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茅
一家遷居至洛水流域的茅在送一大一小兩隻幼崽去神廟的路上看到了用於張告政策的公告牆上貼了新的公告。
出於好奇, 前麵抱著還不能走路的小崽崽,背著大一點, 已經會走路但不肯走的大崽崽, 茅擠了進去。
擠進去並不難,洛水流域並入辛國的版圖不足兩年,會跑來圍觀的都是成年人, 大部分仍舊不識字, 看不懂,因此看到茅來都給茅讓了讓路, 讓他給大家看看上麵寫著什麽。
在被辛律屢次教育怎麽做人後, 這些成為辛人沒兩年的氓庶們都已經學會了關注公告牆, 因為那真的和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
“茅, 快看看上麵寫得什麽。”
茅湊近瞅了瞅, 看清寫得什麽後眼睛不由瞪圓了。
“茅你別光顧看啊, 也念給我們聽聽。”
茅道:“上麵說大君在與窮桑侯成婚時,中了毒,不過幸而隻是昏迷不醒, 待尋到名醫便能醒來, 這期間由監國驪嫘代為執政, 窮桑國的窮桑槲說毒是玉國下的, 玉國前些日子興兵二十萬進犯邊境, 被將軍嗟阻擊。監國不知要不要反攻玉國, 收拾窮桑國, 決定將決定權給所有辛人,這幾日官署會派出胥吏詢問我們每一個成年人的意見,讓我們不要在這個時候出遠門, 避免找不到人。”
辛侯中了毒?
官序裏有教曆史, 包括辛國的曆史,大人們哪怕也不識字,隻要家裏有適齡的幼崽,也都聽幼崽念叨過辛侯那宛若養蠱史的家族史。
乍聽到辛侯中毒第一反應都是這是辛侯哪位血親幹的?
很快反應過來,辛侯的父係血親好像死幹淨了,沒有嫌疑人。但沒有嫌疑人比有嫌疑人更糟糕,國不可一日無君,辛侯有個三長兩短,辛國未來怎麽辦?
差點忘了監國,辛侯前往邊境成婚時曾任命驪嫘為監國,在她不在時代掌權柄。
可那是代掌,她終究不是辛侯的血親,隻能掌一時。
辛侯還能醒,太好了。
什麽,玉國給辛侯投的毒?還興兵犯邊?
洛水流域雖與玉國不接壤,但在辛國統一了雲水以北的如今,洛水流域與邊境可一點都不遠,乘舟楫或騎馬也就三五日的事。
怎麽聽說?
哦,原來是被嗟將軍給攔下了。
太好了,但玉國著實可惡。
不過,這樣一來要打仗了吧?
打仗又要征糧征人……
什麽?
讓我們決定要不要打仗?
短短一番話,信息量卻驚人,也太多令人瞠目結舌的東西,一時間整個公告牆前所有人都懵了。
須臾終於有人提出自己的疑惑。“國之大事在祀在戎,滅國如此重大的事,怎會讓我們這些小民來做主?”
同樣懵然的茅看向說話的人,麵目非常普通,屬於扔進人群就找不出來的那種,但方才的談吐卻一點都不像普通人,至少不像本地人,沒讀過幾卷書說不出這樣的話。
人群中一人答道:“這你就不懂了,上麵不是說了嗎?大君隻是昏迷,並非醒不過來了。國之大事,在祀在戎,如此重要的事,監國自己做主,且不說別人會不會服她,等大君醒了,會如何看她?這是在甩責任給我們呢。”
“那我們豈非要倒黴?”
“不會,沒看上麵寫的是全國所有成年男女嗎?法不責眾。”
茅瞅了瞅說話的倆人,莫名的有種托的感覺,默默抱著崽崽離開了人群。
兩隻崽都還沒到讀書的年齡,大的要等到春季才能入學,小的才學會爬。為了不讓崽日後讀書時落後於人,也為了不影響工作,白天時兩隻崽崽都是放在神廟裏,大的跟著神廟的巫學著數數,小的則隻是托管照顧。
將崽崽交給巫時,茅向巫旁敲側擊了一番,發現神廟也不太清楚國都那邊發生了什麽事導致出現讓所有人決定要不要滅玉國的政策。
不過大家的推測倒是差不多,玉國竟然對辛侯下毒,不教訓一下是不可能的,但國之大事在祀在戎,辛侯沒給監國發動戰爭的權力,擅自做主發動戰爭,回頭容易被辛侯清算。
不論多麽仁慈的君王都不可能容忍自己的權力被人覬覦,甚至奪走。
監國不想擔責任,下麵的人也同樣也不想擔這無論在誰看來,來日都一定會被君王猜忌打壓的責任,但玉國都犯邊了,不應對又不行,各方扯皮扯出了這麽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讓全國人民做決定。
辛侯醒來後總不能為此找全國人民的麻煩。
送完了崽崽,茅回了自己工作的掌媒司。
掌媒司,顧名思義,管做媒與催婚、催生。
剛移民過來時工作非常忙,先是被拉去給當地人登記戶籍,好不容易戶籍登完了,可以幹本行了,上頭卻來了指示,盡量撮合移民與本地人,不要移民和移民,本地人和本地人。
問題是,十裏不同風,何況移民與本地人原本的距離沒有千裏也有八百裏。
移民中普遍是未婚的單身男女,要結婚,找同樣辛國來的,有共同話題,聊得來的移民不香嗎?
掌媒司的工作幹得不要太生不如死。
今天……例外了,茅坐下後才將自己需要負責的檔案給搬出來準備務色合適的人選安排相親,司正忽然出現發話。
“今天暫時停下工作,城令官署人手不夠讓我們去幫忙。”
幫的忙也不難,至少比掌媒司平時拉煤的工作輕鬆。
城令將洛城全城及洛城轄下的鄉裏根據人口劃分片區,一名胥吏負責一到五個區,找每一個成年的辛人填一張表。
表內容也很簡單,開頭是名字、住址、驗傳的編號,這些都是需要手填答案,後麵的就更簡單了,打勾就行。
有無父母,有父有母就兩個都打勾,有無子女,後麵有零到十個框,同樣打勾就行。
之後便是正題,簡單介紹了下辛國如今與鄰國們的關係,以及怎麽個情況後,表上提出了兩個問題,你覺得該怎麽處置玉國,你覺得該怎麽處置窮桑國。
表上提供了四個選項。
一,打到滅國。
二,打到對方割地,割的自然是玉國最好或是最重要的地。
三,息事寧人。
玉國是涉嫌謀害辛侯,且進犯辛國,因而需要發動戰爭。
窮桑國則是因為窮桑槲有嫌疑,窮桑侯也死了,這是準備一並幹掉兩個國君呢,窮桑國也必須給個交代。
對於辛國要索要怎樣的交代,表上同樣給了三個選擇,從滅國到息事寧人。
選擇很簡單,打個勾就行,難的是表上要求寫上為什麽選這個。
會寫字的要親自寫,不會寫字的,家中若有在官序讀書的幼崽,便家長口述,幼崽代筆,若沒有讀書識字的幼崽,那就官吏代寫。
茅的運氣不錯,抓鬮分到的片區在不是在城內便是離城邑很近,因而不需要出遠門,好幾天不回家,但要及時趕回也不太可能。
茅隻能找人給竹帶了個話,自己臨時有事,讓竹傍晚去接兩隻崽崽。
找人填表並非易事,需要挨家挨戶的找人,核對戶籍,唯一慶幸的是人族聚族而居,一整個家族哪怕不是住在一座宅邸裏也多半在一條街,不然難以想象需要跑多少路程。
饒是如此,茅一天下來,走的路加起來都能繞洛城四五圈了。
這卻不是最累的,最累的是填表。
需要與每個人解釋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要填表,填了會怎樣。
其中第一關不知有誰先宣傳過了,倒也不難,大部分人對發生了什麽都有所耳聞。
然而,大部分人對填表沒興趣,而上頭要求必須讓每個人都填上自己的意見,哪怕想糊弄上頭,也不可能全都自己找人代寫,上頭又不瞎,為何要求有幼崽就必須哪怕父母不識字便讓幼崽代筆,大部分表的筆跡如出一轍,無疑是在侮辱上頭的腦子。
一兩張可以糊弄一下,大部分還是得認認真真找人。
一忙便忙到快宵禁時才匆匆回到家裏,天已黑透,竹與兩隻崽崽都睡著了,但留了飯。
雖是冬日,但飯菜一直在灶上悶著,仍有餘溫,隻是在取出的瞬間,那點餘溫也隨風去了。
茅忍不住在心裏感慨了下南方還是挺溫暖的,這要在辛原,取出之前就該涼透了。
就著冷掉的蒸豚肉條與鹹菜,茅將一疊蒸餅啃淨,吃得肚兒圓滾滾直打嗝,雖無酒,但飯飽之後也會犯困。
盡管很想馬上就去睡覺,但茅還是走到了院子裏散步消食。
“消食可以在屋裏,外頭你也不嫌冷。”
繞著院子走了一圈的茅:“.……我這不是怕吵醒你嗎?雖然你已經.……”被吵醒了。
披著一件裘衣坐在門口的竹搖頭。“我本來就沒睡著。”
茅想了想,問:“擔心大君?”
能讓竹睡不著,要麽就是官序出了問題,要麽就是大君出了什麽事。
“有一點,但也不是很擔心。”竹道。“能夠搞出讓所有人投票決定要不要打仗,足以證明國都的官吏們很確定大君會醒來,這才害怕。”
“那你為何睡不著?”
竹歎了口氣。“我想去參軍,殺玉國人。”
茅頓時了然竹為何悶悶不樂。“被拒絕了?”
竹鬱悶的點頭。“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是洛城最大官序的祭酒,除非前線死光了,否則不論是司學還是城令都不會允許你上戰場。”茅道。
竹的教學質量可是好到曾收到辛侯為官序出類拔萃都教書先生們頒發的嘉獎詔書,更難能可貴的是竹還具備管理能力,洛城都官序幾乎是她一手操持起來的。
這樣的人才,哪怕竹本身是第二境的武者,自保能力很強大,也不會有人同意她上戰場。
竹歎了口氣。
茅不解:“你就那麽想上戰場?”
“嗯。”竹點頭。
“為了大君?”
“嗯。”
“可她都不認識你,她即便知道你的名字也多半是底下人挑出了表現最優異的先生們,裏頭有你。”
“她不認識我,但她給了我現在所擁有的生活。”竹道。“沒有她,我二十年前便已被人烹食,沒有她,我一個孤兒根本生存不下來,遑論讀書習武,成為一座官序的祭酒。”
茅沉默須臾,道:“你不能去戰場,我能去。”
竹詫異的看著茅。
茅解釋道:“洛水離邊境太近了,若此次息事寧人,不打玉國,短則兩年,多則五年,玉國一定會再次犯邊。”
對於潑皮無賴,不狠狠揍一頓,一定會被沒完沒了都纏上。
這些年元洲遍地天災,唯有辛國仍舊維持著好的秩序,有充裕的餘糧,簡直是強盜的最愛。
茅想去戰場比竹容易多了,竹想去,光是離職這一關就過不了,官序缺人都缺瘋了,吃到嘴裏的人是不會吐的,遑論是往戰場上吐。
掌媒司暫時缺人手卻沒有太大的影響,沒有媒人,民間難道就不結婚生崽了?
不過茅很快發現自己不用離職了。
統計全國成年庶人的意見與票數,最終得出的票數是打這一仗的票數居多,雖然大部分票數在滅國還是割地這方麵有所分歧,但打卻是意見一致的。
誰都不是傻子。
關於為何玉國與窮桑國會鬧這麽一出,被各路人士給分析得透透的。
辛侯若是死了,辛國多半會被辛國與窮桑國瓜分,辛侯因為幼時的經曆有多疑心病是眾所周知的,連穿的衣服都要防這防那,何況要進口的東西,能讓她中計,這絕非臨時起意的事,必是蓄謀已久。在辛侯死後將辛國給瓜分了,可能性很大。
若辛國亡了,請翻翻腦子裏快忘幹淨的過去,年輕一輩若不了解,也可以多問問老人,多讀讀關於辛國之外民生的文章。
掌媒司所有官吏因為識字且具備一定的管理能力,隻留一兩個留守人手,其餘皆被征入伍,別的與掌媒司類似的部門都受到了相應的征召。
茅已服過徭役,服徭役時除了修路修渠築城還要接受軍事訓練.
做為有軍事底子的人,茅揣著竹花了大半積蓄尋來的護心鏡與同樣底子的人被編成一支軍隊押送一批軍糧往邊境而去。
洛水流域往玉辛兩國邊境而去的道路在入冬之前便已修好,奈何天寒地凍,路上的積雪著實厚,一腳踩下去,半條腿都要陷進去。
為了追求速度,隊伍乘坐爬犁以冰封的河麵為道路,冰的厚度比人還高,也不怕掉下去。
快到軍營時碰上了破壞雲水冰麵的玉國軍卒。
雖是第一次正式上戰場,但身後是數萬石糧食,若退,這些糧食就不好了。
茅鼓足勇氣準備抵禦,結果將領更有勇氣,想吃下遇到的玉國軍卒,將一部分兵馬藏了起來,引得玉人以為這是肥羊,迫不及待前來劫糧。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抵達軍營時茅將一串耳朵給了記軍功的小吏,功勞簿上記了重重一筆。
因為曾擔任小吏,茅被派去管理戰俘。
俘虜太多了,辛軍哪怕加上後方增的兵都沒戰俘多。
茅得知俘虜還活著時不由得驚奇俘虜怎麽沒跑。
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支軍隊會留下數量比自己還要多的俘虜,不僅要擔心人會不會跑,牽扯太多精力,也發愁糧食,活的俘虜也要吃飯的。
因而曆史上坑殺俘虜屢見不鮮,或者說,是常態。辛侯規定不能殺俘,便隻能先養著,但戰俘既然是活的,沒道理不嚐試逃跑。
戰俘營共十餘處,所有戰俘被分開關押,茅走了一天才走到自己被分配到的戰俘營,到了戰俘營第一件事便是了解戰俘營給戰俘安排的作息。
平旦起床集合,負重跑步一個時辰,半個時辰撒漁網、收漁網或壘房,半個時辰沐浴、吃朝食與休息,學習識字和閱讀一個時辰,再一個時辰的軍事訓練,半個時辰休息與吃午餐,之後玩一個時辰的蹋鞠,休息半個時辰用夕食,修建屋舍清理積雪、收拾漁網一個時辰,日入時睡覺。
好家夥,除了訓練量輕了點,與正規兵的作息也差不了多少。
可哪怕及不上正規兵,一天三四個時辰的高強度活動量一般人也受不了,很容易出人命,必須保證夥食營養。
辛侯禁止殺俘,不至於給戰俘吃草,但戰俘夥食的最高標準也就是糟糠麩皮這類。
糟糠夥食能支撐戰俘在如此高強度活動量下活下來?
茅得疑惑很快在食堂得到了解答。
戰俘吃的夥食和正規兵一個標準。
辛兵吃得並不好,冬日後勤跟不上,但管飽是最基本的,一日三餐,頓頓蒸餅,還有從雲水裏撈上來的鮮魚,那些活動量正好消耗吃飽喝足後的多餘精力。
大抵是茅等人的表情太明顯了,管理戰俘營的將領道:“大將軍要收服這十二萬戰俘,讓他們為辛國所用,開春後攻打玉國。”
茅一臉你在逗我。“他們是玉人。”不是辛人,怎麽可能為了辛國去攻打玉國?
“大將軍是認真的。”將領道。“像你這樣的人才被派到這裏來隻有一個目的:改造他們。”
茅想說你在開玩笑,但將領的神情太認真了,瞎子都能看出她不是在開玩笑。
茅隻能認命的接受任務:改造戰俘,將分配到的俘虜改造成辛國的精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