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鯈
世有左撇子, 但大眾還是以右撇子巨多,而右撇子用左手執箸會發生什麽是可想而知的。
??鯈與耒看著茅用還剩下的左手執箸, 菜和肉掉了不止一次。
??不管是用箸還是用勺, 目的都是為了如何更方便的進食,既然用箸不如用勺方便,自當用勺。反正人族的食物多為烹、燉、煎、炸這類。其中羹湯粥食是主流食物, 比起箸, 無疑用匕匙的人更多。箸的使用增加還是因為最近這些年的事,箸在食羹湯燉這類食物上不如匕匙, 但它的適用範圍更廣, 而且兗州如今的飲食開始出現別的分類, 箸的實用也多了起來, 但匕匙仍舊占據著半邊天。
??軍營是情況特殊以箸為主流, 用羹湯可以直接端著碗喝, 實在不行也可以拿箸撥,但別的一些食物,匕匙不如箸。
??軍營之中很注重時間, 不會給人細嚼慢咽講究的時間, 箸才成為常態, 但用匕匙不用箸也不會被人嘲笑。
??鯈問:“可是你的家裏遇到了麻煩事?可否與我說說, 我看看自己能否幫得上你。”
??鯈的話有些冒昧, 但軍營中他說這話又最不冒昧。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而戰場又是最能體會這一點的地方, 並非每個人都能克服心理障礙,更別說戰爭時體會這種大恐怖並非一觸即分,而是長長久久的體會。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會死去, 哪怕是心智堅定的人也難以保持平常心, 準確說,隻要是個正常人都沒法保持平常心。
??營嘯的存在便是這種心態的群體表現。
??打仗時將領放縱軍隊燒殺劫掠,除了以此讓軍隊發財,繼續賣命的因素,也有以此讓軍隊放鬆精神的目的。戰爭結束後,很多將士會帶著自己帶來的財帛尋找伎人縱情聲色,亦是同理。
??辛箏不許燒殺劫掠,自然要想別的辦法解決精神壓力,順便加強對軍隊的控製,辛箏的做法便是利用郵驛為軍人提供服務,讓軍人不論在哪裏戊守都能與家人書信往來,最多就是書信在路上的時間長點,但沒有意外的話,書信還是能送到手裏。且郵驛平時為軍卒服務打折,戰爭時不收費。
??閱讀典籍,開拓視野,反正就是多多思考,腦子忙起來了就沒那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不過這些招也不是百分百有用。
??鯈發現這點後經常尋那些新兵說話,而發現與鯈說話很輕鬆後很多人都喜歡同鯈說話。鯈的嘴巴很嚴實,不管聽到什麽都不會說出去,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同鯈說說心裏話。
??茅是老兵,並無精神壓力,哪怕有,那也與他無關了,他都斷臂了,等傷養好了就會退伍,以後也不會再上戰場,遠離生死之交的大恐怖,既然不是個人精神方麵的,那就是家庭方麵的問題。
??茅道:“我家中並無壞事。”
??鯈想了想。“擔心沒法養家?我記得你是掌媒司的小吏,幹這行好像不需要打架,大部分時候都是動嘴和整理檔案,一隻手也可以。”
??工作肯定還能保證,而工作能夠保住,收入不變,沒道理原來養得起現在養不起。雖然家裏比之前添了三個孩子,是的,三個,一個是收養的耒,還有兩個是茅被征入伍後妻子發現有了身孕,上個月還來信說生了一對雙胞胎。
??合計一下這夫妻倆的工作收入,養六個孩子是有點困難,但茅都傷殘了,退伍時會有一筆撫恤,足以支撐一段時間。而他的長子明歲就會滿十四歲,需要去服三年徭役,這期間雖然沒有薪酬,但衣食住行都是公家包,不需要花錢,等服完了徭役,長子也可以為家庭增加收入了。次女與三女還在讀書,但隻要還在讀書,官序是包吃包住包衣服的,假期時還會給官署幫忙,有薪酬。
??耒的年紀也同樣到了學齡,落戶後就可以送去讀書,綜合來說,隻要熬過眼前的一段時間,這個家庭就會重新寬裕起來。
??“不是養家的事,我與竹有不少積蓄,足夠渡過當下了。”鯈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袖子。“我還沒告訴竹我斷了一臂的事。”
??鯈懂了,擔心回家被妻子嫌棄啊,鯈看向擔心的看著茅的耒,笑問耒:“耒想不想聽故事?”
??不解鯈為何突然想講故事,但耒還是配合的點頭。“想。”
??鯈一邊用著肉湯一邊講起了故事。“從前有個英俊的美男子,他同一個缺了一隻眼的女子成了婚,所有人都很奇怪,問他為何選擇那名少了一隻眼睛的女子,你們可知為何?”
??茅懨懨的,沒有反應,倒是耒配合的捧場。“為何?”
??鯈笑道:“男子說,遇到她以後,我看這天下的女子都覺得多了一隻眼睛。真正愛你的人,不論你變成什麽樣,在他眼裏你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
??雖然愛情難得,但以他對竹的了解,竹肯定不會在意配偶少了一條胳膊。
??耒訝異的看著鯈,這個答案是沒想到的。
??鯈揉了揉耒的腦袋。“愛情是不講理的,愛上你就愛上你,無關身份地位性別。”
??耒扭頭看向茅。
??“愛情的確無關身份地位,但性別……”茅無語的看著鯈,懷疑鯈心裏愛著一個男人。
??鯈道:“我愛的是一個女子,不過她哪怕是男子,我也仍會愛她。”
??茅無言了一瞬,卻明白鯈不是開玩笑,道:“我們去看不一樣,她與我在一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辛律催婚。”到了年齡不結婚就得繳單身稅,很多人為了逃稅都會積極結婚,至於愛不愛什麽的,想太多。
??鯈也清楚這點,婚姻的本質是為了生育後代,與愛情無關,有是錦上添花,無是正常。“就算她結婚是因為辛律,但所有人裏她選擇了你,說明你在她心裏還是很特別的,不然也不會選擇你。”
??茅愣住。
??鯈拍了拍茅的肩膀。“多給自己一點信心,哪怕實在不行,至少也要相信竹決定結婚時的選擇。”
??茅思考了一會,感覺心情舒暢了許多。“謝謝你。”
??“謝我的話明天冠軍大會便幫我幹點活。”鯈道。“我的天,萬人的活動操持起來竟然這麽累,也不知蹋鞠樓每年每天都有活動還不亂是怎麽做到的。”
??蹋鞠樓一年三百七十二天,三百七十天是在舉辦賽事,蹋鞠、書畫、弓馬、六博、弈棋、布匹、顏料.……隻要是能夠拿來比賽的,不論多麽小眾,蹋鞠樓都會搞活動。
??每天往來的人次,觀眾加選手超過兩萬人,比冠軍大會的人更多。
??鯈這些年每天都累成狗,飯量都翻了一番。
??茅笑道:“一定。”
??***
??冠軍大會持續三天,因為全是運動項目,對體力消耗很大,從開始的那天起,在俘虜的建議下食堂額外增加了夥食,一日三餐,兩餐有肉,肉湯裏的肉量格外足。
??鯈天不亮便與一眾袍澤起來忙活檢驗,確定沒有疏漏後也到了用朝食的時候,用了一頓豐盛的朝食鯈又繼續投入了忙碌中。
??大會開始了,既然是賽事,自然需要司儀,而因為項目太多,參賽人員太多的緣故,對司儀的需求也很大,寫得一手好書法,武力也足夠強,發生什麽意外也能及時鎮壓的鯈自然入選。
??愛熱鬧是智慧生物的共性,不分物種,故而不僅傷醫營的傷員們隻要還能動的都跑了過來看熱鬧,連不能動的也讓袍澤將自己抬了過來看熱鬧,更有甚者,一些身上沒有傷的軍卒不甘於當觀眾。
??冠軍大會每個項目報名的名冊裏除了戰俘還有不少湊熱鬧的兗州軍卒。
??鯈瞧著名冊裏熟悉的名字,忍不住心裏犯嘀咕,這是找虐嗎?
??跟著幫忙的耒見鯈的神情有些怪異,問:“鯈叔叔怎麽了?”
??鯈道:“感覺大家有點想不開。”
??耒茫然,鯈遂解釋了起來。不是他不看好自己的同僚,著實是雙方差異有點大。
??倒不是說戰俘營的戰俘比軍卒多,比賽又不是戰爭,這裏切磋的是小規模的團體合作與個體武力,前者還好,是兗州的長項。
??辛箏對蹋鞠的重視自然也帶動了蹋鞠在兗州境內的風靡,蹋鞠樓每年有一半的時間是在辦蹋鞠比賽,贏得比賽者,名利雙收。
??誰會不喜歡名利雙收?
??故而兗州上到九十九,下到三歲小兒,就沒幾個是不會玩蹋鞠的,據說這種風氣也有向沃西蔓延的驅使。
??蹋鞠是團體遊戲,團隊的默契與配合是最重要的,從小玩蹋鞠玩到大,兗州人在團隊配合這方麵可以說帝國所有國家的氓庶中最強的。
??個體武力的話則相反,戰俘中那些甲士和貴族是最強的。
??打小脫產接受軍事訓練,若是打不過不脫產的,那也太沒天理了?
??耒道:“可他們是俘虜,他們輸了,脫產的輸給了不脫產的。”
??稚子的眼神中透著四個字:你說錯了。
??鯈笑:“因為雙拳難敵四手,再強大的大蟲也會被數量眾多的狼撕碎,脫產者並未強大到一人戰千軍的程度,而隻要脫產者沒強到能以個人武力鎮壓一切,圍毆便是他們永遠過不去的天敵。”
??人族的曆史某種意義上就是一部單挑是邪門歪道,圍毆才是王道的曆史。
??人多就是正義,人多就是王道。
??任你強無敵,隻要不吝嗇人命,一定能堆死你。
??非誇張,而是炎帝真的有這樣的戰績,利用一群未入武道的普通人活生生堆死過一位第四境武者。
??那是正史明確的第一例蟻多咬死象的案例,也崩碎了元洲所有人的三觀,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自那以後螻蟻很少再咬死過象,倒不是螻蟻的牙口不利了,而是象發現螻蟻太多的時候不是逃之夭夭便是分化螻蟻,拒絕分生死。
??不識字的耒自然不懂這些生僻曆史,但這不妨礙他聽懂鯈想表達的意思。“既然這樣,我們怎麽就不會贏?”
??“因為戰爭比的是整體的團隊協作能力,而比賽,它的決定因素是個人武力,至少當下如此。”鯈看著戰俘與軍卒們道。“你看他們的身高個頭對比,是不是很大?”
??耒看了看,確實大,戰俘中那些甲士和貴族普遍長得更高更壯。
??“這是因為他們從小就經常吃肉,鍛煉武技。”鯈道。“雖然這不足以讓他們戰勝千軍萬馬,但在數量相等,我是指不超過一百人的情況,超過一百人的話他們的配合會出問題。但不超過一百人的話,他們是無敵的。”
??強大的個體武力是甲士與軍事貴族的優勢,也是致命的弱點,個人武力太強了,強大的個體武力帶來鮮明的個性,使得他們經常幹出獨走的事來。覺得自己能打十幾二十個,自己非常厲害,自己是無敵的,其它人都是自己的陪襯。
??兗州軍卒則相反,清楚自己單兵武力比不過,因而格外重視團隊協作,熱愛以多打少的圍毆。哪怕當下蒲阪戰場的整體兵力兗州處於弱勢,也努力創造圍毆的條件。即,遇到的敵人數量比我少,兄弟們開餐了,若比我多,風緊扯呼。
??雖然兗州軍隊中也有武者,但決定軍中話語權的是軍功爵與職位的高低,不管心裏怎麽想,武者們都隻能老老實實被軍隊抹去個性。
??“比賽不是戰爭,戰爭沒有人數限製,而比賽有。”鯈道。“戰爭沒有規則限製,隻要能贏就行,而比賽有規則限製,隻能在規則允許的方式中獲取勝利。”
??而比賽的規則不利於兗州軍卒們。
??耒似懂非懂。
??鯈忍不住揉了揉耒的腦袋。“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現實最終應驗了鯈的嘀咕。
??跑來湊熱鬧一起報名參賽的軍卒被虐得慘不忍睹,唯一掙回點顏麵的還是蹋鞠。
??兗州風靡蹋鞠,兗州之外盛行的卻是擊鞠,雖然都有個鞠字,但玩法截然不同,蹋鞠的話隻要有人有鞠就行,而擊鞠還得有馬。
??馬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哪怕是駑馬都不是尋常氓庶養得起的,何況用來玩擊鞠的良馬。因而擊鞠被視為高貴的遊戲,隻有貴族才玩得起,而為了炫耀,貴族也隻玩擊鞠,看不起蹋鞠。
??擊鞠高不高貴鯈不知道,但他知道辛原、鳴原這兩個兗州重要馬車每年養的馬,最好的良馬送進軍隊做戰馬,劣馬賣給民間用於耕地。
??馬耕雖不如牛耕,但望舒在當巫子時改良了挽具,原本的馬挽具和牛挽具一樣都是靠脖子發力,但牛的脖子有多少肉,馬又有多少肉?馬耕的結果便是要不了幾年馬便廢了,改良後的馬挽具靠馬身上肌肉最發達的胸肌發力,對馬的傷害降到了最低,大大延長了馬的使用時間。
??當年冀州流民的湧入也帶來了這種新挽具,兗州的馬耕也發展得如火如荼,並不比牛耕遜色。
??耕地用駑馬就夠了,用更好的馬屬於浪費。
??最中間的馬理論上應該沒了去處,但兗州之外擊鞠風靡,擊鞠需要馬,而貴族不差錢。
??某種程度上,辛箏能夠一直大手大腳,她的敵人們著實出力良多
??言歸正傳,擊鞠與蹋鞠,一個是馬跑一個是人跑,是截然不同的遊戲。
??戰俘中玩不起貴族遊戲的氓隸出身的俘虜不玩蹋鞠?
??他們與軍卒的差異更甚於軍卒與脫產者之間的差異。
??成長過程中,脫產貴族的夥食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每天都有肉,什麽肉搭配什麽醢都有講究。
??脫產甲士的夥食稍次,日日飽食的基礎上隔三差五的吃一頓肉。
??兗州人再次,大多半年吃飽,半年吃不飽也餓不死,十天半個月吃一回肉打牙祭。
??兗州之外的氓隸們,一年到頭超過半年吃不飽,徘徊在生死線上。肉食倒也有,家裏逮著的耗子,種地時地裏捉住的蛇這類,都是難得的肉食,至於會不會吃出問題來。
??飲鴆止渴的人心裏不知道鴆酒有毒嗎?會因為鴆酒有毒就不喝了嗎?
??這個問題最有發言權的大抵就是兗州境內的遊醫們,病死的家禽是不能吃的,吃了很容易生病,然而遊醫們死勸活勸,哪怕真的吃死了人,氓隸們該吃還是繼續吃。直到後來辛原的畜牧業愈發發達,大量肉食湧入南方,肉價下降,家家戶戶都能時不時去肉鋪買肉打牙祭,這才開始聽勸。
??更有富庶的家庭,不僅聽勸不再吃病死的家畜肉,甚至挑剔起了正常宰殺的肉食夠不夠新鮮。
??夥食營養差距在這,戰俘中出身氓隸的那部分著實沒什麽競爭力,冠軍大會幾乎成了貴族與甲士們的舞台。
??盡管俘虜在擊鞠比賽上虐菜,而軍卒們隨後在蹋鞠上反殺了回來,但後者一點都不滿意。除了蹋鞠,其它項目都輸得慘烈,而蹋鞠雖然贏了,但虐菜哪來的成就感?
??便如古往今來人們視搏殺豺狼虎豹之人稱之為勇士,歌頌其勇武?可有誰會將殺雞宰狗的人稱之為勇士,歌頌其勇武?
??鯈看到那過於慘烈的成績表便意識到不好,果不其然,這幫輸了的家夥很快要求暫停一下,場外去找軍中那些個體武力過人的袍澤去了。
??本來隻是大會,大部分人的心態都是瞧個熱鬧,親自上陣的興趣不大。
??後方的軍卒分為三種,第一種是鯈與茅這種,不是板上釘釘的傷殘便是暫時傷殘中,有心無力;第二種是後方征來的新兵,正在調整狀態,沒精力也不允許幹多餘的事分心;第三種是之前的戰鬥中減員比較厲害,暫時退下來休整一下,休整完了再回到前方,很累,看熱鬧放鬆精神就夠了。
??隻是這份成績一出,冠軍大會的性質也就變了。
??頭可斷血可流,尊嚴不能丟。
??隨著劈裏啪啦一群又一群的人趕來報名,冠軍大會瞬間白熱化。
??鯈:“.……”話說他們當初為什麽沒規定比賽開始後不能再報名?
??不過,現在的重點是,應該大概不會從比賽變成真正的全武行吧?
??有袍澤提議:“我們要不要去叫人來幫忙,以防萬一?”
??茅看了看人山人海的觀眾們。“人不都在這了?那些俘虜難道還敢在這個時候生事?”
??這會兒這裏的軍卒們可不止他們這些傷殘管理者,數量也碾壓戰俘。
??鯈道:“主要是咱們這邊會不會生事。”
??隨著場外求助,成績肯定會好看點,但逆風翻盤揚眉吐氣就不要做夢了,他怕軍卒們衝動之下做出點什麽。
??負責整個戰俘營的將領思考了一會,道:“不會,輸不丟臉,以後贏回來便是,輸了卻不認才丟人現眼。”
??鯈:“.……”你還準備以後繼續搞這種活動?
??不過正如將領所言,雖然沒能揚眉吐氣,但也沒人鬧事,冠軍大會總算有驚無險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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