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01
火車很晚才到達瓊斯博羅。思嘉走下車來。六月的黃昏顯得格外長,深藍的暮色憶已經籠罩著大地。村子裏剩下的僅有幾家商店和幾所住宅射出了黃色的燈光。大街上的建築物,有的被炮彈打壞了,有的燒壞了,因此,房子與房子之間往往有很長的距離。破舊的房子呆呆地盯著她,黑黝黝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房頂上有炮彈打的洞,半邊牆也被炸掉了。
布拉德商店的木板棚旁邊拴著幾騎馬,還有幾頭騾子。紅土路上空無一人,死氣沉沉。在寧靜的暮色中,整個村子裏隻能聽到馬路那頭一家酒吧裏傳出來的尖叫聲和醉漢的歡笑聲。
車站在戰爭中燒毀了,還沒有重建。現在這裏隻有一個木棚,周圍就什麽也沒有,無法遮風擋雨。思嘉在棚子下麵走了一會兒,在一隻空木桶上坐下,那幾隻空木桶放在那裏,看來是讓人坐的。她沿著馬路張望,看威爾-本廷來了沒有。
威爾本應到這裏來接她。他應該知道:收到他那封簡短的信,得知父親傑拉爾德去世的消息,她肯定會乘最早的一班火車趕來的。
她走得十分倉促,小旅行包裏隻有一件睡衣,一把牙刷,連換洗的內衣也沒有帶。她沒有時間去買喪服,問米德太太借了一件黑色連衣裙,但是太瘦,她穿著很不舒服。米德太太現在很瘦,而思嘉已懷孕很久,穿著這件衣服,覺得特別不舒服。她雖然為父親去世感到悲傷,但也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什麽樣子,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覺得很難看。身段已經根本沒有了,臉和腳腕子也都腫了。在此以前,對於自己是個什麽樣子,她並不在乎,可是現在,她立刻就要見到艾希禮了,就十分在意了。她雖然處於悲痛之中,然而一想到和他見麵,而她懷的又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就感到不寒而栗。她是愛他的,他也愛她,此時此刻她意識到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仿佛成了她忠於愛情的罪證。她那苗條的腰身和輕盈的腳步都已消失,無論她多麽不希望他看到這一點,她現在也完全無法回避了。
她煩躁不已地跺起腳來。威爾應該來接她呀。她當然可以到布拉德商店去詢問一下他的情況,要是知道他不會來,她也可以找個人趕車,把她送到塔拉去。但是她不樂意到布拉德商店去。因為那是星期六晚上,可能區裏有一半男人都在那裏。她不願意讓人家看見她這副樣子,因為這件不合身的黑衣裳不但不能遮掩她難看的體形,反而使之更加突出了。另外,她也不想聽人們出於好意,對她父親之死沒完沒了地說些表示同情的話。她不需要同情。她怕一聽到有人提他的名字,她就會哭起來。她並不想哭。她知道,一哭起來就控製不祝上次,在那可怕的黑夜裏,亞特蘭大陷落,瑞德把她扔在城外黑漆漆的路上,她抱著馬的脖子痛哭,悲痛欲絕,怎麽也抑製不祝她確實不想哭。她的喉嚨又感到一陣哽咽,自從噩耗傳來,她不時地有這種感覺,但是哭有什麽用呢。隻會弄得她心煩意亂,而且還消耗體力。唉,威爾、媚蘭、還有那些姑娘們,為什麽就不寫信告訴她父親生病了呢?她會馬上乘火車到塔拉來照顧他的,必要的話,還可以從亞特蘭大請個醫生來嘛。這些傻瓜,他們都是些傻瓜。難道他們沒有她就什麽事也辦不成了嗎?她總不能同時待在兩個地方呀,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亞特蘭大也為他們竭盡全力了。
思嘉坐在木桶上東張西望,還不見威爾接她,感到坐立不安。他到哪兒去了呢?此刻她突然聽見身後鐵路上的煤渣沙沙響,回頭一看,隻見亞曆克斯-方丹扛著一口袋燕麥,越過鐵路,朝一輛馬車走去。
“天哪!這不是思嘉嗎?\他喊道,立即撂下口袋,跑過來,握住思嘉的手,他那痛苦的黑黝黝的小臉露出親切的神情。\看到你,我真高興。我看見威爾在鐵匠鋪釘馬掌呢。火車晚點了,他以為能來得及。我跑去叫他,好嗎?\“還好吧,亞曆克斯,\她說,她雖然很難過,卻也露出笑容。見到一個老鄉,她覺得好受多了。
“唉——唉——思嘉,\他仍然握著她的手,吞吞吐吐地繼續說,\我為你父親感到非常難過。\“謝謝你,\她答道,其實她並不希望他提起這件事,因為他這麽一說,使她眼前頓時閃出出父親音容笑貌。
“思嘉,你應該得到安慰,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這兒的人都為他而感到自豪,“亞曆克斯一麵說,一麵鬆開了手。\他——嗯,我們知道他死得像個戰士,是在戰鬥中死去的。\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思嘉感到莫名其妙。像個戰士?是有人開槍把他打死了嗎?難道他和托尼一樣,和共和黨人交火了嗎?然而她不能再聽亞曆克斯講下去。一提到父親,她就想哭,而她不是能在這裏哭的。要哭,也要等到坐上車,和威爾一起上了路,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再哭。威爾看見沒有關係,因為他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樣。
“亞曆克斯,我不想談這件事,\她一句話把人家頂了回去。
“思嘉,這沒關係,\亞曆克斯說,這時他一股怒氣湧上心頭,漲得滿臉通紅。“她要是我的姐妹,我就——哎,思嘉,提到任何一個女人,我都沒說過一句粗魯的話,可是,說實話,我真的覺得應該有個人拿起鞭教訓教訓蘇輪。\他在胡扯些什麽呀?思嘉一點也聽不明白。蘇輪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呢?
“可惜呀,這地方人人對她都是這個看法。隻有威爾不責備她,當然還有媚蘭小姐,她是個大好人,在她眼裏誰都沒有缺點。\“我剛才已經說了,我不想談這件事,\思嘉冷冰冰地說,可是亞曆克斯好像不知趣。他仿佛知道她為什麽這樣不客氣,這就使得思嘉更為惱怒。她不願意從一個局外人那裏聽到自己家中不好的消息,不希望這個局外人看她對自己家中發生的事一點知道。威爾怎麽不把所有的細節都寫信告訴她呢?
思嘉希望亞曆克斯不要那樣盯著她看。她感到亞曆克斯已發現到她懷孕了,這使她很不好意思。亞曆克斯則在昏暗的暮色中一麵看著她一麵想,她的容貌完全變了,剛才是怎樣認出她來的呢。這變化也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女人懷了孕,都是很醜的。此外,奧哈拉老先生之死,也一定讓她特別傷心。她父親一向是最寵愛她的。但是還不止於此,還有更深刻的變化。和上次見到她的時候相比,她現在的氣色好多了。至少如今她看上去她似乎一天能吃上三頓像樣的飯了。
往日那種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經消失了很多。過去她那驚恐不安的目光,現在堅定了。她現在有一種威嚴、自信、果敢的神氣,即使在微笑之中也流露出這種神氣。弗蘭克這個老家夥一定和她生活得很愉快。她確實是變了。她是個美麗的女人,這是肯定無疑的,不過她臉上那種溫柔甜美的表情不見了,她仰著頭討好男人的神態,過去他比誰都熟悉,現在也全然消失了。
但話又說回來了,難道不是大家都變了嗎?亞曆克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破衣服,臉上馬上又露出平時那種痛苦的樣子。晚上有時躺著睡不著覺,他就苦思怎樣才能讓母親作手術,怎樣才能死去的可憐的喬留下的小兒子受教育,怎樣才能賺到錢,再買一頭騾子,每到這時候,他就覺得還不如繼續打下去,他真希望戰爭永遠打下去。他們那時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在軍隊裏總有吃的,哪怕是玉米餅子也無所謂,在軍隊裏總有命令你做什麽事情,而不必受這份罪。麵對著一大堆問題,無法解決。在軍隊裏,什麽都不用躁心,隻要別被敵人打死就行了。除此之外,還有迪米蒂-芒羅。亞曆克斯想和她結婚,但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已經有這麽些人靠他來養活了。他愛她已經愛了很久,現在她臉上的紅暈在逐漸褪去,眼中的歡樂在逐漸消失。要是托尼沒跑到得克薩斯去,該有多好埃家裏要是還有一個男人,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他那可愛的脾氣暴躁的小兄弟,身無分文,跑到西部去了。他們確實是都變了。怎麽能不變呢?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和弗蘭克幫了托尼的忙,我還沒謝謝你呢,\亞曆克斯說。\是你幫他逃走的吧?你可太好了,我打聽到了一點消息說他在得克薩斯平安無事的。我沒敢寫信問津,不過你和弗蘭克是不是借給他錢了?我願意歸還——\“唔,亞曆克斯,快別說了。現在不談這個,\思嘉說。錢對她說來居然無關緊要了。
亞曆克斯停頓了片刻,又接著說:“我去找威爾來。明天我們都來參加葬禮。“亞曆克斯打起那口袋燕麥,轉身要走。就在這時,一輛馬車搖搖晃晃地從一條小路上拐出來,吱嘎吱嘎朝他們駛來。
威爾沒等下車就喊道:“對不起,思嘉,我來晚了。\威爾笨手笨腳地下了車,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思嘉麵前,鞠了個躬,吻了吻她。他從未吻過她,每次提到她的名字,都總要加上\小姐\二字。因此,威爾這樣歡迎她,雖然出她意料之外,卻使她感到溫暖,感到十分高興。他小心翼翼地扶她躲開車輪,上了車,她低頭一看,發現這就是她逃離亞特蘭大的時候乘坐的那輛快要散架的舊馬車。這麽長時間,竟然還沒有散架呢?一定是威爾非常注意維修。現在看到這輛車,她感到有點不舒服,而且又記那天晚上離開亞特蘭大的情景。她想,就是不吃不穿,她要給家裏添輛新車,把這輛舊燒掉。
威爾開始沒有說話,思嘉對此非常感激,他把自己那頂破草帽往馬車後麵一扔,對牲口吆喝了一聲,他們就出發了。
威爾還是老樣子,細長的個子,看上去有些不順眼,淡紅色的頭發,溫和的眼睛,和牲口一樣有耐性。
他們離開村子,走上了通往塔拉的紅土路。天邊依然殘留著一些微紅,大片羽毛般的雲彩染成了金色和淡綠色。鄉間的夜幕悄悄地降臨,籠罩著周圍的一切,像祈禱一樣使人感到安逸。她在困惑,幾個月來,沒有鄉間的清新空氣,沒有新犁過的土地,沒有甜美的夏夜,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那濕潤的紅土那麽好聞。那麽熟悉,那麽親切,她都想下車去捧上一把。路邊紅土溝裏長滿了忍冬,枝葉縱橫交錯,雨後發出濃鬱的香氣,和世界上最好的香水一樣香。突然有一群燕子撲打著翅膀,從他們頭頂上掠過,還不時地有受驚的兔子穿過大路,白色的尾巴搖動著,像是一個鴨絨的粉片。從耕種的土地中間穿過,她高興地看到兩邊的棉花長勢良好,還有那綠色的灌木在紅土裏茁壯成長。這一切是多麽美好呀!潮濕的溝底裏那灰色的薄霧,那紅色的土地和茂盛的棉花,平地上一行行彎彎曲曲的莊稼,遠處還有黑色的鬆樹,宛如一片片黑色的屏障。她怎麽能在亞特蘭大待這麽久呢,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思嘉,過一會兒我再告訴你關於奧哈啦先生的一切情況,在到家以前,我會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你。我想先就一件事聽聽你的意見。你現在應該算是一家之主了吧。\“什麽事呀,威爾?\他扭過頭來,溫和而冷靜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我請求你同意我和蘇輪結婚。”
思嘉緊緊地抓住坐墊,感到十分吃驚,差點向後倒下。和蘇輪結婚!自從她把弗蘭克-肯尼迪從蘇輪那裏搶走以後,就從來沒有想到有誰會想和蘇輪結婚。有誰會要蘇輪呢?
“哎喲,威爾!”
“這麽說,你是不介意嘍?”
“介意?不,我不介意,但是——威爾,你真叫我奇怪!
你和蘇輪結婚?威爾,我一直都以為你喜歡卡琳呢。\威爾兩眼盯著馬,抖了抖韁繩。從側麵看,他的姿勢沒有變,但思嘉感到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也許是的,\他說。
“怎麽,她不想跟你嗎?”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
“哎呀,威爾,你真傻。你就問問她嘛。她比兩個蘇輪都要強!\“思嘉,你知道在塔拉發生了許多事情,近幾個月來,你哪裏有多少心思來關心我們呀。”“我不關心,是吧?“思嘉突然發起火來。\你以為我在亞特蘭大幹什麽呢?坐著四騎馬的大馬車到處參加舞會嗎?我不是每個月給你們寄錢嗎?我不是交了稅,修了屋頂,買了新犁耙,還買了騾子嗎?我不是——\“你先別發脾氣,使你們愛爾蘭人的性子,\他平靜地打斷了她的話。\要說你做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夠兩個男人幹的。\她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之後,她問道,\那你是什麽意思?”“這個,你讓我們有安身之處,讓我們有飯吃,這我不否認。可是這裏的人們腦子裏在想些什麽,你就不大關心。我不責怪你,思嘉,你一直是這個樣子。人們心裏想什麽,你從來不感興趣。我想告訴你,我根本就沒問過卡琳,因為我知道,問也無用。她就好像是的一個小妹妹,我肯定她什麽事都對我說,不過別人說。但她始忘不了那個死了的情人,永遠也忘不了。我也不妨告訴你,她正想上查爾斯頓,去做修女呢。\“你在開玩笑吧?\“這個,我猜到你會大吃一驚的,思嘉,我隻想央求你不要說她,笑她,也不要阻攔她。讓她去吧。她隻有這麽一點兒要求,她的心碎了。\“我的天哪!心碎的人多了,也沒見誰去當修女。就拿我來說吧,我送掉了一個丈夫。\“可是你的心沒有碎,\威爾心平氣和地一邊說,一邊從腳下拴起一根草棍,放到嘴裏,慢慢咀嚼起來,這句話頓時使她泄了氣。她一直是這樣,如果別人說的話是合乎實際的,無論多麽難以接受,她也會老老實實地承認。她沉默了一會兒,心裏思忖著,要是卡琳當了修女,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況。
“你答應我,不要說她了。”
“那我就答應你吧,\思嘉回答說,同時看一眼威爾,覺得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也感到有些驚訝。威爾愛過卡琳,現在還很愛她,設法幫助她,使她順利得到解脫。可是他怪然要和蘇輪結婚。
“可是這蘇輪是怎麽回事?你不是不喜歡她嗎?\“唔,我也不是一定不喜歡她,\他一麵說,一麵把草棍從嘴裏拿出來盯著看,好像十分有趣。\蘇輪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麽壞,思嘉,我想我們倆會和睦相處的。蘇輪差就差在她需要一個丈夫,生下一幫孩子,女人都是這樣。\馬車沿著車轍很深的路搖搖晃晃地向前駛去。兩人坐在那裏沉默了一會,思嘉的心裏左思右想。問題一定不像表麵上這麽簡單,一定還有更深一層、更重要的原因,否則性情溫和、言語親切的威爾是不會想和蘇輪這樣一個愛嘮叨的人結婚的。
“威爾,你沒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我。你要是覺得我是一家之主,我就有權問清楚。”“你說得對,\威爾說,\我想你會理解的。我不能離開塔拉這個地方。這裏就是我的家,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我愛這裏的一草一木。我為它出過力,覺得它就像自己的一樣。你要是在某件東西上出過力,你就會對它有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思嘉的的確確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聽到他說他也喜愛自己最喜愛的東西,心裏升起一股暖流,對他有一種親切的之感。
“我是這麽想的。你爸爸死了,卡琳再當了修女,這裏就隻剩下我和蘇輪了。我要是不與她結婚,自然是不能在這裏住下去的,你知道人們會說閑話的呀。”“但是——但是,威爾,那裏還有媚蘭和艾希禮呀——\一提起艾希禮的名字,威爾就轉過臉來看著思嘉,灰色的眼睛發出深沉的目光。她又一次感到威爾對她和艾希禮的事很清楚,很理解,不過他既不指責,也不表示讚成。
“你們很快就要走了。”
“走?上哪兒去?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們的家。\“不,這裏不是他們的家。艾希禮正是因此而苦惱。他沒把這裏當他的家,也不覺得自己是在掙錢養活自己。他幹不好農活,他自己也知道,他很努力,可是天知道,他天生不是幹農活的料,這你我都是很清楚的。他要是叫他劈柴火,他準得把自己的腳丫子劈掉。要是叫他下地扶犁,他還不如小博扶得直。怎麽種莊稼,他很多事都不懂,夠寫一本書的。這也不能算是他的過錯,在天生就不是幹這的。他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可是住在塔拉,靠一個女人施舍過日子,又無法報答,所以很苦惱。\“施舍?他真的說過——\“沒有,他從來沒有說過。你是了解艾希禮的。但是我看得出來。昨晚,我們倆坐在一起給你爸爸守靈的時候,我對他說我向蘇輪求婚,蘇輪同意了。艾希禮說,這倒使他鬆了一口氣,因為他說他住在塔拉,總感到像條狗似的,既然奧哈拉先生死了,他覺得他和媚蘭小姐就不得不在這裏待下去,否則人們就會說我和蘇輪的閑話了,現在既然這樣,他說他就打算離開塔拉,到別處去找工作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不過他說要到北方去,他在紐約有個朋友,是個北方佬,給他寫信,讓他到那裏一家銀行去工作。
“啊,不行!\思嘉發自肺腑地喊了一聲。威爾一聽,又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也許他還是到北方去的好。”
“不,不!我看不好的。”
思嘉心裏思緒萬千。她暗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艾希禮到北方去。艾希禮要是走了,就可能永遠見不到麵了。雖然過去幾個月沒有見到他,而且自從在果園裏出了那件事之後一直沒有單獨與他說過話,但是她沒有一天不想念他,一想到為他提供了存身之處就感到高興,她每次給威爾寄錢,都想到這可以使艾希禮生活寬裕些,因此覺得愉快。他當然不是個像樣的莊稼漢。她認為他生來就是幹大事的。為他感到驕傲。他生來就高人一等,就該住大房子。騎好馬,念念詩,還可以使喚黑奴。現在大房子沒有了,馬沒有了,黑奴沒有了,書也很少了,可是這統統沒關係。艾希禮不是生來就該種地劈柴的。難怪他要離開塔拉了。
但是她不能讓他離開佐治亞。必要的話,她可以逼著弗蘭克在店裏給他安排個工作,辭退那個站櫃台的夥計,可是,不能這麽辦,因為艾希禮不隻種田不行,站櫃台也是不行的。
威爾克斯家的人怎麽能做買賣呢?啊,那是絕對不行的!一定要有個合適的工作——對呀,當然可以把他安插在她的木材廠裏!她想到這裏,如釋重負,禁不住露出笑容。可是艾希禮會不會接受她這份好意呢?他會不會認為這也是一種施舍呢?她一定得想個辦法,使艾希禮認為是在幫她的忙,她可以辭掉約翰遜先生,讓艾希禮去管老廠,讓休管新廠,她要向艾希禮解釋,就說弗蘭克身體不好,店裏的活兒也太重,幫不了她的忙,她還可以以懷孕為理由,說明為什麽非請他幫忙不可。
思嘉無論如何也要讓艾希禮明白,眼下非幫他一把不可。
他要是願意把木材廠接過去。她情願把利潤分一半給他,隻要能把他留在身邊,隻要能看見他臉上露出的愉快笑容,隻要有機會看到他眼神裏無意中依然流露出的愛慕之情,她是什麽都願意給的。不過她也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再鼓勵他表白愛情,千萬不要讓他放棄他比愛情更看重的純潔的名譽感。
她無論如何也要想方設讓他知道她剛剛作出的決定,否則他會不幹的,因為他怕再出一次那種糟糕的事。
“我能在亞特蘭大給他找個事做。\她說。
“那就是你和艾希禮的事了,\威爾說,隨即又把草棍放到跟裏去了。\駕!快點兒,謝爾曼。我還得求你一件事,然後才能說你爸爸的事。那就是請你不要譴責蘇輪。禍,她已經闖下了,你就是把她的頭發全揪光,也不能讓奧哈拉先生複活了。何況她還真的以為自己是能把這件事辦好的。\“我剛才就想問你,這蘇輪究竟是怎麽回事?亞曆克斯說得吞吞吐吐,說應該用鞭子怞她一頓,她到底做錯了什麽事?\“是啊,大家都對她很憤慨,今天下午在瓊斯博羅,誰見了我都說再看到她就要宰了她,不過他們也許過一會兒就好了。現在你得答應我。不去責怪她。奧哈拉先生的遺體還在客廳裏,今天晚上我不希望發生爭吵。\“他不希望發生爭吵!\思嘉心裏想,她感到有些生氣。
“聽他的口氣,好像塔拉已經是他的了。\接著她又想到父親傑拉爾德還停在客廳裏,於是突然哭起來,怞怞搭搭地,好傷心埃威爾伸出一隻胳臂把她摟過來,使她感到舒服一些,什麽也沒說。
他們慢慢顛簸前行,路也越來越黑,思嘉把頭靠在威爾的肩膀上,帽子歪在一邊,她忘記了這兩年來父親的情況,一位糊塗的老人呆呆地看著門口,等待一個就遠不會再來的女人。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位神采奕奕的老人,留著鬈曲的白色長發,聲音洪亮,性格開朗,急起來跺腳,高興起來開個不輪不類的玩笑,對人總是慷慨大方,她想起小時候,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這位爽朗的父親帶她騎馬,讓她坐在前麵,騎著馬跳籬笆,她淘氣的時候,就把她按住,打她的屁股,她要是一哭,父親也跟著哭,然後給她兩毛五分錢一個硬幣,她就不哭了,她記得父親從查爾斯頓和亞特蘭大回家來,帶了很多禮物,從來沒有一件合適的。她還記得父親在球斯博羅參加法院開庭日慶祝活動以後,深夜回到家裏,醉醺醺的,騎著馬跳過籬笆,扯著嗓子唱《身穿綠軍裝》。記得他第二天看到母親愛輪是有多麽難為情。唉,現在他去和母親作伴去了。
“你怎麽不寫信告訴我他病了呢,我馬上就會趕回來——\\他沒有生病,連一分鍾也沒病過。來,親愛的,給你手絹,我來詳細地給你說一說。\她用他的印度綢大手帕擤了擤鼻涕,因為她離開亞特蘭大的時候很倉促,連手絹也沒拿。擤完鼻涕,他又偎在威爾的懷裏。威爾真好!碰到他什麽事都不著急。
“恩嘉,你聽著,是這麽回事,你一直給我們寄錢來,我和艾希禮交了稅,買了那頭騾子、種種什麽的,還買了幾頭豬,一群雞。媚蘭小姐養雞養得不錯,的確養得非常好。媚蘭小姐,她可真是個好人,這麽說吧,我們為塔拉買了這些東西以後,就剩下了多少錢買衣服了,不過大家也沒什麽怨言,隻有蘇輪不同。”“媚蘭小姐和卡琳小姐待在家裏,都穿自己的舊衣服,好像也感到不錯。思嘉,你是了解蘇輪的,沒有新衣服,她是受不了的。她每次不得不穿著舊衣服跟我去瓊斯博羅,或者更遠一點,去費耶特維爾,都覺得難受得要命。尤其是有些北方來的冒險家的太太,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處扭來扭去。'自由人局'裏那些該死的北方佬,他們的太太也愛打扮。
本地婦女就不同,她們穿著最難看的衣服進城,表示毫不在乎,而且引以為榮,蘇輪可不是這樣。她還說要一輛大馬車呢。她說你就有一輛。\“那並不是什麽大馬車,而是一輛舊的敝篷車,\思嘉氣憤地說。
“唉,不管是什麽車吧,我還得告訴你,蘇輪對你和弗蘭克-肯尼迪結婚始終耿耿於懷,我也覺得這不能怪她。你知道,這是一種卑鄙的伎倆,姐妹之間可不該耍這一套。\思嘉從他肩膀上抬起頭來,氣得像一條響尾蛇,準備咬人。
“卑鄙的伎倆,是吧?你說話這麽文雅,我得謝謝你呀,威爾-本廷!他喜歡我,不喜歡她,叫我有什麽辦法?\“你是個機靈的女子,思嘉,我知道你是有辦法讓他喜歡你的。女孩子都會幹這個。不過我覺得你恐怕是花言巧語把他弄到手的。你認為必要的時候,你會是非常迷人的,可是不管怎麽說,他是蘇輪的情人呀。就在你去亞特蘭大這前一個星期,她收到他一封信,信裏的話甜如蜜,還說等他再賺一點錢就結婚。她給我看過這封信,所以我知道。\思嘉默不作聲,因為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她想不出什麽好說的,別人就罷了,可是威爾出來對她進行批評,她是萬萬沒有料到的。她用謊言欺騙了弗蘭克以後,從來沒有良心不安內疚過,她認為一個女孩子要是連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那就隻能怪她自己了。