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漂浮的女孩
「我走了啊!拜拜!」
「拜拜……」
「咱倆一塊兒走唄?」
「行啊,今天黑的好快啊,怪滲人的。」
「……這道題怎麼做?我還急著回家呢,就卡這道題上了。」
「我看看,這個是挺難的。你看,在這裡畫一個輔助線,然後……」
「……」
不知不覺間,教室里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下幾個住校生仍然在。不必著急回家的住校生時間充裕,通常只會慢悠悠地划拉幾筆,比起功課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們去做,比如此刻一片昏暗中紛紛亮起的電子屏幕。窗外的日光已經漸漸暗淡下來,一直到光線暗到不得不打開燈,明亮融暖的光才再次充斥整個教室。從教學樓外看,幾盞零星亮起的燈像是平白漂浮在黑暗裡,隨時會被無邊夜色吞噬殆盡。
哪怕教室里沒有老師坐鎮,學生們也下意識壓低嬉笑的聲音,雖然這讓窸窣細碎的說話聲更加明顯,比蚊蠅嗡嗡的聲音更讓人厭煩。
我坐在靠窗的角落,筆在手指間轉了一個來回,在練習冊上寫下一串數字,在尾處落下最後一個墨色的點,合上練習冊,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夜已經挺深,窗外的暗色中像有一口大嘴,隨時會衝破玻璃窗吞沒些什麼。我看著玻璃上自己面無表情的倒影,抬手擦掉一點污濁,隨意搓了搓手指。眼角有光閃了閃,我抬頭看向天花板,燈光似乎有一瞬間變暗了,狠狠閃了一閃。我皺了皺眉,確定那不是錯覺,左右掃視了一眼散落在教室里的人,處於角落的位置讓我很容易能將整個教室納入眼底。
沒人有任何錶示,所有人都像沒察覺到剛才一秒的異樣。除了我。
我抿了抿唇,乾澀、有些微皸裂的皮,刺啦的痛,像是我曾經見過的在地下室里的那一隻蒼白的手,發黑的指甲狠狠抓向地板,引得旁觀者也全身一陣發麻。
「你看,我就說這貨不是好人……」
「真看不出來,長得那麼憨實,竟然能做出這種事!」
女孩子嘻嘻哈哈地分享微博上的八卦新聞,互相推搡以示驚奇,椅子刮在地板上,發出一陣讓人牙酸的「吱呀——」聲。頭頂的燈光再次暗了暗,光閃得我眼睛里溢出一點生理淚水。我低低罵了一聲。前座側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指了指像是馬上要壽終正寢的燈,攤手作無辜狀。
前座皺眉上下打量我,掀起一點嘴角,轉身繼續睡覺。
好像被當成什麼奇怪的人了?
我無奈地聳聳肩,自從經歷了那些堪稱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後,我雖然沒有神經衰弱,但也多少有點草木皆兵。也許是我想太多,這只是簡單常見的電路短路也說不定?最後看一眼窗外,我的目光匆匆劃過,在即將略過時猛然頓住,絲絲縷縷涼意從背後爬升。
窗外果然是黑的全無雜色,連月光也無處可覓。但太黑了,黑的太純粹,反而不像是平常的夜晚。那些本應兢兢業業貢獻光亮的夜燈呢?
我忽地不顧形象的扒在窗戶上,恨不能把眼睛也探出去看個究竟。但沒有,哪怕再仔細地盯著看,也什麼都看不出來。像是寂靜嶺里的里世界一般,整個外界都被一層濃霧包裹著,我此時正身處教學樓中,但大腦里卻不由自主地浮現這樣一幅場景,——在無邊無際的黑中,只有幾點光亮尚存,像洶湧波濤中沉浮的幾葉小舟,是救贖嗎?是安全、是希望嗎?
不。在即將被海浪褫奪生命的人眼裡,那小舟也不過是某種意義上的脆弱的自己,被吞沒,只是時間問題。
燈再次閃了閃,我舔了舔越發乾澀的唇瓣,緩緩轉頭看向頭頂,在漆黑的瞳仁中倒映著的細長的燈管顫了顫,最後,終於完全暗了下去。
教室里詭異地寂靜了兩秒,顫巍巍閃爍著的手機屏幕散發出幾縷冷光,照在幾張沒有人色的面孔上。
「啊啊啊啊啊——」
尖叫聲突地拔高而起,震的人耳膜生疼。
此時此刻,我反而鎮定下來,這種全然沒有一絲起伏的心情來得詭異,但的確讓我有了思考的餘地,餘光似乎閃過一個人影,我不經意間一瞥,一張比紙更白的臉赫然對上了我的眼睛。
「嗬——」
我猝然一驚,猛然站起身連連倒退幾步,心跳像擂鼓到高處一般,像要衝破我的胸腔。那影子沒有消失,是一個女人,我注意到,凌亂披散著的長長的黑髮,尖細的下巴,分毫沒有恐怖電影里血腥的樣子,倒像是一個過分貧血的普通女人。
對了,也許真的只是一個路過的普通人呢?
我急急忙忙地想去確認,燈卻在這時候閃了閃,亮了起來,光再次充斥教室。
教室里鬆了口氣的嗔罵聲此起彼伏,剛才尖叫出聲的人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隨大流一起痛罵不靠譜的學校,已經有奇怪的眼神投向我,我只好坐了下來,焦急地不停查看手錶,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五十,離下晚自習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這無疑是最漫長的十分鐘。我如坐針氈,在這十分鐘里看錶的次數,恐怕比過去一天24小時里看的總數還要多,下課鈴聲終於在我的翹首以盼中響起,我幾乎是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飛快地衝出教室,擦過幾個肩膀,將罵聲通通丟到身後。
我三步一個階梯,大腦被腎上腺素激地興奮不已,也許我夠快的話,還能找到剛剛那個女人……
等等。
我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最終完全停住了。
好像被施了冰封魔法,剛剛被我超過的人散漫地下來了,然後紛紛超過我,有人對我比了比中指,「剛跑那麼快趕著去會情人呢?現在又在這不走擋路,神經病!」
我充耳不聞,手心裡一片粘膩,在盛夏里,按理說應該是很熱的,我卻出了一身冷汗。
我終於想起來,我的教室在三樓,怎麼可能會有「普通人」,能在三樓的窗邊,如同站在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