她不要臉,臣民要臉。
若幹條關於誹謗、造謠的辛律火速上台,甚至其中幾條明確表示,每個人的名譽與肖像權力都受到辛律保護,未經當事人允許用當事人的名譽、肖像等營利,統統都是犯罪。
完善辛律後官府第一件事便是將超過兩百名的小說家告上官府。
原告、胥吏、一審二審終審的司法、牢獄全都是官府,隻是部門不同,官府為那些小說家提供了細致周到的一條龍服務:小說家不是被扔去挖礦便是割肉放血賠償辛侯精神損失費。
沒認真去了解過辛律的遊士們自然與前輩一同作伴去了。
剩下的吃一塹長一智,研讀了一番辛律,在規則允許之內玩起了新花樣,不能用辛侯的名字對吧?行,我改個名字。
什麽,你說我寫的是辛侯?
你有證據嗎?
從頭到尾都沒提到過辛箏二字呀。
辛人:“.……”好氣,不要攔著我,讓我打死這些家夥。
比起辛人官吏氓庶的憤怒,辛箏完全沒當回事,忙著準備再次出遠門,隻是這一次不再是巡狩,而是前往邊境成婚。
同百家遊士們互掐的辛人,尤其是辛原出身的老辛人頓時出離憤怒。
窮桑國縱火害死那麽多人,大君你怎麽能與窮桑侯結婚?
“.……十七、十八、十九.……”
批著奏章的辛箏不解的看向安瀾。“你在數什麽?”
安瀾心算了下,對辛箏道:“平均二十封告密信裏有十八封在勸你、罵你不要和窮桑侯成婚。”
辛箏在各地設密箱,讓氓庶們可以往裏遞信,信一定會到她手裏。
最開始時很多人以為這是辛箏這是在鼓勵告密,阻攔的一大片,但都沒攔住辛箏,後來發現辛箏並未因此將配套的酷吏給弄上來,仿佛隻是想多一個了解民情的途徑,這才接受。
辛箏不信任官吏,額外弄一條了解民情的途徑總好過告密成風,人人自危。
民間在慢慢認識到這不是準備搞告密與酷吏風後也不怎麽遞告密的信了,信件內容大多變成了吃了什麽,想吃什麽但買不起之類的枯燥瑣事,很有將密箱當樹洞的趨勢。
內容愈發五花八門,但這段時間卻是快統一了。
辛箏隨口道:“很正常。”
安瀾不解:“那你還準備與窮桑侯成婚?民怨如此重,先生一意孤行.……”
很容易出事呀。
今歲大旱,雲水都差點枯竭,糧食收成自然也慘淡。
辛國的糧食雖然減產了,但底子好,隻是少賺而不是虧了,這種情況下窮桑國不客氣的向未婚妻借糧,辛箏非常大方的借了,理由是窮桑國曾經在她危急時借她糧食,現在窮桑國有難,她不能不借。
氣得無數辛人直罵娘。
大君你太善良了。
人是借你糧食了,但火就是窮桑國放的,而且借你糧食也不是白借的,逼你簽訂城下之盟,這算什麽恩?
然而,辛人再罵也沒用,善良的國君表示自己不相信窮桑國那麽黑,當年的火災肯定是誤會,是栽贓嫁禍,力排眾議借了糧。
將不少人生生氣吐血。
借糧就已經這樣了,還要成婚……後果很難預料。
辛箏道:“過段時間你就明白了。”
師徒倆正聊著,一名舍人拿著密函匆匆奔入。“大君,盜趾軍那邊來報,盜趾軍一月之前攻打扶國南境。”
辛箏聞言馬上起身接過密函拆開,大喜。“好,孤可以出發去成婚了。”
安瀾:“.……”雖然不知道盜趾軍和浮國打起來和先生要成婚有什麽聯係,但可以判斷先生不是真活膩味了無視自己一手掀起的民怨,隻是,這般懸崖起舞,真的不怕跌入懸崖粉身碎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