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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冤家路窄

  「阿彌陀佛。」心一閉目,罷了罷了,也許這真是她唯一的重生之路吧。他只當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而如今,他更是抱著送佛送到西的念頭,索性幫她到底吧。


  他睜眸:「你這個年紀才學武,即便再勤學苦練,也不會大成了。十七是徐府最好的女暗衛,她能護得你周全。別練了。」


  蕪歌彎腰撿起地上的鞭子,折了起來。她垂眸,長長的睫掩著,瞧不分明情緒:「嗯,不練了。你說的對,我再是苦練,卻還是敵不過你一招,無謂浪費時間。」


  心一竟有些無言以對,早知如此,他便該早些出手卸了她的鞭子的。


  蕪歌抬眸,折轉了話鋒:「只是,求人不如求己。往後,我的生死絕不會再指望在一個暗衛身上。」


  心一老生常談地試圖紓解她的心結:「我知,做實了秋嬋的身份,對你打擊很大,可並非人人都不可靠。你不必——」


  「你錯了,心一。早在金閣寺,我就想通了,秋嬋是那個人安插的眼線,那個人能利用她布下金閣寺的陷阱。我為何不能利用她來傳遞假消息?」蕪歌竭力地輕嘲一笑,卻明顯帶著強撐的意味,「虧得是有她,否則更沒人信徐芷歌已死的事實。這個人證,用得值當。」


  心一禁不住悲憫地看著她。


  「別這麼看著我。更不必同情我。」蕪歌有些動氣地移開眸,看向那堆被鞭子砍得零碎的竹叢,」她微微抬起下巴,綻起一絲笑來,「我是個頂自私的人。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並非——」


  她止住話,移眸看向他,笑容愈甚,無比篤定的語氣:「並非父親放棄我,哪怕為了娘,他也不可能放棄我。是我想脫胎換骨重新開始。北方戰事已起,明日,我們就出發去滑台。」


  心一反對:「你傷未痊癒,還不宜長途奔波。更何況,兵荒馬亂——」


  「你不是憂心傷兵和難民無人救治嗎?去了邊境,你可以救很多人。而我,」蕪歌又笑了,自從離開了建康,她的笑容就越來越多,越來越燦爛,只是看著心一眼裡,這越來越艷麗明媚的笑容卻是空洞悲涼的。


  她分明是笑語盈盈,心一卻彷彿聽到了她心碎的聲音,「這是結識拓跋燾的絕好機會。你我各得其所,豈不是很好?」


  心一明知是徒勞,卻還是苦口婆心地勸著:「這真是你想要的嗎?到了魏國,以我妹妹的身份,足夠保你一生安好。何苦鑽營這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蕪歌的面色,雖已恢復了血色,卻還是蒼白的,較之從前莫名地添了一種楚楚可憐卻又孤清冷傲的美。尤其是她當下這樣解嘲的笑容,莫名地惹得心一悲憫不已:「我本是該死之人。我的命,是母親換來的。這條命,已不再屬於我了。我如今只為徐家和潘家而活。」


  她吸了口氣,還在笑,清潤的眸子卻染了潮意:「是我遇人不淑,引狼入室,才連累兩個家族落入今日這般尷尬的境地。」她張了張唇,又咽了咽,才吐出那個名字來,「劉義隆,」她的笑到底撐不住,褪了去,「不同於少帝。父親樹敵太多,羈絆太多,未必斗得過他。父親若是敗了,恐怕是滅門之災。」


  攥著鞭子的手,無意識地緊了緊,蕪歌綻出一絲笑來:「心一,你要幫我。我此去魏國,是要給徐府上百條性命留條後路。你幫我,便是救了全府的人。」


  心一接不上話來,只習慣性地雙手合十,低喃道:「阿彌陀佛。」


  「你這阿彌陀佛的習慣,得改改了。否則,明天上路,哪怕是喬裝易容,也很容易穿幫的。」蕪歌定睛看向心一,從頭到腳地打量起來。心一早被她逼著換下了僧袍,改著了一身青白長衫,頭頂已冒出指余長的短髮,看起來毛茸茸的,配上他唇紅齒白的清雋面容,竟有一種像極了黑凰的感覺。


  想到新近收養的寵物,蕪歌的心柔軟了不少,唇角放鬆出一縷細微的笑意來。「黑凰。」她輕喚。


  「喵嗚。」一聲撒嬌的貓叫,伴隨著竹葉的沙沙聲,一團黑絨絨的毛球跳進了蕪歌懷裡。


  蕪歌習慣性地撫了撫貓兒的腦袋,隻眼睛依舊盯著心一。


  心一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耳根子都漲紅了:「貧——僧哪裡不妥嗎?」


  蕪歌蹙了眉:「你就不能暫時忘了自己是個和尚?好好裝一裝我哥哥?」


  心一為難地蹙眉。


  「總之你記住,明天起,貧僧和呵彌陀佛千萬別說了。還有,別叫我施主了,我是你妹妹阿蕪。啟程后,我會做男裝打扮,你便叫我阿五,若有人問起就說是排行第五的意思。」蕪歌一口氣囑咐完,便摟著黑凰離去,獨留心一無奈地立在原地。


  許久,心一才反應過來,他幾時答應她明日啟程了啊?


  哎——心一覺得,這個女子一定是佛主派到他身邊,助他修行的磨難……


  翌日清晨,蕪歌和心一便啟程前往滑台。她原本落腳的地方,就是靠近北境的荒蕪之地。當天的黃昏,兩人已抵達滑台最大的客棧「遠方客」。


  十七不僅是徐府最好的女暗衛,也是易容高手。蕪歌易容成了一臉菜色的病癆子,心一則易容成了一個駝背老漢。兩人假裝是一對千里尋醫的父子。


  名醫彭千手舊年被司空大人「請」到府上救治愛女,解毒未成,被司空大人遷怒,九死一生才逃出建康,便連臨城也不敢待了,舉家遷往北境隱居。這在大宋幾乎是家喻戶曉的「秘密」。開春以來,前往滑台尋醫的人絡繹不絕。只是,並沒誰找到過彭千手。


  因此,哪怕戰事在即,滑台有些人心惶惶,卻也沒人注意到蕪歌和心一有異。原本一切都很順遂,心一和蕪歌在客棧安頓下來。


  可兩人在樓下大堂用晚膳時,卻冤家路窄地遇到了——


  當蕪歌見到那片在夢魘里無數次出現過的銀面具時,筷子竟從手中驚落。


  咯噔一聲輕響,足以驚動警惕性絕高的殺手。狼子夜聞聲,銳利的目光直直殺了過來。


  「咳咳——」蕪歌捂著嘴一頓狂咳,心一的葯果然管用,那沙啞病態的嗓音惹得鄰近飯桌的食客一陣嫌棄。


  心一連忙補救,一邊撫著「兒子」的背,為他順氣,一邊忙不迭地對著食客們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各位放心,小兒雖然病重,可這病並不傳染,不傳染。」


  食客們依舊是嫌棄,七嘴八舌地嚷嚷。


  「有病就回家治病,出來害人可不行!」


  「惡不噁心?還讓不讓人吃飯!」


  「掌柜的,你們是怎麼做生意的?怎麼什麼人都放出來吃飯呢?」


  掌柜地連忙過來賠罪,又為難地對著父子倆作揖。


  心一便順勢攙起「兒子」:「阿五,我們還是上樓用飯吧。」他轉對掌柜,「勞煩掌柜的,吩咐小二幫忙把飯菜端上摟去。」


  「好好。」掌柜的得救般應承。


  心一攙著弓腰縮作一團的兒子,走向樓梯。


  「慢——」狼子夜火眼金睛地打量著父子倆。不知為何,他覺得那個一臉菜色,病入膏肓的年輕人,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的熟悉感。他緩緩走了過去。


  蕪歌捂著嘴,窩在「父親」懷裡,心底有些發虛和慌亂。如今狼子夜早不是人人喊殺的賊子了,他已搖身一變成了皇帝的親兵,說不準此次來滑台就是奉了聖旨,隨便一件信物就能差遣衙門。


  而她如今見不得人,哪怕有十七在暗中保護著,也決計不是狼子夜的對手。難道她還沒去到魏國,竟就被識破了?

  狼子夜越走越近,越近便越覺得那隻小巧玲瓏的耳朵,尤其是那粉嫩嫩的耳垂很像那個人。他曾好多次湊近那隻玲瓏的耳朵,哈著氣對她說話,甚至,他曾含住過那粉嫩的耳垂。


  不知為何,他的心跳隨著腳步跳得越來越狂亂,嗓子眼似堵住了什麼,不上不下的,讓他竟是忐忑到近乎害怕。


  就在他逼近那個人時,「喵嗚」一團毛茸茸黑球從飯桌底下躥了上來,直撲了過去。狼子夜下意識地出拳砸向黑球。


  「黑凰!」


  一聲粗嘎的嘶聲呼喚,近乎撕裂了狼子夜的耳膜,他見到那個病入膏肓的年輕人竟撲身去護那團黑球。這一眼,他瞧分明了,那是一隻黑貓。也不知為何,他嗖地住了手,掌風堪堪擦過那粉嫩的耳垂。


  「黑凰!」「阿五!」父子倆同時嘶聲,一個撲身抱住了那隻黑貓護在懷裡,一個展開雙臂老鷹護小雞般護著懷翼下的一人一貓。


  狼子夜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直直盯著這對父子。他真是昏了頭了,才會誤認這個快病死的少年是那個女子。


  那個女子,最怕貓。尤其是黑貓。


  「貓的眼睛,綠油油的,尤其是晚上還冒著綠光,咦——看一眼,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個女子抱著雙臂,搓著胳膊,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狼子夜看著病癆少年摟著那隻黑貓,愛憐地撫著。他驀地收回視線,心裡更湧起一絲罪惡的衝動。他真想抽出袖中的匕首,割下那隻耳朵來。


  這個病癆子有何資格擁有跟她相似的耳朵?這世上,除了那個女子,誰都不配擁有那樣粉嫩玲瓏的耳朵。


  狼子夜因著心底冒出的這個念頭,懊惱不已。他狠狠瞪了那對父子一眼,轉身便走。


  大堂角落,一個絡腮鬍遮住半張臉,瞧不出年紀的男子,緊盯著病癆少年上樓的背影,偏頭對隨從的老者低聲道:「去,查查這對父子。」


  「是。」隨從老者滿臉憂慮道,「主上,方才那個戴銀面具的便是狼人谷少主狼子夜,如今已投靠了劉義隆。他此來,恐怕是不簡單。滑台不宜久留,不如——」


  絡腮鬍不以為意地捻起一顆毛豆扔嘴裡,輕笑道:「這頭狼崽此來怕也是來找徐湛之的,正好給我們開路。」


  老者的眸子亮了亮:「妙!只要跟著這頭狼,就能知道徐湛之和劉義隆是不是生了間隙。」


  絡腮鬍繼續弔兒郎當地嚼著毛豆,「徐湛之是不會為了個挂名妹妹,跟劉義隆徹底鬧翻的。陽奉陰違討價還價倒是極有可能。這也足夠了。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就啟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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