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一章
薛纓注意到,金色獎盃扔在池子里, 被冷冰冰的池水劇烈沖刷, 舒之楊應該是剛從頒獎典禮上回來。
他聽見有來人, 並未抬起頭, 撐著水池靜了半晌,驀地從旁邊抽出一張紙,將臉上冷水冷汗擦掉, 這才猛然掀起漆黑眼睫,看了薛纓一眼。
舒之楊站起身來,雖臉色蒼白,但身材高大、眼神冷厲, 仍是壓迫感十足。
薛纓上一世與他交集不多,但也經常在一些諸如頒獎典禮之類的場合見面, 只覺得這人性情古怪,陰晴不定,孤僻冷漠。媒體稱他高情商、圓潤優雅,可私底下給薛纓的感覺並非那樣。
薛纓見他手仍抵在胃部,像是在試圖止疼,遲疑了下,還是問:「舒師哥?需要幫忙嗎?送你去醫院?」
舒之楊冷淡地瞥著她,並不答話, 紙巾捏成一團隨意丟進身後垃圾桶, 朝門口走了幾步, 拿出手機來撥打了一個號碼。但經過薛纓時, 薛纓聽到那邊仍然是忙音,心中頓時瞭然。
舒之楊從頒獎典禮上提前離場,估計也沒有和助理說,助理這會兒急著處理一窩蜂湧上來的記者,哪裡叫得來人?而以舒之楊極其強的自尊心,這事兒恐怕也就只有他自己和助理二人知道。
「去醫院吧,我能開車,還有,你忘了這個。」薛纓不再猶豫,走到洗手池將他的黑色大衣外套拿起來,塞進舒之楊懷裡,隨即迅速跑到走廊中央,按下了地下停車場的樓層。
舒之楊蹙眉,可似乎胃裡劇痛讓他再度滲出冷汗來。他立在走廊盡頭未動,並不信任地看著薛纓:「你知道了?」
聲音冷淡疏離,猶如撞擊在冰塊里的迴音,在空蕩蕩的走廊上,給人一種不好相處的感覺。
「我會保密。」薛纓站在電梯口。很顯然,舒之楊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他自己的病,其中原因薛纓與他沒有深交,也不知曉,他也並非會輕易對別人透露自己私人事情的人。可現在薛纓剛好撞見,只能說是湊巧了。
薛纓也很聰明,絕口不提「胃癌」二字。
「不去醫院,送我回住處。」舒之楊不再看她,冷漠的視線移開,朝電梯這邊緩步走過來。似乎由於劇烈疼痛讓他無法走快,但他脊背挺直,抵住胃部的手也放開了,旁人根本看不出異樣。
走廊后漆黑一片,窗戶上升騰起對面寫字樓的亮光,襯在他黑色大衣身後,無端令他神色更加冷厲,卻隱隱透出一種強大冷冽的氣場。
「有止疼葯嗎?」
「吃完了。」
電梯里沉默無語。
薛纓很快找到了舒之楊的車,畢竟上一世也勉強和他站上過同一個咖位,車子停在同一塊區域過。她記性又好,這一點還是記得的。
但舒之楊微微皺眉,很是意外,他並沒有告訴她自己的車牌號。
「上次來公司面試的時候,撞見過。」薛纓解釋道,打開副駕駛座的門,欲要將他扶進去。
「你倒是心細。」舒之楊冷淡地說。這樣看來,薛纓兩個多月前輸血的時候,必定已經知道他身患疾病了。
他並沒有碰她的手,拉開後座的門,力氣用得有些大,臉色又蒼白了幾分。他坐進去,頭靠在後枕上,神情有些許疲憊。
薛纓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也沒有追究。
「你家地址給我。」薛纓點了火,發動車子,雖然沒有駕照,但是動作倒是一氣呵成。她回過頭去看了眼舒之楊,見他已經閉上了眼睛,半張臉落入車燈照不亮的範圍內,俊美的容顏模糊不清。許是在洗手間的時候,將襯衣前襟打濕了的緣故,這會兒車內冷氣自動一開,他就擰起眉來。
怪不得他平日里總是戴墨鏡,原來是要遮掉那雙肅厲冷漠的眼睛,免得氣場看起來總是那麼煞人。
薛纓又默默地將冷氣關掉了。
車子在路上疾馳,舒之楊熬得非常難受,沒過一會兒,手又抵上了胃部,只不過一聲不吭。
中途他又給助理和私人醫生打了幾通電話,助理那邊終於接通,失聲叫起來,舒之楊嫌煩,果斷掛了電話。私人醫生那邊則有效率得多,已經直接抵達了他家裡,準備好了一些葯。
舒之楊家在鬧市區的一棟公寓複式頂樓。
薛纓原本還以為他會和別的藝人一樣,住私人別墅,但現在看來,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至少,絕對沒有誰會想到像舒之楊這樣的名流巨星,居然住在不到一百平米的公寓里,還是沒多少人願意住的高層頂樓!
小區倒是私密性非常強,許多安保。
薛纓將車子開到車庫,私人醫生已經在那裡等著了,見到是個女藝人送舒之楊回來,不由得有些意外:「您是?」
舒之楊從車子里出來,淡淡地打斷:「待會兒小孟來了,叫他換輛車送她回去。」說完,他抬眸看了薛纓一眼,眼神沒什麼含義,有些晦暗不明:「這個人情我會儘快還。」
薛纓失笑:「你覺得我是為了資源什麼的?」
舒之楊不可置否,揉了揉眉心,抵著胃部,抬腳往裡面走:「不是嗎?」從頭到腳到聲音都透著傲慢。
話不投機半句多,薛纓嗤笑一聲,懶得跟他廢話,直接轉身往外走,洒脫道:「當然是,如果有好的資源,請一定聯繫我!」
沒過一會兒,匆匆趕過來的小孟開車,將她送回學校。
薛纓回到學校之後,很快和《丑天鵝》那邊的導演龍范凱取得了聯繫。
是龍范凱主動打來電話的,電話里說得很直白:「我這片子的影攝部分已經完成一年多了,耗光了我所有的經費,開始也找了個比較有名氣的配音演員,但一來呢,我嫌她配得不好,二來呢,她嫌我們片酬給得太少,於是一來二去,就一拍兩散了。配音只配到一半,這片子就一直撂在這裡了。」
頓了頓,他道:「我不知道你能配到什麼程度,專業能力如何,但既然是葉煒恰葉影帝介紹來的,我這邊可以給你一個機會。過幾天來一趟我這裡吧,到時候讓你經紀人提前和我助理約時間。」
龍范凱拍了二十多年電影了,從一個文藝青年熬成了一個文藝中年,一直落落寡歡不得志。眼見著這次好不容易拍完的電影,又要撲街了,心情肯定不佳,連帶著對找配音演員都沒那麼熱情。
他是本著隨便試一試的心態,既然葉煒恰推薦了,那就給葉煒恰賣個面子唄,到時候要是他推薦的人配得不好,那不用就是了。
薛纓哪裡能聽不出來他話里的意思,站在寢室門口,連鞋子都來不及換,就趕緊道:「好的,約一個時間,我仔仔細細看過劇本,實在是很喜歡,所以讓我經紀人推掉了另一個《絕世女俠》的網路劇女二——」
「你說你看過劇本?那好,我問你,丑天鵝墜湖是第幾幕?」龍范凱徑直打斷她,壓根不相信她真的認真看過劇本,心中也對這些誇捧的話不耐煩極了。
現在的新人他還不了解嗎?連劇本都沒看過就上陣開始演戲,瞎幾把演的多了去了。即便是葉煒恰介紹來的人,也不能免俗。
他和別的導演不一樣,一點都不喜歡這些說大話的小新人——面對這樣的撲街劇本,真的有熱情去仔仔細細看完嗎?
卻沒想到,電話那邊居然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出來:「第五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劇本第一百二十三頁。」
龍范凱頓時有些驚訝,握著手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過了會兒之後,他沉聲問:「那你說說,你對我這個劇本,有什麼看法?」
薛纓知道龍范凱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在我看來,這個劇本本身是非常不錯的,故事線驚心動魄,感情線也前後收尾對應得近乎完美,要是我個人的話,絕對能打九點五分,在國產片中,絕對算得上偏上等。只不過市場對這類片子反響比較冷淡而已。可那是市場的原因,不是這片子本身的原因。」
「所以龍導,您別灰心。到時候就看咱們的運氣了,如果運氣足夠好的話,碰上好的宣傳日和上映日,小爆一次是沒有問題的。但即便是最後無法爆,能夠收回成本,並得到一部分人的喜歡,不是也不錯么?」
「你倒是伶牙俐齒。」龍范凱聽得直點頭,從一開始的半信半疑,到接下來的眉開眼笑,這年輕演員簡直說到他心坎上去了!
他的劇本遞給那麼多人,無一例外,沒人喜歡,都是搖頭!就算是他圈中好友葉煒恰都說,這劇本靈氣有,但商業價值完全不足!拍出來只能作為小眾電影獲得部分人的賞閱,要想賺上一千萬的票房都難!面對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和負-面-評價,龍范凱哪裡能不心灰意冷?
可畢竟是他自己的劇本,是他自己孕育出來的孩子,要是就這麼讓他放棄,把這片子徹底冷藏,他哪裡甘心?他這次就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將這片子拿出去砸水的,要是這片子還撲街,那麼或許他真的不適合導演這一行。
卻沒想到,這麼個小新人,還真的認認真真看過了他的劇本!還做出了這樣懇切的評價。不知不覺中,反而讓他多了些許的信心。
他真的不需要葉煒恰等朋友們的潑冷水,需要的,其實就是一些鼓勵。
龍范凱看了眼自己窮困潦倒的公寓,原本想著破罐子破摔,約薛纓和李柏來這裡見面談。但是現在鬥志忽然起來了,想著,還是至少去咖啡館一類的地方正式見個面。
「那麼,下周見。」
薛纓聽見龍范凱的聲音明顯昂揚了一些,笑著說:「下周見。」
她上一世還和龍范凱有合作呢,只可惜這位窮困潦倒,一受到挫折就容易心灰意冷的導演並不知道。他還不知道的是,這部片子會是他人生的轉折點!
打完這通電話,薛纓放下了心,走到洗手間去洗漱。趙采已經回來了,正窩在床上,將帘子一拉,不知道是在看劇本還是幹什麼。
這段時間,兩個人都各忙各的,沒什麼交流。原本勉強維持著的友情,因為薛纓忽然的冷淡,而徹底冷卻下來,堪堪破裂。
趙采許多次都想再找薛纓談一次話,可是心中始終梗著一股子氣,便也繼續對薛纓冷臉以對。可薛纓反而樂得這樣,這一世,不再和這種會背後陰自己的朋友扯上關係,是再好不過的了。
薛纓洗完臉,坐回桌子邊上,打開手機打算買高鐵票。眼看著這國慶都快結束了,她卻因為各種事情纏身,一直沒能回家看望爸爸和奶奶,現在得趕緊買票,即便是只能回家一兩天也好。上一世因為事業疏忽了親情,又因為婚姻失去了事業,重點一直弄錯,這一世,她不想再那樣了。
買完第二天的票,薛纓打了通電話給她爸。
電話一直是忙音,打了好幾通,嘟嘟聲都一直傳來,她堅持又打了七八通,那邊才終於被接起來。
「爸,你那邊出什麼事了嗎,怎麼不接我電話?」
薛山連忙道:「能出什麼事,剛才忙去了,沒聽到!你這丫頭,就是心思多,別多想了,現在不都十一點多了嗎,明天不上課?趕緊睡覺!」
薛纓原本想和爸爸說自己已經接到戲拍了的事情,但是心裡想著,等到《知青愛情》那部戲開播,到了自己在屏幕上露臉的時候,再讓薛山知道,他一定更高興!
於是薛纓問道:「的確很晚了,你忙什麼呢?」
那邊卻沉默了,隔了好一會兒,薛山似乎捂住手機,鼻腔里發出一個有些難過的頓音。
「怎麼了?」薛纓心中頓時一跳,不知道為什麼,她心頭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薛山道:「也沒什麼,只不過你奶奶前兩天出門遛彎,被自行車撞了,她本來就腰間椎盤突出厲害,這一撞,直接起不來身了,現在在醫院等待安排治療。那個肇事者呢,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根本就不是有意的,前兩天還待在醫院哭得稀里嘩啦,哪裡能讓人家賠錢啊……」
薛纓定了定神,說:「我馬上回去。」
「你回來幹嘛?」薛山頓時有點怒了:「交了那麼多學費,你不好好學習,跑回來能有什麼用?再說了,醫藥費的事情你完全不用擔心,昨天有位先生過來了,說是那位肇事者的朋友,預先幫我們墊付了醫藥費,十幾萬呢,還說不用還……」
薛纓眉頭皺起:「先生?姓什麼叫什麼?」
薛山回答道:「姓宋。」
薛纓臉色更加難看了,她掛斷電話之後,匆匆將票改簽到了凌晨三點的那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