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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3、蒼天饒過誰

  有點直白。


  庄荒年在所難免地微微一怔。但最終還是將之當作小女生的心性,誇讚:「姑姑真是直率。」


  先前多少稍隔了距離,如今一瞧,會發現他兩鬢邊的各自一撮白髮好像不是剛好長出來的,而挺齊整的,更像是染出來的,有前低后高往上提的趨勢。


  並且,雖然他看起來五六十歲,該有的皺紋都有,但基本不見鬍子的蹤跡,剃得非常乾淨徹底一般,臉上連細細的毛髮都沒怎麼瞧見。


  一個老男人,把自己拾掇到如此地步,也真夠怪異的。


  再有一點,他講話的聲音……


  具體不知該如何形容,反正打從他開口第一句,便給她一種難受之感,說不上尖銳,就是比一般這種年紀的男人要稍微細些。


  心下收著他這些特徵,面上阮舒不咸不淡,道:「二侄子你不如也直率點。」


  突兀的稱呼,猝不及防。


  庄荒年再次怔住。


  空氣也陡然安靜,諳出一股子微妙。


  畢竟,他喚她姑姑並非真心,不過因為目的未達,口頭上吃點虧罷了。可現在,她居然真的就這個稱呼加以相對應的回復。縱使輩分擺在那兒,她此般舉動也是非常不禮貌,何況她這分明故意,故意打他的臉。


  庄荒年遮掩不住那抹尷尬。


  阮舒的表情則不變的傲慢,甚至並未察覺自己的言行有何不妥似的,兀自端起水杯又呡一口,輕輕「嗯?」一聲。


  庄荒年神色已恢復如常,笑了笑:「好,在直率的姑姑面前,我當然也應該直率。」


  「我要的其實非常簡單,只希望屬於我的那份財產不要少,我在莊家的其他職務和地位也不要有變化。」


  「這麼簡單啊……」阮舒話尾拖著長音。


  「姑姑覺得得有多複雜?」庄荒年不解反問。


  阮舒狹長的鳳眸微眯一下:「你的意思不就是,即便我是莊家的當家人,手握大權,也無法拿你怎樣?包括你做錯事,我也不能處罰你?」


  大概未曾料想她考慮到這種地步,庄荒年眼裡帶了一絲意外,立馬躬腰道:「姑姑言重了,姑姑成為家主之後,自然一切都由家主做主。我剛剛所提出的,僅僅為了合理爭取我應有的。」


  「噢?」阮舒挑刺,「你的意思是擔心,我會蠻橫地剝奪本來屬於你的那部分?」


  庄荒年的腰即刻躬得更深,並且擺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姑姑誤會了,姑姑是大氣之人,又是一家之主,怎麼會稀罕荒年手中的那點東西?」


  「那你倒是先說說,你在莊家都擔有哪些職務和地位?」阮舒一點兒不接他扣給她的「大氣」之帽,不依不饒地追問,「萬一你的職務所掌握的都是莊家的命脈,我這個家主當得還有什麼意思?」


  「看來姑姑是真的對我們莊家一無所知。」庄荒年哈哈哈地笑開來,不過笑意體現出來的更多是一種年長者覺得年輕者可愛的善意。


  善意……?阮舒面上無波無瀾,心裡越發覺得這個庄荒年的不簡單。


  具體有多不簡單,當然得通過往後更多次的接觸才能了解。


  就剛剛那句話,很容易能判斷,她對莊家了解得越少,更中他的心思——她了解得越少,他越好把控。這其實就和聞野總對她遮遮掩掩是同一個道理。


  旋轉完思緒,阮舒擺上不悅的神色:「你確實該高興,高興莊家的信息封鎖嚴密,外人很難得知。」


  「抱歉,姑姑,荒年失禮了。」庄荒年收斂表情,並不否認她的說法,「姑姑要知道,百年家族屈指可數。我們老莊家必然有自己的底子,如果沒有點手段,如何能夠保證多年來的低調?」


  阮舒淡定淡然,仿若他在講的只是件雞毛蒜皮的平常事,無須大驚小怪。


  庄荒年回歸先前她的疑慮,先問她:「姑姑知曉的或許真的不多,那總該有所耳聞,外界對我們莊家老祖宗的猜測吧?」


  「盜墓挖墳的。」阮舒簡潔粗暴明了。


  庄荒年貌似愈發喜歡她直白的性子,笑意不減,不過對她的說法不予置評,而告知道:「莊家的後代受祖上福德,得以綿延出豐厚的家底。子子孫孫始終謹記祖訓,不驕不躁,偏據我們莊家的福地江城,安分守己,做點小投資。我大哥當家之後,才正式成立了公司,為與時俱進,將家業系統化管理。無論主脈、旁支,均有所參與。」


  「我在莊家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職務。我不爭氣,不是個經商的料,本職是個大學考古系的教授。也因此,大哥把莊家的幾個私人博物館,全權交由我負責。」


  阮舒聽言心下微動。


  私人博物館,倒真不辜負老莊家祖上的行當。如此說來,莊家的大部分的文物已經合法化?


  而且她注意到了,是「幾個」,不是一個。私人博物館就是個無底洞,政府的扶持和補貼基本沒有多大作用,一般得靠企業養著。由這點而言,莊家的家底確實得夠厚才行,而且得有一定的社會責任感和奉獻精神。


  最令她沒料到的是,面前的這個庄荒年,竟是個大學教授……


  會不會太拉低整體的師德水平了?——阮舒承認,她尚未了解通透他,僅根據今日的接觸便下判斷過於草率武斷,但她始終相信自己的直覺。


  她也素來依賴通過別人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來給人定性。當初會展中心爆炸案的現成,他們四人對待庄滿倉的態度,她並沒有忘記。


  所以,大學教授的身份,都沒能讓她覺得庄荒年德高望重。想想當初唐顯揚的父親,同樣為人師表,背地裡卻原來醜聞難堪。


  「姑姑還有什麼疑問?」庄荒年相詢。


  阮舒雙手抱胸,把問過聞野的話也拿過來問他:「你有多大把握能讓我成為莊家的家主?」


  「姑姑儘管相信荒年便是。」庄荒年笑眯眯,特別自信,「先準備好回祖宅,入祠堂,冠庄姓。」


  阮舒微抿唇。


  呂品送庄荒年出門。


  經過庄爻身邊時,庄荒年稍加停頓,打量他:「你就是姑姑在海城林家裡的堂弟?」


  阮舒不禁挑眉。


  庄爻不作聲,默認。


  庄荒年也未再多言,下了車。


  阮舒扭頭看庄爻:「你在用林璞的身份?」


  「是。」


  「為什麼?」阮舒皺眉——庄爻不是莊家人么?回莊家怎麼反而用外人的身份?難道僅僅因為整容換了張臉?


  庄爻給予的解釋非常簡單:「方便。」


  阮舒不追問,目光望向車窗外,心中盤旋著方才那句話所透露出的另外一個訊息——庄荒年知曉她在海城的情況。


  想來也對,事關莊家繼承人,必然得慎重。如若不了解清楚,她就真成了庄滿倉老婆的弟弟口中所形容的「來歷不明的女人」。


  ……


  晚上,消失多時的聞野重新出現在她面前時,一向喜歡犯賤的嘴,難得說了句不刺耳的人話:「悟性挺高,和庄荒年的會見,你表現得不錯。」


  阮舒正坐在沙發里,開著電視機看靜默的畫面,聽言視線不移。


  剛剛她已自行捋順了一通,她接下來在莊家,尤其是在庄荒年面前,需要維持怎樣的一種形象:對莊家心懷芥蒂所以不待見莊家人,有點主見,有點才幹,但年輕氣盛。


  終歸而言,並不需要她太累地去演戲,大部分時間可維持她慣有的疏離冷淡,只不過某些特質需要她用力過度些加以突顯。


  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因為不能和她在海城時所營造給外界的形象相去甚遠。


  她曾是著名的女強人,她不是窩囊廢——能夠向莊家人證明她是孺子可教的好苗子。


  她的狼藉聲名——能夠迷惑庄荒年,讓庄荒年以為她雖具一定能力,但含有誇大的成分,靠男人上位才是她真正成功的手段。


  阮舒覺得,自己早年真是太有先見之明了……


  聞野自然不甘心被她忽視,挪過來位置,擋在了她的目光和電視機的中間:「沒有什麼想問的?」


  他主動邀請,阮舒自然不錯過機會:「庄荒年為什麼不自己爭奪繼承權?」


  「差不多就是他告訴你的理由。」


  「無妻無子也無心去爭?」太假,著實令人難以信服。她懷疑聞野根本在敷衍她。


  但聽聞野問:「知道他為什麼無妻無子?」


  「無妻無子」四個字甚是耳熟——最初黃金榮就是被如此形容的。阮舒本想回答,人生無非生老病死和旦夕禍福兩大類的變故。轉念又覺聞野應該不會把如此簡單的問題特意挑出來。


  抿住唇,她看他。


  聞野顯然覺得沒勁兒:「你不會自己先猜一下?」


  阮舒懶得理他。愛說不說。


  聞野冷呵呵,也不走近,隔著距離便直接將手中拎著的東西丟到她跟前的桌上。


  就著慣性在桌面上滑動。


  最後恰好卡在她的膝蓋上,才停住沒能掉到地上。


  神經病。阮舒心道。


  沉著臉將東西放回桌上,才發現是打包盒,裡面的食物掉出一部分在袋子里。


  手指頓住。


  給她的宵夜?

  她掀眼皮子瞅他。


  聞野站在原地,表情並不是十分好看,盯著她,說:「他是天閹。」


  反應了兩秒鐘,阮舒意識過來,他繞回了兩人前面的話題,答的是庄荒年為何無妻無子。


  這個答案無疑令她意外。虧他剛剛竟然還要她猜,如此偏門,怎麼可能猜得到?

  而被告知之後,她也後知後覺地恍然,之前和庄荒年面對面近距離地坐著時,為何略感庄荒年的鬍子和毛髮乾淨得怪異……


  聞野在這時又出聲:「準備準備,明天去見庄滿倉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阮舒問:「他挨不住了?」


  聞野冷笑:「是時候該讓他去死了。」


  事不關己。阮舒面無表情。


  聞野再開口:「喜歡『庄舒』還是『庄阮舒』?」


  冠庄姓之後的名字……?阮舒顰眉:「沒有其他選擇?」


  「你不嫌麻煩的話,可以自己想一個。」


  「……」


  確實嫌麻煩。忖兩秒,阮舒答:「庄阮舒。」


  「理由?」


  難得聞野反過來好奇她,阮舒自然也要吊他的胃口。


  聞野嗤聲冷呵呵,評價:「難聽。」


  兩個都難聽。阮舒腹誹。


  聞野兀自抱臂轉身離開客廳,用背影道:「剛量過的身材數據,別等衣服做好送過來,又不合身。」


  「……」


  庄爻恰好與聞野錯身走進來,關切:「怎麼了姐?聞野又對你不禮貌了?」


  「不是。」阮舒搖搖頭。


  庄爻已瞧見她面前的打包盒,怔一下,有所瞭然地回頭望向拉門的另外一邊,再看回來:「既然有宵夜,姐你就吃點。我懷疑你是不是剛來江城所以水土不服,這兩天都沒見你吃多少東西。今天的晚飯更吃得少得可憐。」


  邊說著,他走過來,主動幫她拆解餐盒袋。


  其實依舊不怎麼想吃,不過阮舒未拒絕。


  袋子拆開后,一陣撲鼻的酸辣味兒。


  酸辣味兒,照理十分開胃。


  阮舒嗅著,覺得挺香的,然而……


  庄爻雖不知她對辣椒過敏,但知她的飲食習慣是不碰辣的,見狀立時尷尬,馬上就把袋子重新系好,轉而建議:「這個涼了。要不還是我去給姐你煮點熱乎的東西吃。冰箱里有——」


  「不用了。謝謝。」阮舒淡淡一抿唇,自沙發起身,「吃了晚上胃不容易消化。我先回房,你們也早點休息。」


  「好。晚安,姐。」庄爻目送她的背影飄走,轉眸回來,拎起袋子下了房車,要去丟垃圾桶。


  聞野迎面正碰上,猛地扣住他的手:「幹什麼?她又耍大牌?想餓死?」


  「不了解她的口味,就不要瞎買東西給她添堵!」庄爻用力甩開他。


  「呵呵,」聞野哂笑,嘲諷,「嗯,是,我當然不了解。你最了解。你最了解,她照樣每天吃不進去。」


  庄爻的刀剛拔出個口子尚未來得及亮。


  聞野率先一手揪住他的衣領,靠他極近,另外一手用槍身把他握刀的手堵回去,有意無意地朝沙灘區域範圍外的某個方向瞟一眼,哼聲:「想被警察招呼進局子?」


  ……


  主卧。


  阮舒呆立原地,后脊背貼靠著門板,感覺鼻息間尚縈繞殘留的酸辣味兒,腦子裡浮光掠影。


  陳青洲……


  以後再沒有其他人,和她一樣對辣椒過敏了……


  摸索著,她走向床邊,直接躺上去。


  回憶又剎不住車了……


  手指蜷成拳頭,錘了錘腦門。


  無果。


  阮舒從床上爬起來,蹲身到柜子里,取出一瓶酒——聞野的那瓶烈酒,那天晚上沒有喝完,還剩大半瓶。白天她自行拿進來了……


  杯子也有,她特意準備的。


  只差冰塊。


  但也沒辦法。條件不允許。


  倒好一杯酒,阮舒坐到書桌前,攤開《金剛經》,鋪展新的紙頁。


  先喝一口。


  感覺五臟六腑被酒嗆得發麻。


  她不禁打個激靈。


  拿起筆開始謄抄之前,她忽地嘲諷想,自己這兒是否也勉強能夠得上「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留」?

  ……


  「翹姐,你要的早餐。」


  「謝了。」褚翹從窗口接過,隨手先丟一旁的椅座里,然後舒展開一個懶腰,搓了搓疲倦的臉。


  幫她送早餐的同事多嘴問一句:「為什麼還要盯這輛房車?昨天莊家的人不已經出面了?」


  「誰說我盯這輛房車了?我是為了看海邊的日出。」褚翹懶懶,取出漱口水咕嚕咕嚕。


  同事也不揭穿她:「行兒,那你慢慢看日出吧。我先去局裡了,你小心別攤上大事就好。」


  褚翹的頭伸在車窗外面,「呸」地一聲把嘴裡的漱口水吐到路邊的草叢裡。


  坐正回車裡,她抽紙巾擦嘴,瞥見手機,頓了一下,然後拿起來,躊躇地翻開號碼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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