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茅
改造戰俘是一件非常有難度的事, 至少在剛開始的茅看來是如此,不過嗟與他的看法顯然不同。
這種不同體現在在辛國決定打這一場戰爭後嗟當著所有戰俘的麵發表過一番演說, 核心意思就一個:我要讓你們成為覆滅玉國的主力。
眾所周知, 嗟是礦奴出身,雖然得到辛侯的重用後非常努力的惡補知識,手不釋卷, 但三十多歲才開始勤加苦學, 天賦資質也一般,能做到最基本的讀寫已是不易, 咬文嚼字, 辭藻華麗從來與嗟無關。
不過這不代表嗟就很粗俗, 說話通俗易懂, 純然的大白話, 但沒有任何的髒話。
玉國不是辛國, 辛侯強製要求每個孩子都要讀書識字,因而除了剛打下的地盤,氓庶多多少少都識幾個字, 玉國則是貴族接受精英教育, 氓庶有錢就自己找先生, 沒錢就睜眼瞎。
在貴族都被處死後, 剩下的俘虜全都是不識字不識數的底層氓隸。
嗟若發表一篇洋洋灑灑文采斐然的文章, 這些氓隸也聽不懂。
嗟說得太通俗太白的結果便是每個俘虜都聽明白了他在表達什麽, 然後給予了附和聲。
茅在知道此事後很不解, 詢問分配給自己的一兩戰俘,玉國不是你們的母國嗎?
這反應是不是太令人寒心了?
雖然他是因為自己家住得離邊境太近,而辛國禁止非官方的移民, 這才主動上戰場, 但若被俘,他是絕對不會幫著敵國來攻打辛國的。
茅估摸了下雙方的武力值,確定這些從小到大就沒吃過幾頓飽飯的戰俘打不過自己,全都發育得營養不良,區別隻在於不良得多還是少,他不敢說自小頓頓飽食,但一年少時一年有大半年頓頓飽食,而且讀書以後,官序提供羊乳、雞子補充營養,主食管飽,又自幼在官序習武。
估完了武力值,茅問了分配給自己改造的戰俘。
“你們給我們吃飽飯,還給我們吃好喝的魚湯,為你們賣命是應該的。”
彼時一臉嫌棄的端著碗魚湯準備喝的茅低頭瞅了瞅,魚湯很鮮,但再鮮也遮不住魚的腥味。
看得出來負責炊事的軍卒很用心,魚並非直接加水煮,還加了大量的薑片與辣角,去腥又驅寒。但火頭營負責整個營地上萬人的夥食,能管飽並且所有食物全都煮熟了已是不易,至於味道,可以在夢裏對此抱有希望。
若非方圓三十裏就沒有人煙,茅一點都不介意拿著俸祿去找食肆開小灶,然而外麵沒有食肆,軍營裏也不允許開小灶,他也隻能湊合。
“你們對美食的要求著實樸素。”茅忍不住感慨。
他看得出來,自己是沒得選不得不吃這些食物,但這些戰俘卻不是,他們是真的覺得這很好吃,是美味。
“你們以前都是吃什麽?”茅好奇的問。
吃慣珍饈佳肴的人對於食物的最低標準也會比別的人的最高標準要高,造成他與戰俘們標準不同的根源大抵在於過去的飲食差異。
雖然是突然降下來的管理者,但戰俘們對茅的態度很好,有問必答。
茅喝著魚湯啃著蒸餅一邊聽一邊整理,發現這些戰俘全都是氓隸出身,被征入伍之前一年到頭就沒吃過幾頓飽的,甚至因著辛侯這些年大力推廣甘荀、球蔥等高產作物,這些作物流入玉國後,原本還能吃上麥飯的氓隸們連麥飯都吃不上了,以甘荀、球蔥、萊菔等作物為主食,並著野菜充饑。
這使得這些氓隸對於被征入伍的排斥遠不如曾經,原因也很簡單,進了軍隊能吃上麥飯。
雖然因為氓隸們低下的戰鬥力,在戰場上被做為炮灰來使用,對於炮灰自然不需要給予多好的待遇,經常餓肚子是尋常,但能吃上飯的時候吃的是尋常很難吃上的麥飯。
是的,大部分氓隸入伍為的就是一口麥飯,不是磨成粉製成的麵食,而是粒食的麥飯。
將麥子脫殼磨碎再製成麵食需要耗費不少人力,對於氓隸而言,這種需要精加工的食物屬於奢侈品。
茅想說為了一口飯這麽賣命值得嗎?
但考慮一下彼此的生活環境,這話又咽了回去。
兩國情況不太一樣。
辛國種植最高的作物便是麥,雖然球蔥、甘荀、萊菔的產量更高,但不抵餓,糧食不夠的時候用於充饑,平時都是做為菜來食用。
種的麥子用的種子是國府專門培育的,產糧更高,再加上水車水渠的灌溉、糞肥技術,每年收獲的麥子都非常可觀。
除此之外,辛國在各地建了許多利用風力和水力的風車磨坊和水車磨坊,用來榨油與磨麥子,雖然風車和水車的建造成本很高,但國庫掏錢,也沒讓氓庶出什麽錢,隻需要磨麥子時用一部分麥子做為酬勞就行。因為風車和水車大部分時候都在運轉,為了不浪費,磨的麥子越多,磨坊收的酬勞比例就越低。
很多地方磨麥子幹脆將一整個裏聚的麥子合起來,以此縮減成本。
頓頓麵食是不可能的,但麵食也從來都不是什麽奢侈品,若是居住在那些人口眾多的大城邑中,便是想每天啃蒸餅也不是問題。
理論上,俘虜們這種心態,讓他們為辛國攻打玉國非常容易,管飯管飽就成,但嗟他不滿意,明確表示:自己要的是俘虜們心甘情願,不是為了一口飯賣命給辛國,為辛國攻打玉國。
這就很為難人了。
茅等被派來管理戰俘的臨時軍官們為此愁得頭都要禿了,不為一口飯打仗,那為什麽打仗?
大將軍你要求那麽多,怎麽就不幹脆將解決的法子也給說出來呢?
這個問題自然是有人問過的。
嗟的回答也非常的理直氣壯:正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麽才能做到才讓你們想辦法。
所有人:.……無法反駁。
用完夕食,休息了一會兒,茅帶著俘虜們去處理漁網。
冬日天寒地凍,種不了地,因而俘虜們平時非訓練和閱讀的時間也就是修建屋舍、掃雪以及最重要的捕魚。
每天高強度的活動量,不吃肉身體吃不消,大雪封路,能保證糧食供給不出問題已不易,肉食隻能自己想辦法。
自己想到的辦法便是靠水吃水。
靠著雲水與雲水的支流自然吃水裏的魚鱉。
羽族喜食魚鱉,但人族不喜。
魚肉很鮮,但腥味更重,而且不完全煮熟的話,還會吃出病來,兒將魚給煮熟了吃,又費燃料,因而長久以來隻有最底層的人族才會食魚。
吃得人少,河澤中的魚鱉生態也就非常好。
加之最近二十年裏本就是地廣人稀的兗州人口更加銳減,這也使得河流湖泊裏,早上一網下去,晚上去收網,盡是肥美的魚鱉,冬日時尤為如此。
在冰封的河麵上鑿出一個洞,水裏的魚便會蜂擁而至呼吸新鮮空氣,拿著鏟子在一旁拍都能豐收,何況用漁網。
茅熟練的帶著俘虜用四匹馬將沉重的漁網從河裏拖出,網中盡是肥美的鮮魚,從體長半尺的到體長五尺的,應有盡有。
為了節省時間,也為了省事,漁網拉上來後會馬上殺魚,魚的內髒不可食,用刀剖開魚腹掏出內髒,內髒不好聞,堆積多了容易引來蟲豸滋生疫病,因而都是就地剖出扔進鑿出的冰窟窿裏,吸引來覓食的魚,有軍卒手持網兜在冰窟窿邊伺機而動。
小一點的魚還好,輕鬆就能抓起來,但提出三四五尺的大魚就不是一個人就能輕鬆抓起來的,必須先敲暈,不然根本抓不住。
漁網拖上來後茅馬上拿起專門的砸魚石錘,一錘一尾,將大網中的大魚砸暈,確定魚不會跑了,這才翻弄漁網將裏頭的魚給弄出來,漁網清空後重新撒入水裏,等待明天早上再被拉上來。
處理完了漁網便是剖魚。
辛原的水渠除了灌溉,還放養了魚,茅讀書時的某個假期曾經在水渠做過工,對剖魚很有經驗,剖得又快又幹淨。
刀子刺入魚腹,一拉,魚腹剖開,一掏,魚內髒全出來了,魚內髒扔進旁邊的竹筐裏一會倒河裏,剖腹死透的魚則扔進另一個竹筐,滿了以後搬到馬車上帶回軍營刮鱗成為明日清晨的朝食。
“兩司馬,你看著一點都不像大人。”一名剖腹速度被茅甩開的俘虜忍不住道。
茅不解,與俘虜們相處也有兩日,沒事的時候也沒少聊天,他知道這些俘虜口中的大人指的是貴族而非泛指成年人。“我哪像貴族了?”
眼瞎了吧,他家往上數好幾代全是奴隸,便是他自己,繈褓時也是奴隸,隻是他的祖父帶著別的奴隸們聯手殺死了主人,再帶著家人逃到了大君的封地,因為大君的封地廢奴,不承認奴隸,這才有了庶人的身份。
不僅不是貴族,更同貴族八竿子都打不著。
這些俘虜是怎麽個錯認他是貴族的?
俘虜不解的看著茅。“難道你不是?可你對吃的那麽挑,還讀過那麽多書,你的妻子還是一位祭酒。”怎麽想這都不是一般的出身能做到的。
茅舉起手中被掏幹淨內髒的魚問:“你見過會剖魚還剖得這麽好的貴族?”
自然是沒見過的,貴族衣食住行都有奴仆打理,哪怕是那些文武雙全的貴族,會執筆會持刀,也不會燒菜做飯,自然也不可能剖魚。
俘虜道:“可我也沒見過你這麽幹淨的庶人。”
貴人和氓隸看著就不一樣的,前者高貴幹淨,不要太好看,茅非常符合這些特征,講究幹淨都快潔癖了,雖然軍營中保持衛生幹淨寫在了軍規裏,但也沒人與茅一般,除了剛訓練結束那會兒,茅永遠都是幹幹淨淨的,身上也沒有什麽汗臭味。
“我是庶人。”茅道。“你看我幹淨整潔,但去大君統治得比較久的地方看看,大多如此。”
國都是重災區。
辛侯年幼之時便因為人們在街上屙屎屙尿亂扔東西而砍了大量的人手和人頭,培養起了國都之民愛幹淨的良好習慣。後來辛侯歸國,雖然沒再因此砍人手和人頭,但懲罰隻是削弱而非廢除,且屎尿是糞肥技術的原料,垃圾有官府聘請的老人清掃衛生,城邑大街小巷不論是街巷還是人都很幹淨。
不過自家大君這些黑曆史著實不太好與外人說,也沒必要再翻出來,大君如今的狀態挺好的,往事已矣,就別翻出來刺激暴君了,若暴君固態萌發了,那讓過慣了如今好日子的大家的以後還怎麽過日子?
茅遂解釋道:“保持衛生幹淨不容易生病,我家裏有兩隻小崽,小崽體弱,衣食住行若不保持衛生幹淨很容易夭折,我與小崽朝夕相處,很容易將髒東西帶給小崽,這些年都習慣收拾自己了。”
“養孩子那麽麻煩的嗎?”
“當然,小崽崽太脆弱了,一個不小心就會生病,養的時候必須小心再小心,這也要顧慮,那也要顧慮,一言不合就哭給你看。為了養他們,我和竹還翻了好多的書,麻煩得要死。”茅一臉好麻煩啊,嘴角卻是翹起的。“你沒養過孩子吧?”
俘虜一臉心肌梗發作:“我養過,三個,但都夭折了。”
茅手裏的魚都驚掉了,人族幼崽的夭折率很高他是知道的,邸報一直都有育兒知識的板塊,每年都會報一下前一年的幼崽夭折率。他自己有了孩子後更是查了不少的育兒書,對人族幼崽有多容易夭折有了更深的認知,但養了三個,都夭折了……
茅將魚撿了起來。“你怎麽養的?”
他和竹都是新手上路,但兩隻崽崽現在也還活得好好的,三個都夭折,一個活的都沒有,他著實無法想象。
“一個是病死的,一個是餓死的,還有一個生下來便夭折了。”
茅沉默須臾,問:“第一個沒尋醫者?”小兒的確容易夭折,但照顧精細,有不對立刻尋醫,還是有希望保住的。
俘虜不可思異的看著茅。“我們哪看得起醫者?”
小兒醫很便宜,茅下意識想這麽說,但很快想起,辛國小兒醫便宜是因為國府墊了錢,辛侯缺人快缺瘋了,為了增長人口,什麽手段都給使出來了,遂換了個問題。“餓死的又是什麽意思?”
“就是餓死的。”
“小崽才多大點,能吃多少東西?隨便一點羊乳就能吃飽。”茅無法理解,羊乳又不貴,哪怕自己買不起產乳的羊,街上也有推著乳汁車販賣鮮乳的小販,一枚銅錙就能買兩斤。
看著茅,俘虜莫名想到了自己前兩天學的一個詞:何不食肉糜。
茅在俘虜的眼神中也慢慢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
第三個的夭折也沒多問。
孕婦揣著胎兒時攝入營養不足,極易導致胎死腹中與嬰孩生下來就夭折。
茅思考了一會兒,同俘虜道:“你知道嗎?我很小的時候是奴隸的。”
一眾俘虜皆驚訝的看著茅,你看著一點都不像奴隸,說你是貴族都有人信。
茅解釋了下怎麽回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大君的封地上廢奴,我大父和別的叔伯一起殺了主人,帶著我們逃到了大君的封地……”
茅一邊剖魚一邊將自己家族二十年來的曆史一一說來,聽得一眾俘虜豔羨不已。
這一家子太幸運了。
帶著魚回營時,茅故作無意的問起俘虜的家庭狀況,家裏還有沒有活著的人,在哪裏生活,生活得如何。
俘虜們對茅沒什麽防備,不假思索的答了,答了後都不由得在心裏遺憾自己不是辛人,不然茅一家子出身那麽差都能過得這麽好,何況他們。
茅細細的觀察著眾人臉上的遺憾與嫉妒。
晚上軍營熄了燈,茅拿著紙筆跑到唯一夜裏不熄燈的閱讀室給嗟寫起了信。
他想到讓這些俘虜不為一口飯賣命卻為辛國攻打玉國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