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對錯
“此乃割鹿刀,沈某奉家主之命,將其送往襄陽郭府。”
敦厚男子麵帶笑容,絲毫沒有瞧不起秦歡的意思,他態度平易近人,大大方方的告訴了秦歡此行意圖。
秦歡見狀,收回了繼續偷看的心思,心中微有些自慚形穢,人家君子風範,倒是自己行為頗顯得小人了一點。
“大俠,您的酒。”
秦歡走上前,把酒壇放在桌上,躬身便打算離開。
“大俠不敢當,鄙人沈玉樓,小兄弟麵生,可是最近新來的異人?”
沈玉樓,金陵沈家這一代最有名的人,江南武林後起之秀,年紀輕輕便已闖出不小俠名。
異人是對試練者的一種稱謂和形容,相傳武林中每過十年,便會出現一次浩劫。
那時流星璀璨如虹,天降異寶,江湖上會突然出現一群人,他們行事不按常理出牌,各自懷有武林中遺失的神秘武學。
百花齊放,天才輩出,各門各派高手都會在那時遊曆九州,廣收弟子。
秦歡的短發在這個時代十分醒目,尤其在這個觀念傳統的世界裏。
身份低賤的小二,眼前的他雖表現得低聲下氣,可骨子裏卻有一股不可磨滅的驕傲。
沈玉樓並非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他自有幾分眼力勁,豈會看不出秦歡的異常之處。
當一個武學時代發展到了巔峰,任何奇怪的現象,都將變得能夠理解並接受,就好比以試練者身份出現在這個世界的穿越之人。
雖然他們令江湖變得更亂,可他們的到來,也推動了死水一般的江湖。
秦歡沒想到對方一眼就看穿了自己來曆,心中登時驚訝了一瞬,抿嘴淺笑著,低頭說道:“在下無名小卒,沈大俠且先用酒,在下告退了。”
不知為何,沈玉樓第一眼看見秦歡時,就覺得很順眼。
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濃眉,神態沉穩,在他普普通通的外表下,獨有一種別樣的幹淨氣質。
沈玉樓有一種直覺,他的直覺一向很準。
這小子恐怕會有一番不小的造化!
“且慢!”沈玉樓含笑招手,“相見是緣,何不坐下來共飲一杯。”
秦歡頓足眉頭微皺,他不想摻和別人的閑事兒,現在的他隻想練好武功,乖乖去天風堡完成卷軸上的任務。
酒裏有劇毒,一旦沈玉樓喝下酒,便會毒發身亡,這在秦歡看來是很難接受的事情,可他也不願製止,因為是凝香帶他回來,並給他一口飯吃,讓他有了安身之地。
是非對錯,在此刻變得混亂模糊,讓秦歡難以抉擇,甚至心底產生了厭惡抵觸。
“怎地,小兄弟莫非瞧不起沈某?”沈玉樓麵露不滿看著秦歡。
“不敢,隻是在下不會飲酒而已。”秦歡上前來站在桌旁,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外麵回廊。
木廊上不斷有人走來走去。
沈玉樓揮掌拍掉酒壇上的布塞,倒了一碗酒,緩緩道:“此次我獨自攜帶寶刀前往襄陽城,便是想以刀做聘禮迎娶郭府千金,一來是想和郭巨俠的後人交好關係,二來也是因為對郭家小姐愛慕已久。”
秦歡沒想到他會和自己一個外人,講出這番實情,一時間有些搞不懂此人到底想做什麽了。
眼看著他把酒碗端起又放下,秦歡提起的心也七上八下著落不定。
或許片刻後他就會死,他的寶刀也會被人搶走,一個青年俊傑還未有所作為,便這般不明不白的被人用毒計給害死在紅樓裏。
秦歡總感覺凝香他們這樣做不對,有違了自己做人的初衷,可他又沒資格阻止。
他的內心在反複權衡間搖擺不定,有時候善惡總在一念間。
有人十年求道,有人卻一念瘋魔,這很沒有道理,苦守多年的原則,一息化為烏有,從此變得不再像自己。
算了,我還是安分守己點好!
秦歡默默在心中自語。
沈玉樓再次端起了酒碗,慢慢遞向嘴邊。
秦歡隻能眼看著他一點一點靠近死亡,從此江湖會少一個俠客,惡人隻會更多,層出不窮。
秦歡一咬牙,抬起頭看向沈玉樓。
沈玉樓動作一頓,不解他為何臉色變得有些惱怒。
“怎地了,你也自斟一碗,江湖兒女何必矯情。”沈玉樓哈哈笑道,笑容直爽。
秦歡歎了口氣,暗罵一聲白癡,怎麽當大俠的都像你這樣蠢呢!
秦歡用手摸了摸嘴巴,吐出口水沾在手指上,伸手放在桌麵,用口水寫出幾個字來。
當心,酒中有劇毒!
做完後,秦歡立刻收手躬身後退,退至門口,轉身走出去。
沈玉樓雙眼漸漸眯起,目光複雜地盯著桌上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哎!”沈玉樓也歎氣了,搖搖頭苦澀一笑,暗自道:小兄弟,你這字寫得真醜啊!
他揮袖朝桌麵一抹,深厚的內力如水浪卷動,桌上恢複如初。
秦歡瘸著腿來到了樓下,站在角落裏,眾人都在飲酒作樂,沒有人關注他一個小瘸子。
二樓木廊上,凝香正在陪一個刀客閑聊,時不時地看一眼天字一號房,黃臉龜奴低頭守在她旁邊,兩手藏在袖子裏端放腹部。
秦歡閉上眼靠著牆壁,腦海中習慣性地觀想飛刀圖,體內血氣隨之調動。
每當開始修煉馭刀經,秦歡心中煩惱便會盡數消散,給他一個平靜祥和的黑暗世界。
沉沉不散的黑暗裏,有一把寒光閃閃的、鋒利薄如蟬翼的小刀。
似過了短暫的片刻,又仿佛許久一樣,樓上突然想起一聲厲喝,緊接著便是木頭斷裂勁氣破空,刀劍金鳴霎時間一同響起。
秦歡猛地睜開雙眼,他銳利的目光如未曾出鞘染血的寶刀,給人一種淡淡的寒意。
隻見木廊上一青衫短袍的男子飛出,手持一把青燦燦長刀,他四周數人同時揮動刀劍夾攻,氣浪翻湧間,纏鬥的身影飛至紅樓中間上空。
刀氣劍氣唰唰蕩開,四周懸掛的紅綢應聲而斷,刀光劍影中,無數的碎片紅布飛落。
秦歡抱起的雙臂放下,心中稍顯驚亂,顧不得打量與多人大戰的沈玉樓,雙目隻在混亂的人堆裏尋找凝香的身影。
沈玉樓一刀橫掃千軍如同卷席,內力形成的氣浪隨之成扇形擴散,周圍數人同時被震飛。
秦歡瘸著腿擠開混亂的男人女人,朝二樓摸去,倉促中不時回頭看一眼大廳中間。
沈玉樓已經落地,四周酒客紛紛離席,紗衣女子們尖叫著四處躲藏免遭池魚。
隻見那些酒客全都圍住站在中間酒桌上的沈玉樓,眾人大喝一聲,揚手一揮。
大廳左右兩邊牆壁下站著幾個童子,童子同時揮掌拍向牆壁。
機栝哢哢作響,兩麵木牆裂開,飛出一把把利劍。
一時間大廳中宛若萬劍歸宗,無數人影飛起接住彈來的利劍,劍招齊動,殺向中間的沈玉樓。
“來得好!”沈玉樓哈哈大笑,持刀指向上空,身如遊龍旋轉而起,淩空滯留時,他手中長刀卷起四周劍刃。
眾酒客隻覺長劍陷入泥潭一般,竟然抽身不得,紛紛被沈玉樓一刀卷得身形不穩。
刀光雪白宛如匹練,大廳上空響起無數利劍斷裂的聲音。
雪白的斷刃被刀氣卷著漂浮在半空,沈玉樓昂首發出一聲大吼,他體內一股強大的內力猛然間擴散開來。
吼!!!
其聲如龍,紅樓顫動,勁氣形成的狂風若驚濤駭浪。
秦歡瘸著腿爬到木樓中間,一股氣浪飛卷而來,登時掀飛秦歡身體撞在樓梯。
秦歡悶哼一聲,隻覺五髒六腑如遭雷擊,體內剛練出來的一條內勁,凝固在秦歡的心口,死死護住他的心脈。
嘴角溢出一絲鮮血,秦歡大驚失色,反手抓著樓梯急忙往上攀爬。
樓梯口,凝香彎腰趴在地上,伸手一揮,袖子裏飛出一條白紗纏住秦歡的手臂,她手腕一抖,輕柔的白紗一下子帶飛秦歡落在木廊上。
秦歡半跪在地扶著木欄,擦了擦嘴角血絲看向前方的凝香。
“你沒事吧!”秦歡忍不住心中擔憂,急忙問她。
凝香橫了他一眼,怒色道:“你跑上來幹什麽,不趕緊逃命,上來找死嗎?”
秦歡脫口而出道:“我擔心你啊!”
凝香眼神一怔,呸了一聲,揮手斥責道:“趕緊走,沈玉樓不會放過我們,你與此事無關,快找出口逃命!”
秦歡呆住。
到底怎麽回事,沈玉樓不是大俠嗎?
“走啊,發什麽呆?”凝香焦急地呼喊。
另一邊,沈玉樓借助強大內力揮刀卷動無數斷刃,一息之間殺死所有圍攻之人。
慘叫聲中,刺眼的血珠飛舞,那些圍攻沈玉樓的客人全都嘭嘭倒地。
紅樓女子們跪在角落嚇得瑟瑟發抖,沈玉樓一人一刀站在中間酒桌,他衣袍飄蕩,宛若天降神祗,無人能敵。
秦歡聞聲扭頭看向樓下,紅樓中的男客在短短片刻間,已全部死光,各個胸膛上血痕翻裂,顯然都是一刀斃命。
鮮血,女人的哭喊求饒,滿地的屍體。
秦歡睜大了眼睛,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給死死捏住了,他呼吸急促,血液在不安地躁動。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秦歡呆呆自語。
沈玉樓目光冰冷地掃視一周,嘴角露出一抹譏笑,淡淡對四周說道:“倚紅樓,玄女宗,我不找你們,你們竟敢來找我,好膽量,沈某佩服!”
話一說完,他揮刀斬出數道幻影,透明的刀弧朝四方席卷開來。
秦歡隻能眼睜睜望著那些女子死在他刀下,不留活口,就連老鴇也不是他一招之敵。
鮮紅的血液在地麵流淌,整個紅樓被濃濃的血腥味籠罩。
生命之輕賤,所見的一幕幕,秦歡心如刀絞般,不禁嘔出一大口鮮血。
他自責極了,或許那些酒客為了貪婪是該死,可是,可是這些苦命的女人,她們難道也有錯嗎?
“小瘸子!”凝香驚呼一聲,爬過來扶住秦歡。
“對不起,對不起!”秦歡心中悲痛萬分,哽咽著哭了出來。
凝香摟著他笑罵一句,“胡說什麽呢,是我們沒用,與你有何關係。”
秦歡跪在走廊上,眼淚不住地流出來,腦海中彌漫著血色與屍體。
他心中已是無盡的悔恨,如果不是他,就不會死這麽多人。
沈玉樓持刀飛向木廊,站在木廊上看向二人。
凝香摟著哭泣的秦歡,秦歡在她懷裏哭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樣。
沈玉樓一步一步靠近,凝香摟緊了秦歡,輕輕拍著秦歡的手臂,顫聲安慰道:“別怕,沒事的,別怕!”
沈玉樓望著哭泣的秦歡,皺了皺眉頭,不再往前。
秦歡慢慢抬頭看向前方,連忙掙開凝香的懷抱,跪著爬到了沈玉樓麵前,不住地磕頭,不住地求他放了凝香。
沈玉樓冷著臉,眼神猶豫了一瞬,淡淡道:“小兄弟,除惡務盡,斬草除根,你要明白這個道理。”
“沈大俠,求求你放了凝香,我求你了!”秦歡隻把額頭磕破了,還在求他。
是凝香給了他一條活路,此刻他隻想凝香能好好活著,若凝香也死了,秦歡這輩子都將活在愧疚中。
“隻要你跟我走,我便不殺她!”沈玉樓思忖半響,麵色嚴肅地說道。
秦歡動作頓住,跪在地上不再磕頭,也不回答。
“好,我明白了。”沈玉樓歎氣說道。
秦歡連忙起身瘸著腿跑過去攔在了凝香身前,雙眼死死盯著沈玉樓,這一刻他視死如歸,臉上沒有絲毫的恐懼和猶豫。
沈玉樓望著秦歡,麵露失望之色搖了搖頭。
“罷了,若非你提醒,我已被毒酒害死,江湖險惡,你,好自為之!”
沈玉樓轉身一躍飛到樓下,走出滿地血色的紅樓。
這番話說出來,將害得秦歡再無退路。
秦歡身子僵住,他能感受身後的凝香在顫抖,能感受到凝香壓抑的憤怒。
“為什麽?”凝香坐在走廊上,聲音沙啞,眼中透著怒火與怨恨。
秦歡顫了顫,低著頭身子一軟,趴在了走廊上。
“對不起。”秦歡喃喃道。
“對不起?”凝香冷笑,“有用麽?”
“為了你心中那點可憐的正義感,害死了我整個紅樓的兄弟,你還滿意麽?”凝香冷聲嘲笑。
“我……”秦歡不知怎樣回答才能讓她不恨自己。
“他是大俠,所以你幫他,便以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對麽?”凝香掙紮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轉身看向樓下。
秦歡趴在地上,眼中淚水無聲滴落。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凝香朝他嘶吼,揮袖指著秦歡怒道:“我帶你回來,給你飯吃,給你住處,沒有我連乞丐都能踐踏你的尊嚴,我讓你活的像個人,你卻背叛我,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麽?”
“你該死!”凝香走到秦歡身後,揮掌,一掌拍向秦歡腦勺。
秦歡閉上了雙眼。
死亡,或許是我唯一的解脫吧,他咧嘴露出一抹慘淡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