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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回花燈堂的路上,芳美一想起自己對夏目的「誤會」,不禁偷偷地笑個不停。
是呢,透這個名字不見得是女孩,不如說會取這個名字的大部分是男孩子。
如果他就是多軌慎一郎的孫子,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我把外婆寫的那封信寄過去,這個叫多軌透的少年讀完后十分好奇,打算在店鋪停業之前過來看一眼,於是信步造訪了這座城市。
不過倘若真是如此,他明明可以提前通知我,讓我帶路的。
芳美一面稍有不滿地想著,一面加快了腳步,沿著星期日學生稀少的商業街折返回去。
那個人氣演員兼除妖師應該還在花燈堂里秘密進行祓除,也不知道那個少年看到此情此景會作何感想,而名取周一看見少年後又有何反應呢?
好奇心就像旋渦一般在心底不停翻滾。
一方面,連自己都沒能親眼觀瞻的祓除儀式,少年多軌透卻有幸目睹,為此她感到很不公平;另一方面,如果是名取周一的話,說不定能夠解開信上的謎團,她忍不住這樣期待著。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偶遇少年的那處拐角,芳美心裡湧起一陣不安。祓除一事,名取周一十分在意現場是否只有他一人,倘若她擅自回去,妨礙了儀式進程,恐怕會惹怒他吧。
這麼想著,芳美便有些躊躇不前,最終好奇心戰勝了疑慮,拐了一個彎,沿著盡頭的河濱小路向北走去,不一會兒便抵達了花燈堂。她站在店門口,靠在凸起的飄窗前朝里張望。
飄窗那裡堆積著如山的古書和木箱,芳美只好透過縫隙打量店裡的情形,卻發現裡面空無一人。
她悄悄握住門把,輕輕一扭,門是鎖著的。
莫非祓除儀式已經結束了?
她有些不安,難道剛才和名取錯過了?
若是完成了祓除儀式,名取大概會直接返回車站吧?那位少年呢?
不對,哪怕祓除進行得再快,那位少年趕過去的時候,名取也應該還在店裡。名取會帶他參觀一下花燈堂嗎?身處與自己的爺爺互通書信—何況還是那樣奇妙的信件——的女士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他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呢?
一時間,芳美有些茫然地站在店門口,老是戳在原地也不是辦法,可到底是該回去呢,還是要怎麼做,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這時,綠柳扶疏的人行小道上優哉游哉地走來一隻圓滾滾的類似小豬的不明生物。
那是?
芳美很快反應過來,那隻不明生物是跟隨多軌透一道前來的寵物貓。額頭上的毛分兩種顏色,眼睛很特別,脖子上戴著鈴鐺,而且最重要的是它的身材,只消一眼,便教人過目不忘。
悠閑地晃到花燈堂門口的貓咪仰起頭,直直地盯著芳美,目光彷彿在說:「這傢伙是誰?」
是……貓吧?
仔細一瞧,它那張臉格外有趣。眼睛呈倒新月形,彎彎的十分惹人喜愛。芳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乖乖,貓咪聽話。你的主人去了哪裡呢?」
貓咪立刻發出抗議般的低呼,芳美於是用手去撓它的下頜,貓咪仍舊有些抵觸,卻也心情愉悅地從喉嚨里發出愜意的聲音。
什麼嘛,這小傢伙還蠻蠢萌的。
就在芳美這麼感嘆的時候,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她立刻站起身回頭看去。
「啊……」
讓她一陣好找的兩人正巧站在自己面前。
「哎?怎麼會?」
名取周一面色驚異地看著芳美。
芳美對少年報上姓名,看少年的神情,似乎對她的名字並不陌生。芳美心裡有了幾分把握,問道:「莫非,你就是……」
「嗯?」
「多軌……你就是多軌透吧?」
不知為何,此時的少年一臉啞口無言的表情。
幾分鐘后,芳美和名取以及那位名叫「多軌透」的少年,面對面促膝坐在花燈堂裡屋的榻榻米間。
根據名取的介紹,芳美得知「多軌」目前是他的助手,如果這些真的不是他信口開河戲弄人,她幾乎要感嘆,這種事得有多湊巧啊!芳美再次任思緒沉浸在這些不可思議的奇妙邂逅中。
介紹完畢,名取提議說,既然來都來了,不如去裡屋的榻榻米間坐著聊聊。芳美慶幸自己沒有被名取攆走,第一件事便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我是覺得,也許你的看法會對我們有一定幫助。」名取如此解釋。
開門的時候,「多軌透」似乎正小聲對名取抗議著什麼,名取很快回答了他,卻因為聲音太小,她根本無法聽清。
幾人跨進店門的一瞬,四周立刻傳來咔嗒咔嗒的聲響,應該還是之前的那些幽靈吧。
「哇!」
「安靜!」
名取厲聲喝止。芳美以為他在對自己說話,趕緊用手緊緊捂住嘴巴,回頭打量了一圈店內,幽靈們彷彿聽從了名取的命令,都乖乖地閉了嘴。芳美再定睛一看,店內散布著象棋和圍棋的棋子,另外還有別的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比今天頭一次和名取過來那會兒亂多了。
「我們是為了協商問題才回來的喲。」
「協商……嗎?名取先生和透?」
「呵呵,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在此之前……」
名取掃視了一遍店內的情形。
「這些古董中,年代最久遠的是哪一件?」
「哎?我也不知道,我並沒有學習過相關的知識……」
芳美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名取在店裡狹窄的過道上來回踱了好幾趟,又伸手取下達摩的掛畫。
「原來是這個達摩啊。好,代表就是你了。」
說完把它交給了助手「多軌透」。
「代表?究竟是什麼……」
「好了,快進去吧。走。」
名取無意為芳美解惑,只催促她快些進去。少年養的那隻貓咪大搖大擺地率先走入店鋪裡屋,那模樣似乎想說它才是他們中資歷最老的一個。
店鋪裡屋是外婆的起居室,所有物什分門別類整理得井井有條,看上去反而有些空空蕩蕩的。和外間店鋪里的古董不同,這裡的器物看起來都很好說話。
「這幅達摩掛畫就掛在那邊吧。笹后和瓜姬去那邊看店。」
名取吩咐擔任助手的少年把掛畫掛在牆上后,一面拉上房間與店鋪中間的那道格子門,一面對誰命令似的說道,芳美自是看得一頭霧水。
芳美和名取相對坐在沒有鋪坐墊的榻榻米上,「多軌透」無所事事地在名取身邊坐下,小聲叮囑大模大樣霸佔著最裡面位子的醜醜的貓咪道:「要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哦,貓咪老師。」
說完還把從河對岸甜品店裡買來的水羊羹拿給貓咪吃。長這麼大,芳美還是頭一回看到如此嫻熟地吃著水羊羹的貓咪。
「那個,請問透真的是名取先生的助手嗎?」
「嗯,他很優秀哦。至今為止不知幫了我多少忙呢。」
「名取先生!」
「那麼,今天也是名取先生讓透來這裡的?」
「啊,那倒不是。今天會在這裡遇見他,純屬偶然,我自己也很意外,所以決定暫時中止祓除,問了問緣由。」接著,名取先生補充了一句,「他和我還真是很有緣分呢。」
「那麼,透為什麼會在這裡?」
「那是因為……我想哪怕只是看一眼這間店鋪也好。」
「那你直接聯繫我不就好了嘛。」
「對不起。」
「啊,我沒有生氣哦。你這樣挂念外婆的書信,我十分感激。不過,要是你直接聯繫我的話,我就可以去接你了,順便也能帶你參觀一下。」
「我是覺得就站在外面遠遠看一眼,感覺會比較輕鬆……其實的確應該事先知會芳美小姐一聲的。」
「透還是個孩子呢,請你原諒他吧。」名取摸了摸少年的頭,看似樂在其中,透卻露出一臉不情願的表情。
「那麼,這就開始協商吧。首先,我想問明古董們吵嚷不休的原因。」
名取連珠炮似的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芳美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
「呃,不過,該怎麼說……」
就在她詞窮之時,少年「多軌」看似無意般插進一句:「半數以上都作為大型垃圾處理?」
「啊,是的。但是你怎麼會知道的?我記得信上並沒有提及才對。」
「回來這裡之前,我告訴他的。你啊,總是這樣不假思索就開口呢。」
少年神情詫異,又有些不知所措,被名取瞪了一眼后,不好意思地小聲道歉:「對不起。」
「芳美小姐,可以請你再對他詳細說明一次嗎?這裡的古董,半數以上都會被當作廢品處理掉吧?」
「是的。我們請信得過的古董商同行做了鑒定,他們會接管部分相對值錢的古董,大概不到半數吧。餘下的那些,因為實在騰不出地方保管,只好送去廢品回收站了。叔伯他們是這樣說的。」
「如果這樣做的話,那它們……」少年「多軌」似乎在向名取確認什麼。
「那自然是根據古董本身而定咯。即便是廢品回收,方式也不盡相同。」
見名取如此回答,少年稍稍思索了一會兒,有些落寞地低聲說:「是嗎……總有一天大家會天各一方嗎?」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對它們而言,最理想的狀態就是在我的壺裡一起生活。」
芳美髮現,自己果然還是聽不懂名取和「多軌」的對話。
「啊,那個,莫非名取先生認為,古董們之所以吵吵嚷嚷,是因為不願意被當作廢品回收?」
「當然不排除那個啦。不過,也不止那一個原因。」
名取迅速瞥了達摩掛畫一眼。
「請問是什麼意思呢?」
「它們全員似乎還想在店裡待一陣子。」
「在這裡?」
這回換成少年向她確認什麼了。
「這裡曾是個令人非常安心的地方吧。」
「是呢,非常安心。我小時候總喜歡到這裡來。我想二位已經看到了吧,煤油燈的燈罩反射著從窗口照進來的陽光,看上去如夢似幻……」說到這裡,芳美小姐猛然想起什麼似的反問道,「令人非常安心的地方……該不會是在說那些古董吧?」
「啊,是的。」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除妖師和他的助手,他們所說的一切終究都是建立在文物中寄宿著靈魂這個前提之上。芳美有些赧然,怎麼就誤解了他們話里的意思呢?這一次,她謹慎地思考了一會兒,答道:「我不太清楚古物里是否寄宿著靈魂。假設真的存在,那麼它們也許對這間店鋪懷有自己的情感。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外婆從未對它們劃分等級區別對待,她對所有古董都一視同仁,傾注了全部心血。」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看來古董們也十分敬愛你的外婆。」名取點了點頭,接著說,「可是,外婆已經去世了,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他頓了頓,補充道:「所以,即便留下來,也毫無意義了吧?」
沉默在空氣里蔓延。芳美覺得,名取與「多軌透」彷彿站在異次元空間對話,自己則被他們丟在一旁不聞不問。
忽然,少年「多軌」喃喃道:「沒有分出勝負,就不離開這裡……」
「勝負?」芳美反問道。
「不愧是我優秀的助手呢。古董們留在這裡,是在等待分出某種勝負,所以你才說它們不肯離開這間店鋪,對吧?真是了不起的推斷呢。」
「哎?啊,也沒什麼的……」助手有些害羞地垂下了頭。
「或許的確被你說中了呢。這樣啊,原來是要分出某種勝負嗎?芳美小姐,你外婆曾在店裡賭博或者玩什麼遊戲嗎?」
話題轉得還真快!芳美在心裡想著,難不成外婆一個人在店裡玩著什麼遊戲,一直未分勝負,所以古董們才不願離開?但是,外婆最痛恨賭博了,孫輩們聚在一起時,她也只是陪著打打撲克,就沒見她玩過別的遊戲,實在想不出一個人的時候她會玩些什麼。
「賭博或遊戲嗎……不,我想大概沒有吧。以前每次過來,外婆總是在翻閱古書,或者聽收音機。」
「撲克啊,或者有沒有在玩象棋或圍棋呢?」
「店裡倒還真有舊的象棋棋盤和圍棋棋盤。不過,外婆自己也說過,她只懂得落子的規則,以及開局和將軍。」
「這樣啊。」
「啊,不過……」芳美忽然想到什麼,看向少年「多軌」,「說不定那封信……」
「啊啊,那個!」少年好似也明白過來。
「是指那封促使我家助手前來拜訪的信嗎?」
「名取先生,你也聽說了我外婆和多軌君的爺爺互通書信的事嗎?」
「剛才聽說的。那封信我還沒有看過。」說完,名取對助手命令道,「把信給我看看吧,助手君。」
看著多軌透展開那封信,芳美「啊」地低呼一聲,信紙上,那些扭曲成一團沒法閱讀的文字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幾個中文數字和簡短的文字註解。
「怎麼會這樣……」
「是不是很吃驚,文字竟然消失了。嗯,你就當觀賞了一次小魔術吧。」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些扭曲成團的文字消失后,殘留的字跡變成了信紙上深色的污漬。
與顯影油墨相反,這封信似乎是用一旦遭受強光照射,字跡就會消失的墨水寫成的。
芳美只好這樣理解名取的話。
「不過,還是沒能理解那些文字的含義呢。」少年說。
「嗯,十四的九嗎。後面的文字也被污漬擋著了,看不清楚,還真看不懂是什麼意思呢。這和所謂的勝負有關係嗎?」
名取彷彿在向誰確認一般問道,於是,沒過一會兒——
「嗯,接下來會是這樣啊。」
他喃喃自語的模樣,就像已經從某個人那裡獲取了答案。
「看來,這間店鋪之所以會鬧家鳴,和這封信有莫大的關係哦。」至此,名取終於給出了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